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壤之別 第17節
在片場被刻意冷落輕視,鄭斯瀾不是首回遇到,但他只能收斂心思,做好自己,因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話說回來,心情不太爽,倒是讓鄭斯瀾凝重的臉色顯得極為自然。畢竟,這場戲里的燕清商身為將領,面臨敵寇入侵,國難當頭,護衛邊疆義不容辭,只是不得不暫時離開剛剛結為伉儷的心愛之人,神情沉重自是理所當然。 單勻裁導演拿著對講機布置好機位和燈光,演員到位,一切準備就緒,副導演一聲“a”之后,場記敲板,正式開拍。 隨著鏡頭的推移,鄭斯瀾邁著鏗鏘有力的大步,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向高高在上的人屈膝下跪,他眼神堅毅,特意沉著聲音,說出臺詞:“陛下,微臣聽聞邊關急報……” 單勻裁第一次親眼看到鄭斯瀾正式演戲,心里是有一些吃驚的。他本以為對方長相偏于俊美,性格過于靦腆,應該演不成將軍這樣帶有威武氣勢的角色,但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演員,目光炯炯,身姿挺拔,身披甲胄,不見一絲頹唐,出演正氣凜然的將軍,原來,也不是不可以的。 這幾日,他曾悄悄地留意過鄭斯瀾,發現對方一直安安分分地跟組觀摩,沒輪上戲份,也不急不躁。對人家沒有改觀,沒有好感,當然是說不過去的。身為導演,他最喜歡對待演藝事業態度認真的演員。一開始,他對鄭斯瀾極為不滿,也不過是因為對方是被強行塞進組的小鮮rou。這類倚仗靠山,走后門的藝人,他見過很多,沒有幾個是足夠敬業靠譜的。如今想來,當初投資人說的話,竟然不是單純為了哄他。 一場戲所有鏡頭拍完,單勻裁將監視器里的片段播放了一遍,看拍攝出來的畫面和效果滿不滿意。 歐君哲熟絡地湊了過來,笑問道:“老師,我這場怎么樣呀?”單導是戲劇學院的客座教授,歐君哲原是戲劇學院的學生,這一長一少早在院校里時便有了交集。 單勻裁身為師長,一向欣賞有才華的苗子,也愿意盡力扶持,所以,之前才會讓歐君哲直接來試鏡男一號,本來他也挺滿意的,差一點就走到簽合約那一步。誰知道大金主殷盛金口不開則已,難得一開口便徑自定下人選。單勻裁不免對這個勤懇上進又有些傲氣的學生帶有一些愧疚,在實話實說之余,也多了一絲贊許,以示安撫,“不錯,表情、動作都很到位。”其實,在單勻裁看來,以歐君哲的實力,扮演男二有些屈才了。 鄭斯瀾也走了過來,看自己剛才演完的片段,但他沒敢湊得太近,一是和歐君哲不對付,二是對自己的表演不太自信。他忐忑地問道:“導演,請問我這場戲能過嗎?” “嗯,過了。”單勻裁神色儼然沒有那么滿意。他抬眼看了一下鄭斯瀾,發現對方戲服還沒脫,額角唇邊冒著細汗,站姿拘謹,又恢復了斯文的模樣,便說道:“今天你先回去吧,明天開始,你的戲份會變多,準備好來。” 沒有被夸,但至少也沒有被罵,比設想的好多了,鄭斯瀾長舒了一口氣,應道:“好!” 待他人影走遠,站在原地的歐君哲忍不住“哼”了一聲。學生心里對于被搶走角色頗有不平,單勻裁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對這種事情也無可奈何,只能語重心長道:“小歐,要把戲演好,哪怕不是男一號,以后總會有你的出頭之日。” 那邊,鄭斯瀾幾步腳,進了主演專用化妝間,第一時間便是卸下這一身沉重的甲胄,身上驟然一松。不過,之前演戲時的高度緊張,讓他的頭有一些隱隱發疼。他坐了下來,任由妝發老師擺弄,拆掉頭套。 手機突然一響,低頭一看,他竟然收到了一條來自殷盛的微信。 “聽說你今天正式出演了。” “辛苦嗎?” 