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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樹紀事 第11節

    “那是小豬?”

    南北就學豬哼哼兩聲,猛得松開手,在他臉上飛快嘬了幾下,章望生摸了摸臉頰,上頭都是口水。

    “三哥,我去場里看見楊老師了,他被學生揍得都不敢吭聲。”南北抓起搪瓷缸子,舀井水喝。

    章望生捏著木棍:“以后不要去看了,沒什么好看的。”

    南北拿袖子蹭蹭嘴:“好多人,都在那看,可熱鬧了,比那年瞎子說書還熱鬧。”

    章望生神色變得憂郁,他跟嫂子在外頭都幾乎不說話了,只是干活,他寧愿跟牛,跟羊呆一起,只要不跟人說話交流就好。他有時會遇到同學,有男生,有女生,他們總是過來請他一起去做某件事,他毫無興趣,只想逃開。

    “你是去看熱鬧的?那種是熱鬧嗎?”章望生有些嚴肅地看著南北,“那不是熱鬧,如果二哥還在,二哥也會在那里跟楊老師一樣,你也要看那個熱鬧嗎?”

    南北好動,她閑不住,月槐樹公社周邊早跑了個遍,她覺得心虛,她就是愛熱鬧,人多的地方總想瞧瞧在干嘛,她看那個熱鬧,不覺得憤怒,也不悲傷,就是單純覺得人多。

    她一聽章望生提二哥,有點難受,說:“我不去了。”

    章望生覺得這些事她不會懂,只能道:“在外頭別亂說話,放學就回家吧,咱們一起。”

    “什么叫亂說話?”

    章望生被問住了,他想了想,回答說:“做人本來就應該謹言慎行,意思是,話要想清楚了再說,做什么事都不能腦子發熱,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南北覺得他跟二哥似的,她聽得似懂非懂,說:“那我只跟小伙伴說吃的,玩兒的,其他的不說。”

    章望生點點頭:“你乖。”

    下了幾場霜,自留地里只有白菜鮮靈了,梁頭下掛著風干的紅辣椒,一串串的,大蔥也都薅了,捆得整整齊齊。他們天天吃白菜,缺油少鹽,全靠辣子花椒提香,南北想吃rou,自己一個人跑熟食店去聞味兒,她每次都要問:

    “這是豬肝嗎?”

    “這是牛肚子嗎?”

    “這是大腸嗎?”

    人家都認得她了,懶得搭理,她也不害臊,等看夠了聞夠了再跑回家。這天,她在回來的路上碰到王大嬸,王大嬸頭上裹著手巾,挎個小籃,籃子里擱了幾枚雞蛋,還有兩枚青皮!

    本來是拿枕巾蓋著的,可王大嬸見了南北叫她瞧瞧,南北眼饞得不行:“王大嬸,你要去哪兒呀?”

    “去你家呀。”

    南北試探說:“那你帶著雞蛋青皮干什么吶?”

    王大嬸笑說:“家里下的多,叫你嫂子給你炒雞蛋吃好不好?”

    南北高興地圍著她打轉兒,她一路說這說那,到了家,鳳芝正在門口摔鞋底,昨天下雨了,地里黏,一鞋底全是泥啊草的。

    一番寒暄,王大嬸把籃子給了鳳芝,兩人拉拉扯扯的,進了堂屋。王大嬸又探出腦袋喊章望生:“望生,你把雞蛋炒了吧,我跟你嫂子說幾句話。”

    既然有炒雞蛋,誰還吃大白菜?南北在灶臺前剝蔥,剝了好長一根,抬頭說:“三哥,你多放些芝麻油行嗎?那樣能起大泡泡,香得很。”

    章望生往堂屋方向瞧了瞧,他心里不是味兒,突然就這么一陣泛上來了。南北兩只眼也跟著他的目光動,說:“三哥,王大嬸肯定是來找嫂子做鞋,要么就是套小襖套棉褲!”

