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秋水 第6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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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周伯。” “我省得。” 說罷,起身掀了門簾。竹徑里堆了雪,靴底落上去發出些咯吱動靜,他踩著,頭也不回地踏了出去。 人人都當他是提防未進門的庶母幼弟奪了家產,可真相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世間諸事哪有這般巧,周牘叫豬油蒙了心,才會一意孤行地栽進去。 若這當真是靖王設下的彀,那的確是把好算盤。 既往府中安插了人手,又能叫他們父子離心,天底下再沒有這般一箭雙雕的好事了。 園子里的枝葉落了大半,殘破的翠色叫雪掩著,月只冷凄凄一彎,落在上頭,霜影兒一般。 這園子原是周牘掌家之后才修的,為著慶賀葉夫人生辰,里頭一草一木都是按著她的喜好而植。 西南角處栽了幾株紅艷艷的相思子,葉夫人在時,每每愛采了,裝進荷包,或是穿成絡子在腕上戴著。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斯人已逝,園子空留,來日進了新的女主人,只怕那幾株相思子也留不下了。 周瀲胸膛里像是堵了團塵霧,喉嚨塞著,悶悶地喘不過氣,連眼眶都隱隱發熱。 青梅竹馬,少年相守,那些叫人念念不忘的情愛,當真是輕得一陣風一般。 垂在身側的手指緊緊攥著,指甲抵進掌心,那樣鮮明的疼,叫他無論如何都忽略不掉。 驀地,他在石徑上停下,靴尖碰出一蓬雪霧,轉過身,朝著寒汀閣快步跑去,袍角叫風揚起,翻卷不住。 他想見到那個人,萬分地想。 *** 寒汀閣。 謝執那日穿的一襲斗篷過了水,阿拂正拎了湯婆子,噴了燒酒,細心地沿著邊角一點一點地熨燙平整。 他披著件輕裘在矮榻上窩著,雪白毛絨的一團,遠看,像只冬日里躲懶的小兔。 燉盅里盛著雪梨銀耳燕窩,他拿手捧著,小口小口,吃藥一般地呷。 “那位周少爺,”阿拂一邊熨,一邊忍不住抱怨,“也太不會照顧人了,” “知道您喝醉了,送您上樓,也不曉得替您將斗篷和外衫除了。” “皺成這樣,也不知您醉的時候怎么折騰得呢。” 謝執:“……” 他半點也不想回憶起來那斗篷和衣裳究竟是如何弄皺的。 不知情的小丫頭猶在絮叨,“還將您一人留在這兒。” “早上回來,連人影兒都不見了。” “便是他自己不愿,好歹派個人來守一守呢?您都吃醉了,還將您這么撂一夜。” “實在荒唐了些。” 他倒是敢! 謝執冷笑一聲,將燉盅擱去案上,“鐺”一聲沉響。 也就是周瀲溜得快。 但凡那日清晨叫自己撞見,這人都甭想安然踏出寒汀閣的院門。 謝小公子在京城里囂張十幾年,只有叫旁人吃虧的份,哪個不要命的能欺負到他頭上來! 這人怎么敢…… 若不是那日他醉得手腳發軟沒什么力氣,早將人團巴團巴丟去荷塘里喂魚了。 還能讓他好好待到今天! “公子?”阿拂熨完斗篷,轉頭就瞧見自家公子一副殺氣騰騰的神情,“……您怎么了?” “無事,”謝執偏過頭,面無表情地吩咐,“你今日得了空,去替我尋捆繩子來。” 阿拂:“???” “要結實的,”謝執咬著牙,“越掙越緊的那種。” “您這是要捆什么?”阿拂聽得糊里糊涂,摸不著頭腦,“去莊子上獵野物么?” “對,”謝執微笑,“捆頭大尾巴狼回來。” 拿鹽腌了下酒。 第84章 意反悔 莊子臨山,密林成片。 