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事 第12節
即便?這?樣,鳳芝跟南北也沒醒,鳳芝太累,白天去?生產隊挖河,晚上趕著給兩人接衣裳,做鞋子?,她累得腰酸脖子?也酸,睡得很沉。南北更不要說?了,鳳芝摟著她,她跟小狗似的蜷人懷里?,好像地裂山崩,她都不會醒。 章望生摸出二哥留下的懷表,是凌晨兩點來鐘,他后頭就沒合眼。第二天,鳳芝見他眼皮有點浮腫,章望生沒隱瞞,把夜里?的事情?一說?,南北倒不怕,說?要是有六爺爺家那?樣的獵|槍就好了,打斷小偷的狗腿! 獵|槍是沒有的,馬老六跟章家也變得疏遠了。 一連幾天,章望生都是繃著的,可一直到年也過去?,春天來到,那?賊再也沒上門過。 “八成是節前想順點東西。”鳳芝覺得只有這?么一個理由了,都窮,可有的人家非常的窮,掙不夠工分,全是嘴,小偷小摸便?少不了。 章望生幫鳳芝刨那?點自?留地,加上南北,三個人在認認真真打理著這?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他這?個人心細,又謹慎,覺得嫂子?說?的有道理,但夜里?睡覺還是很警醒。 “是不是覺得咱們家沒男人?”他有些憂心,這?種憂心從噠噠開始似乎就烙進了章家男人的血液里?,總是留意一切風吹草動?,特別警惕。 他這?兩年一直在長,可薄薄的肩背,細瘦的腰,怎么看都還是少年的模樣,鳳芝寬慰他:“你?這?都十六了,馬上就是大人了呢!” 南北開春猛得竄了一截,她打打手上的土,高興地說?:“我也快是大人了!” 說?著說?著,變成了她跟章望生比個頭,鳳芝看著兩人笑,說?今年要多灑些荊芥,用來做撈面。章望生最喜歡吃嫂子?搟的面條,家里?一直能吃上面條,他有些疑惑,但每次開口問?家里?開銷,都被嫂子?含糊過去?了。 照理說?,大隊分的面,壓根吃不了多久,這?中間還得搭著雜糧,吃紅薯面餅餅,玉米面餅餅,有餅餅吃都算好年景,人常年吃不飽,那?是常事。 章望生心里?的疑惑一直沒散,一個冬天,他在家除了干活就是研究那?些教材,算啊寫的,馬蘭來找幾次想約他到縣里?,他也沒動?。春天了,整個人間都非常明媚,人們脫掉了厚衣裳,輕快了,草木都長起來,好像腦子?也跟著充滿了生機,章望生想的東西越來越多,他想,一定得跟嫂子?好好談一次。 自?留地里?的豆角架子?搭好了,等豆角成熟,能吃整整一個夏天,好像方圓百里?之處,都在吃豆角子?。不過現在豆角秧子?還青著,嫩著,沒爬上架子?呢,鳳芝跟看孩子?似的看著豆角秧子?,跟彎腰澆水的章望生說?:“你?看這?秧子?長得多喜人啊!” 南北也學嫂子?的模樣,對?章望生說?:“你?看這?秧子?長得多喜人啊!”章望生手指點了水,往南北額頭上彈,她嘻嘻直笑,兩只手往桶里?鞠起一捧水,飛快地朝章望生身上灑去?。 章望生裝作去?追她,南北尖叫著亂跑,一抬頭,瞧銥驊見李大成往她家菜園子?來,她立刻跑回章望生身邊。 “你?嫂子?呢?”李大成笑瞇瞇問?兩人。 鳳芝從菜地里?抬頭,李大成跟她對?上目光,說?:“鳳芝,你?過來,我有事得問?問?你?。” 鳳芝不愛跟李大成說?話,她是寡婦,有這?層緣故,她平時更不跟男人輕易說?話,在月槐樹公?社,做寡婦有做寡婦的規矩,你?得表現出不稀罕任何一個男人。 可李大成青天大白日的就找上門,鳳芝有些緊張,章望潮在時,兩口子?就怕人突然找上門,提心吊膽的。 “嫂子?……”章望潮看鳳芝走過去?,喊了一句,鳳芝說?,“你?跟南北先把菜擇擇。” 章望生扛起鋤頭,牽著南北,往家走時不忘回看兩眼。 風暖呼呼的,人把大棉襖脫了,換成薄衣裳,李大成用一種男人的眼光打量著鳳芝,臉是鵝蛋臉,鼓繃繃的,那?褂子?可不短,扣子?扣得嚴嚴實?