簡簡單單的兩行字,足以讓鄭斯瀾血液奔流,身上所有的疲憊仿佛瞬間一掃而空,只剩下愉悅輕快,甚至飄飄然。 他忙回道:“應當的!” 作者有話說: 我不想寫一個開金手指的受,什么演技炸裂,吊打影帝,隨便一部作品就拿獎,聽起來很爽,但感覺太不現實了,畢竟他非科班出身。(盡管娛樂圈中有這種情況,但實在少之又少。) 第25章 演不好 《燕歌行》這部戲由單勻裁全程執導,以他一人之力,一天頂多只能拍十場戲,若有武戲,數量更是減到了六七場。不過,自從拍完專門用于上朝的紫宸殿場景,劇組轉戰王宮其他場景之后,鄭斯瀾身為戲份很多的男主角,基本上每天都被安排了五六場戲,可謂真真正正地忙活起來。 制片人常奕見別的幾個主演,哪怕同樣沒名氣,都有經紀公司安排助理,為他們鞍前馬后,也就鄭斯瀾這個男一號孤零零一個,連休息間隙幫忙打傘的人都沒有,便自作主張幫他聘請了一位生活助理。 起先,鄭斯瀾是拒絕的。 他獨來獨往慣了,覺得有人貼身伺候很怪,況且從小到大,他都是被支使著去干活的那個人,現在突然要他去向另一個人發號施令替他跑腿,實在怪不好意思的。最重要的是,聘請助理需要支付薪酬。鄭斯瀾現在的積蓄雖然勉強達到了七位數,但他并不想把錢花在這可有可無的地方,他的錢,還想留著買房呢! 不過,常奕直接打消了他最大的顧慮,振振有詞地勸道:“生活助理薪酬不高,你在外面租房子,沒有一起入住影視城里的酒店,這筆住宿費用省下來,沒法給你,拿來請助理倒是剛好。這筆開銷的事完全不用你cao心。你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安心心地演好作品。” 制片人都打出作品的名號,鄭斯瀾盛情難卻,便答應了下來。 助理叫余小舟,很快走馬上任。他是一個才高中畢業的男孩,一見到鄭斯瀾就熱情地打起招呼,“鄭哥,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助理,請多多指教,我隨時聽候差遣!” 他笑起來時露出虎牙,卻看著憨厚淳樸,讓人頓生好感,鄭斯瀾不由想到自己剛上大學的弟弟,照面打完,就忍不住問對方為什么來影視城。 余小舟道撓撓腦袋,不好意思道:“我讀不下書,又不想進廠打工,就來闖蕩闖蕩咯。” 鄭斯瀾客氣道:“那以后麻煩你了。” 多了一位助理,果然方便許多。有人幫忙拿手機、買飲料、搬凳子、遞劇本,別提有多省心,特別是攝影突然換機位,而他正在默戲醞釀情緒的時候,再也不必被打斷思路去搬動會導致鏡頭穿幫的個人物品。 一切雜務由助理分擔,的確可以在劇組里更心無旁騖。不過,鄭斯瀾壓力未曾有所減輕,因為演員們實在太卷了! 他的每一個實拍鏡頭平均起碼ng兩三遍次,才能讓挑剔的導演勉強滿意,反觀其他演員的表現簡直比他好太多! 中老年階段的戲骨們雖然沒有什么名氣,但好歹身經百戲,演起戲來信手拈來,至于年輕演員,尤其是初出茅廬的歐君哲,幾乎每場戲都一次性過關,生生將鄭斯瀾這個男主演襯托得業余至極。 漸漸地,劇組冒出來一些聲音,有人悄悄地議論,說像他這種不怎么會演戲的人就是抱住了投資人的大腿才當上的男一。 面對竊竊非議,鄭斯瀾也不知道怎么辯駁,因為事實誠然相差不遠。盡管心情郁悶,無可奈何,他只能更用心地做好準備,認真地聽導演講戲,沒拍戲時也不敢閑聊玩手機。 不過,燕清商畢竟與他以往出演過的那些偏于低調內斂或者存在感低的角色不同,和他本身的契合度實在不高,以至于演起來,困難重重,無所適從。 角色在后期的戲還好一點,一個正直勇武的將軍不算難演。然而,角色前期是個浪蕩無賴、伶俐張揚的游俠兒,與他個人行為性情反差極大,對他這樣一個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純靠共情角色進行演繹的演員來說,著實是巨大的挑戰。 拍完所有宮廷戲份后,劇組轉場到宮外長街。 