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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秋水 第30節

    “王爺大人有大量,肯不同他計較,如此胸襟,實在叫小的愧顏。”

    “罷了,”靖王擺擺手道,“本王從來不愛行那等強人所難之事。”

    “各人有各自的緣法,強扭的瓜不甜,他既不愿,周翁也總不好將人捆了手腳送來。否則不是結緣,反倒成了結怨了。”

    “是是,”周牘喏喏點頭,只跟著應承,”王爺大度容人,真叫旁人自嘆弗如。”

    又殷勤道,“小的聽聞王爺早年常隨太后娘娘禮佛清心,這幾句實有佛意,小的蒙受,也自覺頓悟良多呢。”

    靖王同他視線對上,輕飄飄地一瞥,半笑不笑道,“周翁既然開了口,那本王少不得就要再多嘴兩句。”

    “本王素來愛花,更惜人才。這人啊,便如眼前這盆臘梅一般。”

    “野生野長,瞧著有趣,卻終究無狀,非得細細修剪了,才算成器,堪為己所用。”

    “這修剪,也講究個時辰分寸。必得趁著枝條幼嫩之時修剪,才能省時省力,遂心如愿。”

    “都則等它大了,枝葉繁密,筋骨剛硬,修剪時費力不提,不留神還要被斷了的茬口刺上一下,反倒傷了自己,實在不劃算。”

    他說著,拈起小銀剪子,在枝椏上漫不經心地碰了碰,“可惜啊,周翁那盆臘梅,到底是給耽誤了。”

    “不過,”靖王嘴角輕提,話風陡轉道,“周府盆景繁盛,原也不差這一盆兩盆。”

    “與其放任它枝葉漸盛,來日生患,倒不如從根處一剪子鉸斷干凈。”

    “一株毀了,再換一株便是。總歸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兒,周翁覺得呢?”

    周牘被這話里頭的深意驚了一瞬,面色慘白,陡然脫口道,“王爺!此事不可!”

    “他到底……到底同我有十余年父子情分,怎能下此狠手!”

    靖王不為所動,慢悠悠地將剪子擱去一旁,側過身來打量周牘神色,停了片刻,忽而微微一笑,開口道,“周翁這是怎么了?”

    “什么父子情分,本王倒是聽糊涂了。”

    “方才不過是拿盆景同周翁說笑一二,若是竟當了真,反倒不妙了。”

    “周翁以為呢?”

    “是,”周牘勉強收斂了心神,遮掩著拭了把冷汗,強笑道,“說笑而已。”

    “是小人想岔了,王爺莫怪。”

    靖王爺將他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心下微訕,面上卻仍云淡風輕道,“說起風雅之事,上次二少爺過來府中,同本王一道品了半日的茶,倒是相談甚歡。”

    “二少爺學識甚佳,心行為人有頗得本王之意,周翁該常帶他來府中做客,可勿要心生吝嗇,明珠暗藏才是。”

    “那是自然,”提及這位二少爺,周牘面上神情略微舒展些,情不自禁地帶了幾分笑意,“澄兒那日回去之后,也數度同小人講起對王爺的景仰之情,還盼著來日里有機會,好多同王爺討教呢。”

    “那敢情好,”靖王挑了挑眉道,“如今周翁常常過府來往,本就方便許多。”

    “澄二少爺人品貴重,同本王又有這另一層關系在里頭,自然是更為親近的。”

    “本王能得友談詩論畫,在這儋州城里,也不算無聊了。”

    “至于這生意經營一事,”他負手而立,余光瞥了周牘一眼,輕飄飄道,“周翁也該因材施教。”

    “大少爺既無心思在上頭,也不必強求。左右二少爺聰敏心細,這往后諸事,由他在旁協助周翁cao持,本王也沒什么不放心的。”

    周牘得了這話,只覺心頭重擔又卸下一遭,只顧著一疊聲地應“是”,面上喜意一時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當年葉氏嫁入門中,兩年都未曾有孕,周家子嗣本就單薄,又遇如此情狀,他更是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偏偏他那岳丈為人最是強勢,葉家根基又繁盛,在儋州里也不容小覷。為著葉氏未曾生養,他那岳丈延醫請藥無數,心肝兒rou一般待著,有這樣一遭,他更是斷不敢提起納妾一事。

    最后,他只得背著人偷偷收了朱氏,在外頭另外置辦宅院,將她安置在里頭,連名分都不曾給過,除了幾名心腹仆人之外,再無旁人知曉。

    誰知朱氏過門后不久,葉氏就經大夫診治有孕,繼而生下周瀲。他盼了多年的兒子一朝摟在懷里,疼得寶貝疙瘩一般,只顧歡喜眼前這一個了,連后來朱氏有孕,產下次子周澄,也沒分走他太多心思去。