實?,干活時,怎么蝦腰都還遮得住皮rou,李大成眼睛能穿透衣裳,跟子?彈似的,好像已經瞧了一遍那?白白凈凈的皮rou。 “鳳芝啊,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兩個孩子?,也夠難為你?的。”李大成開口開得很正經,鳳芝笑了下,不接這?個話茬,曉得李大成在公?社又管起事了,就問?說?,“有啥事嗎?” 李大成一張嘴,黑的牙,黃的牙,連帶著一股臭氣順著風過來了,他抽煙葉抽得兇。他靠近了說?話,鳳芝真想別開身去?,但還是得給個笑臉。 “我這?不是瞧你?這?難為著嘛,說?到底,家里?沒個男人不行啊!” 他說?著,那?粗硬寬大的手就摸上來了,鳳芝臉一下沒了顏色,她伸手去?搡李大成:“你?干什么!” 李大成摟住了她,那?股臭氣,煙的臭,牙的臭,跟三伏天里?死了的老鼠一樣,像浪頭打來,鳳芝又漲紅了臉,聲音急促:“李大成!我喊人了啊!” “你?喊啊,”李大成的手伸進她褂襟子?,餓狗似的,他那?聲音也變了調,“你?喊我就說?你?勾引我,我就不信你?夜里?不想男人!” 鳳芝發了瘋一樣,撓他的臉,李大成被指甲刮傷臉皮子?火隆隆的,他立馬揚手扇過去?一巴掌,這?巴掌剛落,就叫人從背后偷襲,一腳踹趴了地。 “望生!”鳳芝哆嗦著叫他,她沒想到望生會來。 章望生心噗噗狂跳,他又覺得身上的青筋都在暴烈地動?著了,好像血正要往外漲破,噴濺出來。 李大成壓根沒把章望生放在眼里?,爬起來一邊跟他打,一邊罵:“你?他娘跟你?嫂子?睡過了是不是,看把你?急的!” 章望生腦子?轟得炸了,只曉得打,后背,腿上,胳膊上,挨了揍,也揍了對?方,他到底才十六歲,身板沒李大成壯實?,搞得鼻青臉腫牙齒都出了血。 這?把鳳芝嚇壞了,她流著眼淚去?拽李大成,被他胳膊肘搗中了心窩,一口氣不來,臉煞白煞白的。 兩人滾在地上打做一團,也不曉得什么時候引來了人,還有哭聲,是馬老六帶著幾個勞力把兩人分開的,勞力們拉住李大成,李大成便?掙著罵人: “你?章家把柄多著呢,給我等著!狗娘養的!別給臉子?不要!” 馬老六說?:“人孤兒?寡母哪里?惹到你?了?” 他剛說?完,就見個人影撲上來,撲到李大成腿跟前對?著他的手狠狠咬下去?,怎么都不松口,李大成被咬得嗷嗷直叫,想甩都甩不掉,人又都去?拉南北,好不容易拉開,李大成的手背叫南北給咬下一塊來。 南北嘴里?全是血,腥的要命,她臉上還有眼淚,沖著李大成使勁啐了一口:“你?才是狗娘養的,你?是狗下的狗崽子?!” 李大成要氣瘋了,他媳婦也帶著孩子?擠來了,來到就罵鳳芝,場面亂哄哄的,馬老六讓她不要罵人,想問?清楚緣由,李大成媳婦坐地上嚎得很,說?你?們都偏袒鳳芝這?個狐貍精。 馬老六也被說?得不高興:“你?這?么說?話,那?可就沒意思了。” “鳳芝姐不是那?樣的人。”馬蘭在人群里?擠到前頭,去?扶鳳芝,社員們見書記家閨女?來了,都給薄面,跟著附和幾句說?鳳芝平時確實?老實?這?樣的話。 后來人慢慢散去?,馬蘭把幾個人送回了家,她見章望生被揍成那?樣,去?衛生社拿了消毒水。章望生跟她道了謝,馬蘭叫他別怕,她回去?就跟她噠噠說?,替他們主持公?道。 章望生頭昏腦漲的,他沒說?話,馬蘭很有眼色,沒怎么在章家逗留。 等天完全黑透了,雪蓮跟王大嬸一道往章家來了,王大嬸趕緊趁這?個機會勸鳳芝:“我早跟你?說?過,你?這?不是長法,日子?久了什么碎嘴子?都出來了,你?還要不要做人?望生也一天天大了,他又怎么跟你?這?個當嫂子?的處?” 鳳芝麻木地聽?著,忽然,捂著臉很壓抑地哭起來。 寡婦門前是非多,她是女?人,就注定得屬于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死了,她不找一個確定的新男人,那?么所有男人都能覬覦她。 