這個場景對應的其中一個劇情內容是故事比較開頭的部分:男主燕清商在大街上游蕩,偷錢偷到了女扮男裝偷出府的秦穆歌身上,沒想到有幾分武藝的女主秦穆歌不依不饒追他追出幾條大街,后來他使計想解決這個麻煩鬼,不料秦將軍剛好路過,一個擒拿手將他拿下。 就這么一頁紙的內容,連續拍了三天,居然都沒有拍完。 鄭斯瀾已經算不清自己究竟遇到幾回ng。 “卡!”單導大聲道:“你是偷人家的錢袋,哪有偷得那么斯文的?” 鄭斯瀾欲哭無淚,心道:“我從來沒有偷過錢呀。” 搭戲的女主角杜若晴善意道:“斯瀾,沒事,你不知道我是女扮男裝時,可以放心大膽地摸!” “等等,這是什么虎狼之詞?”鄭斯瀾更是欲哭無淚。 這個偷錢的戲份自然不用說拍了多久才好,就連燕清商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溜達的鏡頭,也被單導一而再三地喊“卡”,還被留到當天最后來補拍。 “這場戲里的燕清商是什么人?地痞流氓,小混混,從來不好好走路,你走得那么端正,還在演皇子、演將軍嗎?”單導語氣有些急地喊著:“步子重邁!” 然而,拍到天色漸暗,光線都不合適了,這個鏡頭還是沒過,鄭斯瀾的心仿佛隨著太陽一直沉到谷底。 單勻裁最后“唉”地嘆了一聲,到底沒翻白眼,只撂下一句話安排劇組收工,“今天拍到這。” 編劇蘇翎倒是上前,安慰還站在原地的鄭斯瀾:“斯瀾,你是個老實規矩的孩子,演燕清商這樣性子跳脫的人物,確實不容易。你回去休息好,再找找感覺吧,明天再來。” 鄭斯瀾沉默地點點頭,眼淚不爭氣地趁機滾了下來。 單導雖說脾氣暴躁,但始終收斂著,沒破口大罵他是“蠢貨”“笨蛋”,這反而讓他更加羞愧,ng太多,后續的拍攝工作勢必被延誤,更別提其他人陪著他消耗時間精力了。 劇本他不是沒有認真研究過,只是演出來的樣子始終差一點什么,似乎與角色隔了一層膜。 想到劇組里的流言蜚語,他心情額外沮喪,心底更是自我懷疑起來。 也許,他真的不適合演這個男一號。 回到自己的公寓,鄭斯瀾思來想去,猶豫再三,終于鼓起勇氣撥打了殷盛的電話。此時,距離兩人上次聯系,也就是鄭斯瀾剛演完本劇第一場戲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星期。沒有什么要事,他們幾乎是不聯系的,因為殷盛很忙,鄭斯瀾實在不敢隨便去打擾人家。 “斯瀾,”手機那頭,殷盛的聲音依舊沉穩,卻似乎透露出一絲驚喜,“有事嗎?怎么突然打電話給我?” “殷先生,”鄭斯瀾嗓音低低,欲言又止,“我……” “被單導罵了?”單勻裁拍戲時愛罵人這一點聲名遠揚,不少玻璃心的演員,甚至不愿進他的組,殷盛早有耳聞,便以為鄭斯瀾特意來電是因為委屈。 “沒……沒有。” 殷盛輕笑一聲,說道:“不過,有我在,想來他也不敢罵你。” 就是沒有被罵,反而更加不好受。劇組所有的人都知道,扮演男主的演員是走后門進去的,就連單導都不敢得罪他。鄭斯瀾咬著下唇,忍不住第二次默默流下眼淚,但他不經意間吸鼻子的動靜還是被殷盛捕捉到了。 “怎么?”殷盛略帶揶揄地問道:“吃了半個月的苦,吃不下去了?” “不,不是!我能吃苦!就是……” 鄭斯瀾終于憋不住,語帶哽咽,斷斷續續地說道:“就是一直演不好……演不對味,拖累了劇組。殷先生,我覺得……以我的性格可能真的不適合演燕清商這個角色,我演不了他……我辜負了您的信任,對不起!” 殷盛還是第一次聽到一個藝人因為覺得自己沒做好感到愧疚而哭泣,但他沒有出語安慰,沉默片刻,沉了聲反問:“你不是說過,想當一個好演員嗎?總是待在舒適區,演一些中規中矩、無功無過的角色,能有什么提升?” 殷盛的語氣竟顯出罕見的嚴厲,鄭斯瀾甚至想象出對方嚴肅的神情,“我……” “讓你演男主,是我的決定。”殷盛稍稍緩和了聲音,“斯瀾,就算你不相信自己,難道,還質疑我的眼光?” “……”鄭斯瀾心中震驚,連話都說不出來。 