月槐樹紀事 第18節
南北有些失望,她也想要口琴,吹口琴,她喜歡一切新奇的物件,沒見過的,沒聽過的,她索性有事?沒事?就往人家知青宿舍跑。最大?的知青,叫劉芳芳,二十一了,念高中成績很好,政策一變,一下斷了念想,她來月槐樹極其不情?愿,是這幾個中最抗拒的,但沒辦法,還?是得?來。 劉芳芳隨身帶著書,還?有個電子管收音機。每次一開機,得?預熱一會兒才出聲,滋滋啦啦,南北在旁邊屏氣等著,特別期盼。好像,收音機里是另一個世界。 知青們日子過得?枯燥,疲憊,整天想著怎么能吃上點什么,南北則琢磨著怎么聽人講城里的事?,蹭個收音機,但人家太?累,剛開始還?覺得?她小?女孩可愛,逗弄兩句,很快就懶得?應付了。 清明過后,就沒那種乍暖還?寒的氣候了,等到四月底,家家戶戶都在拆洗棉衣被褥。知青們不會,跟著公社里的老大?娘老奶奶們學,其實這類活計,月槐樹最巧的是李奶奶,她是老姑娘,一輩子沒出嫁,她不愛交際,人找她做活兒,她就接,接了后大?門照例關上,等人再來取。人見她獨居可憐,每每帶些糧食上門送活兒,權當接濟。 趁天好,章望生跟南北也在家里拆被褥棉衣,這活兒只見鳳芝做過,兩人好不易把被面拆下來,弄到河邊去洗。河邊都是洗被面洗衣裳的,蹲滿了婦女小?孩,見了兩人,招呼說: “南北,能給你三?哥搭把手了?。俊?/br> “能啦!”南北赤著腳,跟章望生一起捶被面。 河水嘩嘩淌著,叫太?陽照得?波光粼粼,風一吹,動得?厲害,蘆葦翠翠的,里頭有鴨子穿行,穩穩的,像悄無聲息的小?舟。不知什么時候,岸邊過了狗,不止一條,你追我趕動靜很大?,鴨子們這才掉頭往蘆葦深處游。 “三?哥,你看,黑子真威風,跟個狗司令呢!”南北累了,叉著腰看狗,不遠處,吳有菊也在洗被面,他?身體?很硬朗,眼前看了一堆被面什么的,真不曉得?他?一個人住哪里有那么多東西要洗。 章望生便跟吳有菊打了個招呼,說:“吳大?夫,這洗完太?重了,我幫你抬回去吧?” 吳有菊不肯,他?這老頭倔著呢,但凡自?己?能勉強弄的,絕不麻煩人,章望生笑:“吳大?夫,你這一點點往回拎,得?弄到天黑,回頭再摔了跌了,不值當的?!?/br> 這倒是個理,吳有菊肯了。 水里飄來件小?孩肚兜,章望生一把抓住了,抬頭看,是前面雪蓮正在洗衣裳,雪蓮姐沖他?笑:“剛留神是望生,跟南北一塊兒來的?”她很自?然?地又看向?了南北。 南北笑起來:“雪蓮姐,我給三?哥搭把手呢!” 他?們跟雪蓮姐也不怎么來往了,人情?這個東西,是靠家里長?輩維系的,嫂子走了,狼孩哥也死了,好像往來就自?然?而然?斷了。雪蓮姐也做了寡婦,月槐樹最漂亮最年輕的寡婦。 做寡婦得?有做寡婦的樣子,尤其是新寡,得?臉兒黃黃的,眼珠子呆呆的,見人就能淌下兩行淚??裳┥彶灰粯?,她很快就是老樣子了,很熱情?,愛說愛笑,婦女們就說,雪蓮咋那么高興啊,一點不像死了男人的。 “望生,你們這怎么套被面???你會嗎?”雪蓮問章望生。 公社一些婦女很愛跟章望生開玩笑了,他?很容易臉紅,面對雪蓮姐,他?一直有些不怎么自?在,便說:“我見嫂子弄過。” 雪蓮見他?紅了耳朵根,再瞧幾眼,心想真是不能再把望生當弟弟那樣看了。她意識到,他?已經是個年輕后生。 第20章 拆洗的天氣非常晴朗,能晾滿滿一繩索,還有厚衣裳。社員們都窮,沒有誰家衣裳是不帶補丁的,來的幾個知青,穿著打扮要比社員們好?些,他們也洗衣裳,晾在宿舍門口。 南北來蹭收音機,看人家衣裳沒有補丁,在太?陽地里飄,回來就?跟章望生說: “咱們公社的人全都是阮咸,只能曬破爛衣裳。” 被面衣裳曬了一天,全是太?陽味兒,很好?聞,章望生坐床沿一樣樣慢慢折疊著: “未能免俗,聊復爾耳?!?/br> 南北說的是阮咸曬衣,以前章望潮在時,喜歡給她講《世?說新語》里的故事,在章望潮眼里,南北就?是書中那?樣聰慧異常的小孩子。 《世?說新語》成了封建主義的東西,已經?燒了,但里面的人,故事,南北還都記得。 “李崎哥還有芳芳姐他們的衣裳,都沒有補丁,是紗羅錦綺嗎?” 南北覺得知青們的衣裳,是世?上定好?的了,八成就?是《世?說新語》記載的那?種。 章望生笑道:“當?然不是,書里說的那?種衣裳非常華美,古代的衣裳跟現在的也不一樣?!?/br> 南北問:“那?