雪蓮在東屋里?呆了會兒?,見王大嬸一直不停地說?話,她就出來了,章望生跟南北兩個坐在院子?里?,南北靠他肩頭,兩人都不說?話。 “望生,南北,你?倆吃飯了嗎?”雪蓮問?他們。 章望生搖搖頭,雪蓮借著外頭的月光看他的臉,這?才發覺章望生不知不覺似乎長大了許多,不是孩子?的模樣了,他坐在那?,骨架乍一看像個大人。 雪蓮進廚房熱了幾個紅薯面餅子?,往鍋里?添水,切依譁點青菜,加了鹽跟芝麻油,讓兩人吃飯。 “雪蓮姐,你?真好。”南北端著碗,嗓子?有點啞了。 雪蓮揉揉她的腦袋:“你?聽?話,好好吃飯。”她又瞧瞧章望生,“望生,別害怕啊,回頭找馬六叔看看這?事怎么弄,不能老叫李大成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雪蓮跟他說?話的語氣有點像嫂子?,那?種來自?年長一些女?性的溫柔,很熟悉,又不大一樣,章望生心頭guntang,他以為自?己會掉眼淚,卻沒有,他望著黑黢黢的夜,非常想念二哥。 等雪蓮進屋,南北又挨近他了,章望生便?把南北抱在懷里?,她緊貼著他的胸脯,小聲問?: “三哥,要是李大成老欺負我們怎么辦?” 章望生還是凝視著黑夜:“我不會叫人欺負嫂子?的。” 南北輕輕摸了摸他的手臂:“三哥,你?疼不疼? 疼嗎?好像是疼的,但他又覺得這?個疼非常空,感受到了,身體卻不是自?己的,章望生抬起頭:“你?看,月姥姥多亮。”他想著,月亮這?會一定也照著親人的墳頭,二哥跟噠噠還有娘團圓了嗎? 這?次的事,讓鳳芝再面對?章望生很難堪,她把他當親弟弟,她知道他慢慢長大,有些話,她不曉得該怎么跟他說?,她想他也許聽?懂點什么。 鳳芝一連幾天都有些呆滯,她總做噩夢,她上工干活覺得有人老在瞧著她,有時她一靠近,本來正在說?著話干活的社員就都安靜了,安靜地可怕。 等到夜晚降臨,她甚至有些恨章望潮了,他走了,她呢?她還活著,會喘氣,得吃飯得睡覺,一分一秒真真實?實?地活著,他倒好,把自?己丟下了。他的衣裳,他的書,日記,全都叫火統統帶走了,什么都沒敢留,只留了給南北畫的小老虎,她對?著那?個老虎哭,眼淚滴上去?,把她弄得更傷心,連老虎都不能看了。 沒過多久,一個早上,社員們在聽?到鐘聲后去?上工,才曉得夜里?出了個事,說?有人來月槐樹收袁大頭,叫人追上了,這?人不知怎么搞的一頭扎進池塘子?,給淹死了。 這?人叫誰追上的呢?正是李大成。 死人是尋常的事,小的,少的,壯年的,老的,哪個階段死都是尋常的,對?于月槐樹公?社的人們來說?是這?樣,大家也不曉得這?收袁大頭的人打哪兒?來,聽?李大成的意思,那?是被發現了,肯定心虛,著急忙慌就跳了池塘。 可李大成是怎么發現的?用他自?己的話,是夜里?解手,被他撞上的。人是死了在月槐樹,馬老六是隊長,把周遭都問?了個遍,等人認尸,眼看都擱臭了,也沒動?靜,便?喊上幾個勞力,拿破草席子?裹了拉山溝去?了。 這?袁大頭是誰家的?社員們直嘀咕這?事,猜來猜去?,說?的唾沫星子?亂飛,馬老六讓大伙少叨叨幾句,抓緊上工。大田耕地別說?人累,牛也累,一天走到晚等天黑回去?牛腿都是顫的。還有騾子?,得靠車把式調教,月槐樹的騾子?沒黃牛溫順,有點脾氣,拉車愛胡跑,有時還一根筋直往溝里?去?,越打它,越跑得有勁,連人帶車都翻溝里?它才曉得停。馬老六是個好車把式,訓騾子?有一套,他也愛這?伙計,cao心得很,冬天夜里?再冷他在生產隊看牲口,那?也要起夜,披著襖子?給伙計篩草添料,馬無夜草不肥,騾子?也一樣。到了夏天,要勤刷毛。李大成上著工,瞅那?騾子?,開始跟馬老六閑搭話: “六叔,這?騾子?最聽?你?的。” 馬老六因為兒?子?的事,跟章家遠了,但老二章望潮緊跟著病死,他心里?著實?難受了一陣,老東家沒人了,一轉眼的事,跟草甸子?