的確,殷盛眼光很好,他投資影視這幾年來,從無敗筆。毫無疑問,他是一名非常合格的商人,從來不做虧本生意。哪怕他這一回特意讓鄭斯瀾當男一號,在別人看來,是他作為投資人在任意妄為,走著險棋。但殷盛并不是一時興起,浸yin影視界多年,他看得出來,一個演員到底有沒有資質和潛力,他可是認真將鄭斯瀾的表演資料全部看完,才做下的決定,不僅僅是頭腦發熱答謝外甥的救命恩人而已。 殷盛見鄭斯瀾保持緘默,順勢開導道:“都說演戲演戲,既是戲,便可演。你看電視劇里多少神仙傳奇,難道演員得是神仙,才演得了?你要演楚錯黑化,難道自己先去變成壞人?角色的身份可以演,角色的性情也是可以演的。你放開自己的包袱,化作劇中人,演便是了。不管楚錯,還是你之前扮演的角色,都是同一個類型,太單一了。現在的燕清商對你來說,確實是挑戰,但這一關過了,你以后的戲路也會更寬闊。好演員,要學會塑造角色,呈現角色,而不是被角色束縛住了手腳。” 鄭斯瀾認真聽著每一個字,心中那面鏡子上的水霧仿佛被擦拭干凈,剩下一片清明透徹。 殷盛追問道:“聽明白了嗎?” “嗯!明白了!”鄭斯瀾總算破涕為笑,不禁說道:“殷先生,如果您去當導演,應該也會是一位好導演。” 殷盛怔了兩秒,而后似有若無地笑了一聲。 作者有話說: 受不小心拍對了馬屁~~~ 第26章 信任 中秋未至,天氣依舊炎熱,室外取景,沒有空調,很是熬人。中午的太陽能曬得人中暑不說,演員們的妝容一下子就花掉,戲服也容易被汗水浸濕。所以,單勻裁將開工的時間定得很早。 凌晨不到五點的時候,鄭斯瀾就已經趕到片場化妝準備。戴好垂著幾縷碎發的頭套,換上昨日那身粗麻布戲服,一身落拓的裝扮,不但沒有掩蓋他的秀色,反而增添了幾分風流蘊藉,只是他長身玉立,顯得太端莊了。 單勻裁遠遠望見,暗暗搖了搖頭,心想:要說這個演員不努力吧,他天天來得早,去得晚,從不偷懶,劇本上能見到筆記密密麻麻。要說沒半點天賦吧,他演起故事后面有所成長正經起來的燕清商也算像模像樣。不過,角色本身有很大的反差變化,對于一個非專業出身的演員來說,確實是道大難題。 因而,他這幾天演不好,單勻裁再心焦上火,也不忍心兇狠斥罵。尤其昨夜聽妻子說,這年輕人居然因為沒演好戲當著她的面哭了,單勻裁更是訝然。盡管這個藝人受著大金主的偏愛,卻不像其他那些有后臺的小明星般浮躁討人嫌,反而能認識到自己的不足。慣來喜歡提攜后進的單勻裁決定好好對他指導一番。 一步一步走了過去,竟眼睜睜看著年輕人見了他雙眸發憷,拘謹得雙手似乎不知何處擺放,單勻裁不由咳了一聲,問道:“小鄭,你覺得燕清商膽子大嗎?” 鄭斯瀾點頭,“嗯。” “他不僅膽大隨性,還無賴,沒規矩,和你正好人設相反。”單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演他這個階段要會放松,再放松,別收著端著了,你要想演好他,就要學會放,知道嗎?” “嗯嗯。”鄭斯瀾虛心受教。 單勻裁瞥了一眼他乖巧斯文的模樣,不免略微心塞,親自示范了一下動作,然后示意道:“那你現在試試看,把昨天卡住的鏡頭演一遍。” 鄭斯瀾深吸一口氣,嘗試放松身心,步伐比起昨天儼然隨性了許多。 “對,就是這個感覺,”單勻裁鼓勵道:“再來一次,再夸張一點。” 鄭斯瀾又演了一次,這次走路,簡直像是換了個人。 單勻裁抱著手臂,卻是眉頭微鎖,嘆了一聲,“你不夸張,顯得規矩。你一夸張,又過分了,很違和。燕清商浪蕩灑脫,卻不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小鄭,你的肢體語言還是不夠自然,人不夠松弛,太刻意地演了。” 鄭斯瀾收住腳步,登時無措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