    如今周瀲漸大,手段才智不輸于人,偏生心性十足地學了自己那位岳丈,一般的頑固不化。身為周家之子,偏偏又心心念念著葉家,處處以他人為先,父子二人爭執日多,漸漸地也不似從前那般親近了。

    好在周澄是個乖巧懂事的,對他慣來親近,又從不在他面前多爭什么,他每每在別處經了煩心之事,往朱氏處去時,有朱氏在一旁軟語溫存,稚子可愛,心下也舒緩許多,連帶著對他們母子都多體恤了幾分。

    便如前些日子,周瀲使性子,無論如何都不肯往靖王府中來,最后也還是澄兒乖巧,瞧出他的為難之處,自愿頂了這名頭來此,也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誰知那日匆匆一來,竟能撞上另一層運道。

    周澄當日嫌席間無聊,往園子里頭閑逛,無意間竟同靖王府里頭的杜大管事撞上了。

    杜大管事同周澄對上面,細瞧之下越看越覺得眼熟,攀談兩句,不由得問起了他家中服務的的籍貫出身。

    兩下一對,竟然發覺這朱氏不是別人,而是杜管事家早年間走失的表妹。

    依著杜管事自述,那時家鄉經了饑荒,眾人私下逃難之時,朱氏不慎走失了。眾人苦尋不得,只當早已遭了不幸。不想這么多年,竟能再尋回來。

    杜管事激動之余,當即就將此事報給了靖王。

    靖王聞聽此事,也不由得連連稱奇,只道這是天定的緣分,才全了他們這一遭手足親情,當下就舍了恩典,賜了銀兩首飾給朱氏,又安排下去,叫他們兄妹再聚首,連帶著周澄也額外多得了一份賞賜。

    杜管事是靖王身邊最得力的下人,有了這一層關系,周牘同靖王之間免不了就更緊密了幾分。

    此刻提起周澄,靖王免不了就想起這一茬來,對著周牘道,“說來,杜管事是我身邊從小跟到大的。他同他那妹子的情誼,本王也看在眼里。”

    “早年他也曾同本王提及過,原只當妹子已然糟了不幸,如今機緣巧合,反倒蒙周翁所救,實在是緣分匪淺。”

    “只是提到了澄二少爺,本王就不得不再同周翁多句嘴。”

    “杜管事疼他那妹子疼得很,如今好容易尋著了,自然是盼她日子過得順心安逸,他也好能多放下心來。”

    “前些日子,他還置辦了許多東西,親自去看望他們母子。”

    “回來后本王偶然問起,他反倒支支吾吾,半日才同本王交底。只說澄二少爺還好,他那妹子卻是郁郁寡歡的模樣,小兒在懷,也不見開心。”

    “他看在眼里,實在心疼,自己又沒法子,這才腆著臉,求本王來同周翁說項兩句。”

    周牘心中一凜,忙道,“王爺說哪里話,這可真是折煞小人了。”

    “澄兒素來乖巧,朱娘子也貌美心善,小人素日里心疼呵護尚且不及,怎舍得叫他們母子幾個再受委屈?”

    “況且如今朱娘子剛剛產子,身子正是虛弱時候,小人常常往來探望不說,一應吃穿用度也是揀最好的,流水價一般地送去,哪里會生出怠慢之意?”

    “想來是這其中出了什么紕漏,才惹得杜管事誤會。”

    “周翁莫急,”靖王笑道,“你待他們母子如何,明眼人瞧得都分明。那朱氏娘子自然也不會不領情。”

    “她有前日這一遭,不過是孕中多思,念著懷中幼子尚小,澄二少爺又一日日大了,偏偏娘兒幾個還在小胡同里頭住著,沒名沒姓的,素日里免不了挨鄰里閑話。”

    “她原本經得多了,也不甚在意。只是澄二少爺到底年青,被人這般戳著脊梁骨,口中不提,心下也是難受的。”

    “說來,這周澄原是極好的名字,可落在旁人耳中,卻不知這‘周’乃儋州周家之姓,也可惜得很。”

    “王爺說得是。”這話卻是戳中了周牘理虧之處,他喏喏應了,不由得生出幾分心虛。

    朱氏母子身份見不得光,這是眾人心知肚明之事。早年間無人提起,朱氏周澄之流也未敢多計較。

    只是如今多了杜管事這一層,靖王要替自家管事出面說和,事情就麻煩上許多。

    畢竟如今葉老爺子健在,葉氏生意鋪子又握在周瀲手中,如今這當口里,他若敢將朱氏扶正,將周澄正式納入名下,只怕不等葉老爺子親至,族中那些覬覦葉氏家財之人就先一步跳腳了。