    她說完還挺得意,嫂子手巧,就沒見哪個小媳婦像嫂子這樣手巧的,連三哥都跟著學會補襪子,接衣裳了。

    堂屋里,王大嬸說的嘴唇都堆滿了白唾沫:“孩子啊,你這么年輕可得趁早打算,還真一輩子耗章家啊?你聽我說,這人我知根知底是老實漢子,這漢子對你中意的很,莫說你沒娃娃,就是有娃娃,人家也愿意養。”

    鳳芝低著頭,半晌都不吭氣。

    王大嬸繼續說:“你是不是有顧忌?外頭那些瞎話別往心里去,望潮早早走了,可見身子骨不行,你到那邊,肯定能生娃娃的。”

    鳳芝還是不說話。

    王大嬸有些急了:“鳳芝啊,曉得你重情重義,可這小叔子一天天大了,你想過沒有,也就差了幾歲人家要說閑話的,就是不說閑話,你真打算給小叔子當娘啊?這望生還有幾年不娶媳婦?你自己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鳳芝終于抬起臉,她像是想笑,又不是個笑的神情:“嬸子,南北還小,我要是走了,望生帶著她怎么過日子,我的事……晚兩年再說吧。”

    王大嬸拍著大腿哎呦了一聲:“鳳芝,你糊涂啊,”她眼睛朝外快快地一瞟,“那個女娃娃跟你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你替這個想,那個想,回頭把自己全耽誤了!”

    鳳芝心里早拿好了主意,說:“嬸子,要是能叫我帶兩個孩子過去,我就答應。”

    王大嬸聽得頭直懵:“鳳芝,你瘋了呀!你,你這想什么呢!”

    鳳芝想,我可不是瘋了么,我瘋不瘋的又有什么?她清楚,肯定是沒人愿意的。

    雞蛋炒好了,黃黃的,油汪汪的,聞一下就醉了。章望生瞧見王大嬸出來,嫂子跟著,他上前招呼了句:“嬸子,留下吃過再走吧。”

    王大嬸心里不大痛快著呢,給鳳芝說的,是她娘家表侄子,三十多的人了,太老實,一見女人就臉紅發抖,一個屁也放不出來,家里有屋有院,愣是娶不著媳婦。她尋思著鳳芝要模樣有模樣,要品性有品性,這事成了娘家老表們都得好好謝她哩。

    “你們吃吧啊,我家里一堆活兒等著呢,走了啊!”王大嬸勉強維持語氣,肩膀一高一低地走了。

    章望生這人敏感,他聽出那里頭的忍耐,看看嫂子,鳳芝笑著說:“飯做好了?”

    南北撲她腿前,仰著頭:“三哥炒的雞蛋,還燒了一鍋紅薯飯,貼了餅餅。”

    鳳芝便進了廚房,揭開大鍋蓋子,熱氣上來,是紅薯飯的味道。

    “嫂子,王大嬸來說什么事?”章望生在身后問她。

    鳳芝一邊盛飯,一邊說:“她娘家弟妹坐月子,想要個小娃娃的背帶棉褲。”

    南北搶道:“看吧,我就說是這樣的!”她頭一昂,沖章望生飛了個眼神。章望生輕輕擰了把她的小臉蛋,南北高興地喊道:“吃雞蛋嘍,吃雞蛋嘍!”

    第14章

    公社也就鬧騰了那一陣,入冬閑一些,等社員們看夠了,覺得沒什么稀奇的,也就淡了。但學生們從外頭串聯回來,興奮得不得了,盡說?些新鮮事,頭一次坐火車啦把人都擠扁了;坐車住招待所都不要錢,吃飯也不要錢。聽得社員們個個張大嘴,還有這?樣的事情??

    學生們說?,那?是那?是,我們是去交流經驗的!