城里當?大官的,有錢的,是不是穿那?種衣裳?” 章望生不曉得了,他沒接觸過那?樣的人。 南北喜歡漂亮的東西,她對漂亮的衣裳有了幻想,可又無法幻想,不知打哪兒下手,直到李崎說想借篾刀,章望生下工回來讓南北給送去,她樂顛顛去了。 屋里劉芳芳正躺著看書,她太?累了,一句話不想講,知青們輪流做飯,今天輪到另一組,她先躺著了。 她看的是托爾斯泰的小說,里面帶插圖,插圖上是俄國的貴族,南北本來想看看劉芳芳有沒有在放收音機,瞧見她在看書,便湊過腦袋,立刻被插圖吸引了。 “芳芳姐,這什么?書?這是外國人吧?” 劉芳芳覺得她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敷衍說:“托爾斯泰的小說《戰爭與和平》,他們都是俄國人?!?/br> “俄國人?”南北重復了遍。 劉芳芳說:“俄國就?是蘇聯的前身?。”她說完,心想一個鄉下孩子能知道什么?呢?南北卻?道:“蘇聯我曉得的,我二哥的學校以前有個老?師會說俄語。” 說完,她模仿章望潮的腔調,咕嚕咕嚕說了一句。 劉芳芳這才抬眼看她:“呦,你還會說我愛你,跟大人學的嗎?” 南北愣住,這話是她聽二哥跟嫂子說過,二哥說時,嫂子笑著問這什么?鬼話,二哥光笑,就?是不告訴她。 “什么?是我愛你?”南北在書上學過愛祖國,愛人民,她心里忽然被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占據。 劉芳芳說:“你小孩兒不要問這個,這是大人才有的事?!?/br> “就?是我喜歡你嗎?”南北堅持問下去。 劉芳芳想了想,說:“比那?還要更深吧,我也說不清,噯,你小孩子家別問這個了,可千萬別到處亂說。” 南北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話,非常新奇,和任何?詞語都不同,她很興奮,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以至于,劉芳芳有些緊張地交代她,不要說自己在看書云云的話,都沒怎么?聽清。 她再去學校,忽然覺得同學們都很幼稚了,她看著他們打鬧,罵人,年?紀大些的,十?四五的,還是很愚蠢的感覺。老?師在講臺上讓大家一個一個背語錄,原先的老?師,因為?大字報的事情已經?被弄去勞動了,不再代課,取而代之的是貧農代表,他每天要監督學生們背誦。 這對南北來說,太?簡單了,太?枯燥乏味了,她以前想著賣弄自己的好?記性,被老?師夸獎,現在不了,她不知自己什么?時候發生的這種變化,她覺得一切變得無趣,無聊,她覺得寂寞,是腦子覺得寂寞,總想看些,聽些不一樣的,比如?芳芳姐的那?本書,比如?“我愛你”,她漫無邊際想了很多很多,非常饑餓,肚子饑餓,心里邊也饑餓。 她有些麻木地背完了語錄,問老?師今天教什么?。 老?師教不了什么?東西,南北更失望,都寫在臉上,她迫切想學習新東西,可沒人給她。下了課,人都跑出去,只有她坐在教室里,教室里沒有像樣的桌椅,有坐半截木樁的,有坐石頭的,黑板上孤零零掛著可憐的幾個大字,什么?都沒有。 “你怎么?寫這個?”馮長庚也不出去玩兒,他從南北身?邊經?過,突然發問。 南北把本子一捂,很不高興:“你偷看!” 馮長庚說:“你少寫這種話,小心叫人看見,這是修資毒?!?/br> 南北真是煩死馮長庚了,他誰啊,敢管自己? “關你屁事。” 馮長庚臉繃著:“你真粗魯,一點都不講文明?!?/br> 南北覺得可笑,她從小就?討厭馮長庚,看他不順眼,八福死后?,她沒什么?要好?的伙伴,這讓她一度覺得有些孤單,但又覺得無所謂,只有八福對她最好?,什么?都聽她的,什么?都支持她,所以,沒有了八福,其他人也就?那?樣吧。 “關你屁事?”南北有心氣死馮長庚,笑瞇瞇地又重復一遍。 馮長庚臉紅一片,白一片,他有些生氣地盯著她,南北還是笑,她沒小時候那?么?容易炸毛,但更令人生氣。 “我想干嘛就?干嘛,馮長庚,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蹦媳蹦孟鹌ぐ炎植恋簦嫠馈?/br> 她長高了,發狠時特別好?