有狼出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阿拂短暫地疑惑一瞬,也沒太放在心上,“我記著庫中先前有一卷絲繩收著,里頭揉了牛筋,大約更結實些。” “只是不知收在哪兒了,我去尋一尋。” 她說著,將斗篷拿去一旁收好,便往樓下去了。 停不多時,謝執一盞銀耳還未吃干凈,阿拂回轉過來,手中不見繩索,倒多了封書信。 “公子,”她將信封遞去謝執手中,面帶微疑,“方才周敬來了趟。” “什么也沒說,只叫我將這個交給公子,說是公子先前答允過的,照做便是。” 謝執接過,兩下撕了封口,抖出薄薄一張紙來。 紙上寥寥幾行字,他掃過一眼,視線微頓,一點點蹙起眉。 阿拂立在對面,瞧不清字跡,見狀,不由得擔心道,“那周敬賊眉鼠眼,不過小人一個,信不得。” “公子可是答允了他什么?還是受了他脅迫?” “不是他,”謝執搖了搖頭,順手將信件遞過去,“替他主子來傳話而已。” “周牘?” 阿拂疑惑接過,待看過上頭內容,神色不由得一變,“他竟也有臉提?” “自己想納私生的兒子和小老婆進門,都能排到您頭上來?” “怎么沒臉,”謝執嗤笑一聲,將信紙從她手中抽回,湊去一旁燭焰上點了,“他上回肯將我叫去說那么一番話,而非直接攆出府去,不就指著今日之用么?” “自古枕邊風吹起來最管用,他作老子的說不動兒子,自然只能另辟蹊徑。” “虧他張得開嘴,”阿拂啐了一口,神色帶了幾分鄙夷,再想起周瀲,又不由道,“周少爺也真是可憐。” “沒了娘親,爹又是這么個玩意兒。” “他那位弟弟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明里暗里幫著靖王,沒少給咱們使絆子。” “若真進了府,麻煩只怕更大了。” 她說著,又突然想起,“公子,” “咱們先前打探出來的那外室情況,好像還未同周少爺提過呢。” 謝執微蹙著眉,將指尖沾著的一點紙燼抖落干凈。 先時只當時間不緊,未來得及想到此處。 卻沒料到周牘竟會這般心急。 如此看來,靖王那頭怕是也不會太平到哪兒去。 大抵周瀲先前捅出來的亂子當真難辦,才將儋州這局棋攪亂成如今這副模樣。 謝執想到此處,不知為何,低低地笑了一聲。 “是不曾提。” “無妨,等哪日見了他,再細說罷。” 阿拂提醒他,“周少爺今日可沒來呢。” “不來便不來,”謝執抬了抬眼,眉尖微挑,“誰稀得他來?” 有本事,這人就躲到天涯海角去,再別落進自己手里。 話音剛落,只聽院門“吱呀”一聲響動,謝執心念微動,轉過身,將窗推了半扇,半探著,微微俯身去瞧。 月色如練,有人立在院中,青袍長衫,裹了半身風雪,抬起眼時,正正好同他視線相對。 誰都沒有開口,月光融在蕉葉梢,落在窗前的謝執眼中,盈盈生亮。 周瀲指端臉頰都叫寒意凍得發麻,獨剩一顆心,在見到那人的一剎開始回暖,像被炭爐熏蒸著,漸次到了春日。 樓閣之上,謝執倚著窗扇,霧嵐般的眼睫落下又掀起,微微低頭,漫不經心提聲道, “不叩而入,旁人都道少爺君子之儀,莫不是梁上君子罷?” 葉梢叫風挾得輕動,響聲簌簌,周瀲仰起頭,對著從窗扇中探出的,獨屬于他的一盞月,眉眼中一點點地浮起了笑意。 “是啊,”他笑著應,“周瀲一介梁上君子,夤夜來此,是為府上一件絕世瑰寶。” 窗畔的人顯是未料到他作此回答,微微一頓,隨即抬眉,“瑰寶是何物?” “謝家阿執。” 驟起的聲響驚起了蕉葉上棲著的兩三鳥雀,貓從樹底下竄出來,招了招前爪,“咪嗚咪嗚”地叫。 周瀲唇角噙著笑,看向倚在窗扇后的,他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朗聲高喊道, “謝執,” “我反悔了,” “斷袖便斷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