    社員們聽?個新鮮,咂摸著嘴,對?于月槐樹公社的人來說?,好似世界的中心,就是月槐樹,他們曉得有個北京,是首都,但太遙遠了,遠的就像不存在似的。人在這片土地上活了一輩子?,往東是騾子?溝,有條大河流過;往西是李坡,住著好些李姓人家,會打鐵,會磨豆腐;往北是一大片平原,要好遠才到另一個村莊;往南是花洼子?,地勢低,那?兒?有很多湖地,鳳芝的娘家就在那。

    這?方圓幾十里?內,數月槐樹什么都齊全,有大街,有供銷社,有學校,往哪兒?都能去?,所以公?社才選在這?里?,月槐樹的大多數人都把這里當這一輩子里最要緊的地方,因此?,聽?學生們說起外頭的事兒,覺得稀奇,又不大信。

    漸漸的,人對?學生們串聯的事也不感興趣了,冬天來了,洼處又飄滿了楊樹葉子?,四處蕭索,小孩子?出來摟柴火,社員們墾荒,閑暇又去?打獵。一年四季,就這?么一模一樣過下來了。

    小學校的課算正常,公?社中學人很少了,還是亂,章望生在家里?溫習課本,其實?沒什么好看的,他都會,爛熟于心。他想看看高中的課本,高中在縣城,縣城那?是真正的亂套著,還有誰有心思念書呢?

    同學馬蘭來找他時,章望生在給南北出算術題,一問?一答,南北全都算對?了。馬蘭在院子?外頭喊人,是鳳芝應的話,把她領進來,外頭飄著小雪,馬蘭挎著個軍綠色的包,襖上頭有顆亮亮的五角紅星,整個人,顯得特別英氣。

    “章望生,我來給你?送點東西。”

    章望生跟女?同學們都不怎么熟,女?同學愛招他,可他沒那?種心思。馬蘭是書記的閨女?,跟他同歲,個子?高,眉毛烏黑,做什么事都很麻溜,帶著同學們搞運動?,風風火火的。她秋收那?陣崴著了腳,腳脖子?腫老高,錯過許多事,剛一好,就跑縣里?串聯。

    她從包里?掏出些紙筆,還有《紅旗》雜志,《人民日報》,說?:“我知道你?愛讀書看報,拿著看吧,等看完了再還給我。你?不是愛寫東西嗎?這?個也給你?。”

    鳳芝在一旁招呼她喝茶,倒是章望生,不怎么熱情?,他對?同學都談不上熱情?或者冷淡,有人請教問?題他就講,有人邀請他打籃球他也去?,但他一點都不主動?。

    兩人非親非故,只是同學,何況學校那?個樣子?,估計同學也做不成了。章望生沒平白無故受人東西的習慣,他說?:“我不看書了,謝謝你?的好意。”

    馬蘭被拒絕了,并不氣餒,堅持要把這?些東西留下,章望生被她過分的熱情?鬧的沒法,只能說?:“你?多少錢買的紙筆?”

    馬蘭自?然不肯要:“都是同學,章望生,你?別跟我客氣了,過幾天我們還去?縣里?,你?要跟我們一塊兒?去?吧,沒錢也成。”

    章望生問?:“縣里?高中還上課嗎?”

    馬蘭挺認真說?:“我知道,你?想念高中,可都沒高考了,你?念高中能作什么數?縣里?高中都沒人上課了。”

    這?是馬蘭頭一回來,沒多久,她又到章家,給章望生搞了套高中教材,章望生很意外,他把報紙雜志還給了馬蘭,那?些東西他本來也不感興趣。

    馬蘭覺得章望生好像心情?很好,他這?個人,看不出心情?好壞的,可她瞧見他摸教材的樣子?就曉得他是高興的。

    她甚至給南北帶了兩根紅稠布,扎小辮很艷,鳳芝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

    “馬蘭,你?看家里?也沒什么好東西招待你?,裝把南瓜籽走吧。”鳳芝把自?留地里?種的南瓜挖了籽,曬干后存起來,冬天拿出來炒,又香又脆。

    馬蘭走后,南北讓章望生給她梳頭辮小辮,她蹲著,章望生坐小板凳上,她靠他張開的腿間,手指在他膝蓋上來回劃拉:

    “為什么馬蘭要給你?送東西呀?”