叫火燒過似的焦焦的。他看不慣李大成,嘴上隨便?應和說?:“你?得懂它心思,得好好待它,自?然聽?話。” 李大成說?:“有的女?人就跟這?騾子?呢,缺個車把式,沒個車把式到底不像個樣兒?。” 馬老六精著哩,聽?他話里?有話,索性不搭腔了說?起隔壁公?社糧站的事情?。 后來,變了天,先是風把土給刮起來,緊跟著淅瀝淅瀝下起雨,地變得泥濘,李大成戴了個斗笠,又來敲章家的門,章家亮著燈呢,他透過門縫盯著,呵,哪來的買油錢?大伙哪個不是摸黑吃了,摸黑睡,就他家,常年亮著煤油燈,章望潮可死的有些時候了! 章望生在油燈下做數學題,他要去?開門,鳳芝拿過馬燈把他按住了,等到門口問?是誰,李大成說?: “是我。” 鳳芝攥緊了馬燈。 李大成曉得她在門后頭站著,雨嘩嘩的。 “你?家里?藏著袁大頭,旁人不知,我可是一清二楚,你?要是想接著養你?小叔子?,當這?個寡婦,就得跟我睡覺。” 鳳芝馬燈要拿不住了。 “我今天來就是跟你?說?這?個事,你?想想,要是答應了,明個夜里?我在屋后頭玉蜀黍垛等你?。” “嫂子?!”章望生的聲音從堂屋那?響起,鳳芝扭頭,門外面撲沓撲沓的腳步聲也起來了,她知道,李大成走了。 李大成是一定要當這?個車把式。 “誰啊?”章望生問?她,鳳芝差點被門檻絆倒,被望生掐住了胳膊,她心還在跳,震耳欲聾。 “你?要真疼望生,得替他想啊,他這?眼看成人外頭能不有閑話?” “就說?你?自?個兒?,噯,嬸子?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家里?沒男人,你?這?樣年輕的媳婦,就是沒人守著的肥rou,誰都能惦記著!” 王大嬸的話跟炮仗似的,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在耳朵邊炸起來,鳳芝心悸,到屋里?坐下,外頭的雨簾子?似的鋪在屋檐下。 “嫂子?,誰這?么大雨還來呀?”南北喜歡咬鉛筆頭,鉛筆短的握不住了,就套鋼筆帽,繼續用。 鳳芝說?:“你?王大嬸,來借樣東西咱家也沒有。” 南北哦一聲低頭,她把本子?拿給章望生看,趴他肩頭:“三哥,我寫的對?不對??”章望生瞅了眼嫂子?,鳳芝已經去?接衣裳了。 嫂子?剛才那?話聲量挺大,也是有意說?給他聽?,章望生沒再問?,等到都上了床,南北睡著,鳳芝又點了燈做鞋,雨還下呢。 兩只蛾子?圍著燈打轉,撲來撲去?,膀子?很有勁的樣子?,鳳芝揚手,想趕開,蛾子?不走,怎么都不走,她看著看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是蛾子?,章家就是這?燈,圖的就是這?燈。 可油總會燒盡的,鳳芝想,續油的那?個人不在了,不在了。 鳳芝在燈前坐了一夜,蛾子?死在燈腳。 她不曉得,夜里?章望生醒了,在暗處看她,卻還是一句話沒問?。 “望生,飯做好了,等南北起來你?倆吃飯。”鳳芝換了件衣裳,頭發梳的整整齊齊。 章望生起的早,他清楚嫂子?一夜沒睡,問?道:“嫂子?不吃嗎?” 鳳芝說?:“吃過了,這?下了一夜生產隊也不能上工,我回趟娘家。” 鳳芝娘家在花洼,離月槐樹三四里?地,嫁人后只在逢年過節回去?,家里?有啥拿啥,給娘家很舍得,章望潮從不說?什么。鳳芝娘家姓花,花洼一大半人都姓花,鳳芝回了娘家,頭一回兩手空空。 天陰陰的,到處是稀泥,鳳芝挽著褲腿坐在白凳子?上,她噠問?:“你?幾個兄弟勸你?幾回,你?都不聽?,現如今想明白了?” 鳳芝還有個最小的弟弟,比她小一歲,沒娶親,家里?頭勞力多已經娶不上媳婦,花洼的人見了鳳芝噠噠,說?,趕緊叫鳳芝回來換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