看,馮長庚看著她的臉,覺得自己很沒骨氣,他痛恨自己,發誓以后?再也不跟她說話。 趕上農忙,學校放假,南北跟年?紀相仿的孩子們都去撿麥穗,撿了麥穗要交生產隊,她手腳快,撿完立刻跑去麥場過秤,一斤兩分錢,她攢自己的學費。 章望生忙著揚場,搞了一脖子糠皮,又刺又癢,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燒熱水洗澡,他愛干凈,再累也得把自己拾掇整潔才行。南北也曬了一天,臉有點黑紅,眼睛倒更亮了,越長越亮。 “三哥,芳芳姐那?有本可好?看的書了,你能問她借嗎?上面還畫著俄國人,他們穿的衣裳咱們都沒見過!”南北琢磨了幾天,覺得應該讓章望生去借書,插圖上,有個女孩子穿裙子,特別大特別美的裙子,她一下就?曉得怎么?幻想漂亮衣裳了。 明月遠遠,章望生正在洗澡,就?一塊木板隔著,他光溜溜的,往身?上舀水: “什么?書?” “叫《戰爭與和平》,還有一本,我沒瞧清楚,你能去借嗎?咱們一塊兒看。” 章望生也想,但他覺得不好?開?口,書是極珍貴的,也是極危險的,他沉默想著,南北以為?他拒絕了,快步走過去: “三哥,你到底借不借呀?” 章望生喝了她一聲:“別過來!”他已經?快速轉過了身?去。 月光下,南北只瞧見了個輪廓,她只好?還是隔著木板跟他說話: “黑燈瞎火的,我啥也沒看著?!?/br> 章望生聽她委屈的語氣,忽然又笑了,他快速擰了手巾囫圇擦幾下,套上短褲,走出來說: “你長大了,不能跟小時候一樣?!?/br> 南北說:“誰想看你,我想看芳芳姐的書?!?/br> 章望生還是笑:“我也沒說你想看我,別著急,我想想怎么?跟人借,人家未必愿意外借。” 他身?上有胰子香,洗過澡后?,特別清爽,南北愛聞章望生身?上的味道,她洗澡也用,但聞不到自己的。 她剛想摸他胳膊聞一聞,章望生掛手巾呢,動作間,手肘搗在了她胸口,不曉得她跑身?后?邊了。 南北疼得哎呦一聲,章望生回身?:“你躲我后?邊干嘛啊?” “疼死我了。”南北負氣說,她捂著胸口。 章望生只好?說:“沒看見你,三哥不是有意的?!?/br> “我這里長了個疙瘩,本來就?疼?!蹦媳币幌戮?委屈起來了。 “哪兒?什么?時候長的疙瘩?”章望生趕緊把她領屋里。 南北指著胸口:“就?這里,你摸摸?!?/br> 章望生看那?位置,有些尷尬,但又很擔心:“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沒聽你說?” 南北也鬧不清具體哪天了,大約就?是清明前后?,突然摸到的,疼疼的,她以為?是上火長疙瘩,就?自己薅了蒲公英熬著喝。 “記不清了,反正有個疙瘩,要不,找吳大夫給我看看?” 章望生點點頭:“好?,咱們明天就?去找吳大夫?!?/br> 后?半夜突然電閃雷鳴,下起暴雨,社員們都從床上爬起來,搶收場里的糧食。雨來的突然,打得人們措手不及,幸虧大部分糧食已經?入了庫。雨下了一天,剛放晴,到處還都是泥濘沒法上工,章望生打算帶南北去吳有菊那?里瞧瞧。 雪蓮這個時候來找他,雨太?大,她家里屋頂漏得厲害。 “望生,你跟南北這是要出門嗎?” “雪蓮姐,我這兒長了個疙瘩,我們去吳大夫那?瞧瞧。”南北衣裳小了一截,穿身?上局促,一抬手就?露個腰,雪蓮見她比劃的地方便走過來,看著章望生,章望生穿的章望潮舊衣裳,人這樣的窮,當?時章望潮下葬,只象征性燒了條褲子,剩下的,留給了章望生。 “我先給她看看?!毖┥彴涯媳鳖I到一旁,伸手摸了摸,南北說,“就?是這兒,雪蓮姐,你摸著了吧?” 雪蓮笑道:“這可不能去吳大夫那?瞧,羞死了,你這是開?始長身?體了,慢慢就?成個大姑娘啦?!?/br> 南北似懂非懂,雪蓮耐心跟她說了半天,她心里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南北有點不好?意思,又很激動,一時間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還有些心煩。 “回家去吧,我找你三哥幫個忙。”雪蓮揉了揉她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