    章望生給她頭發分股,莞爾說?:“你?怎么這?么多為什么?”

    南北說?:“她是不是想給你?當媳婦呀?”

    章望生耳朵熱了:“胡說?。”

    南北使勁摁了他的膝蓋:“就是嘛,你?看她老給你?東西,怎么不給別人,三哥,你?不要娶她,她是丑八怪。”

    章望生說?:“不要講別人壞話,馬蘭不丑,就算她不好看也不應該說?,看人不是看長什么樣子?的。”

    南北想扭頭,被章望生按住了:“哎,你?別亂動?啊。”

    南北撅著嘴:“那?她要是好看,你?就娶她當媳婦嗎?”

    章望生分股分的特別好,發線特別直:“老胡扯,你?小孩子?兒?懂什么?”

    “那?你?答應我,不能娶她。”

    “好,答應你?,你?能不能不要亂動?了?”章望生笑出聲,“你?看你?,跟豆蟲似的。”

    南北頭使勁一扭,章望生本來攥頭發的手松開,頭發散了,他無奈看著她:“說?你?還來勁了。”

    “三哥,你?誰也不能娶。”

    章望生繼續笑:“啊?要我當和尚?”

    南北爬他腿上,眼神很有勁:“不當和尚,你?只能娶我,等我長大了,我給三哥當媳婦。”

    外頭鳳芝端著簸箕進來,正好聽?到這?句,笑道:“噯喲,那?南北是給我們家當童養媳了?”

    說?得南北在章望生腿上一拱一拱的,很興奮:“我就是童養媳,我就是的!”說?完,兩手捶章望生,“起來,豬八戒背媳婦!”

    “誰是豬八戒?”

    “三哥是豬八戒!”

    鳳芝過來騰出只手,點點她眉心:“不害臊,羞羞!”

    章望生看她瘋起來,攬住她后腰,真怕她一仰頭摔下去?了,他聽?嫂子?說?這?樣的玩笑,心里?有點怪,南北像小住兒?一樣的,是親人,但也沒怎么多想,家里?很少這?么大聲笑過了。

    冬天照例要下雪,雪夜最寧靜,好像天跟地都在雪里?頭睡著了。南北不再跟章望生睡,他自?己睡,十五六的男孩子?陽氣重,熱烘烘的,他有時會醒,醒了看窗子?叫雪映得透亮,章望生覺得很熱,手心,腳心,都很燙,他迷糊中把手伸進了秋褲,秋褲上有塊補丁,這?毛病沒人教,好像天生就會,他不是第一次了,最后,把通紅的臉埋進被子?里?,心想下次一定不這?樣了。

    外頭院子?里?有動?靜,好像誰碰到什么,嘩啦一陣,進賊了?章望生身體僵硬幾秒,他又從被窩里?探出頭,悄悄坐起來。

    冬夜雪亮,倘若趴窗戶那?安靜瞧一會兒?,就會看見各樣東西的輪廓,大楊樹光禿禿的,籬笆樁子?一根根的分明,矗立不動?。章望生屏息了會兒?,他盯著外面,有個黑黑的人影竄過去?了。

    是賊么?大冬天的能偷什么?要緊的東西誰家不是擱堂屋的?章望生腦子?里?一下飛過去?許多念頭,他是驚了一下,但很快意識到二哥不在了,他得護著嫂子?跟南北。

    那?黑影顯然是個人,一個男人,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便?往堂屋窗子?底下來了,是嫂子?那?屋,章望生手上的筋開始砰砰跳,他無聲下了床,摸黑撈起門旁的扁擔,緊握在手里?。

    北方堂屋的正門,睡覺要閂上的,章望生聽?見有人從外頭悄悄晃門栓,他突然呵了聲:“哪個狗日的!”

    這?一點都不像他,他平時從沒說?過這?種話,可這?樣的時刻,好像是本能,他曉得該用什么語氣開口。果然,似乎輪到外頭的男人受了一驚,章望生聽?到慌慌的腳步聲,一下子?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