    第43章 狼狽語

    靖王瞧見周牘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哪兒還能猜不到他所想,心下免不了又生出幾分鄙夷之情,半笑不笑道,“不過這到底算周翁家門中事,本王若是插手多了,叫旁人看見總歸不大妥當。”

    “周翁胸有丘壑,自然清楚此事怎樣才能辦得最佳,也不必本王從旁置喙了。”

    “王爺說哪里話,”周牘察覺他話中不悅之意,心下一凜,忙道,“小人先前粗心疏漏,才未料及此事。”

    “如今多虧了杜管事同王爺提醒,才有醍醐灌頂之感。”

    “朱娘子在我身旁相伴多年,澄兒更是聰明懂事,堪為膀臂。我便是再心狠之人,也不忍他們母子這般無名無份,流落在外。”

    “只是,”他覷著靖王神色,陪笑道,“此事到底牽涉眾多,開祠堂,請族譜,都要家中族老允肯。”

    “人上了年紀,難免就要頑固些,只怕還需多費些口舌,一時半刻也急不得。”

    “本王自是知道周翁的難處,”靖王淡淡瞥了他一眼,又忽而換了副和煦神態道,“也不必急在這一時半刻。只是同周翁提個醒,免得貴人事忙,回頭拋去了腦后,本王這頭倒沒法同杜管事交代了。”

    “哪里敢當,”周牘忙道,“小人時時刻刻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斷不敢忘的。”

    靖王不置可否,只嘴角略挑了挑,擎了一旁案上的茶盅,慢條斯理地撇了撇浮葉,飲了兩口。

    周牘心里頭惴惴得不安穩,急著將此事圓過去,免得同靖王之間落下嫌隙,便又提道,“先前那幾條船,已經平安到了揚州。那邊的人在碼頭上卸了貨,全數清點過,已然安全運去了您指定的那處庫房。”

    “噢?”靖王顯然來了興趣,挑了挑眉,嘴角浮出笑紋來,“竟這樣快?”

    “王爺吩咐下來的事情,小人哪里敢怠慢,”周牘面上隱隱有得色,“原先那些個貨物都是水路輸運,要論弋江上的快船,只怕沒人能比小人更清楚了。”

    “船都是趁夜起錨,趁夜卸貨,船主那頭小人另派了旁人去交涉,將此事瞞得死死的,斷不會有旁人察覺。”

    “本王果然沒看錯人,”靖王心中大快,面上笑意也更深了些,“單憑周翁這份魄力手段,只在這儋州城里頭做個區區皇商,實在可惜了。”

    周牘一顆心砰砰直跳,語氣難掩激動,“周牘此番能歸在王爺麾下,為王爺來日鴻圖手略盡幾分薄力,實在……實在是……”

    “周翁客氣,”靖王淡淡一笑,打斷他道,“周翁今日之功,本王心中自是有數。”

    “來日事成之際,定然有百倍千倍的好處,受用不盡。”

    “只是現下,還需多多收斂,莫要露了形容,反叫不相干的人起了疑心,壞了來日大計。”

    他頓了下,輕飄飄道,“便如府上那位大少爺,”

    “前番事宜他既不愿,本王也不強人所難。只是這回之事,就不必再叫他知曉,免得旁生事端,周翁覺得呢?”

    “是是。”周牘此刻表了功,心中正歡喜,還有什么不肯的,忙一疊聲地應了下來。

    如今有周澄從旁幫襯,他已然輕松許多,對周瀲也不似先前那般熱切。

    長子好歸好,只是性子實在迂腐了些。如今他既應下了朱氏母子入譜一事,周瀲那里少不得就要略松些,父子關系也不好似前段時間那般再僵著。

    兩人先前嫌隙大都始于靖王一事上,如今既不用周瀲插手,又能借故瞞下,一舉兩得,正合他意。

    周牘在靖王府中呆了半日,心滿意足地起身告辭。他前腳剛走,后腳靖王就將適才修剪好的那盆梅花盆景拂去了地上。

    盆景瓷底碎成了幾片,浮土梅枝撒了一地。外廊候著的杜管事聽見動靜,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待瞧見了滿地狼藉,面上也不見驚訝之色,半垂著眼,低聲吩咐身后的小廝拾掇干凈,自去案前斟了杯新茶,送去靖王手邊。

    “可惜了本王那株上好的白梅,”靖王接過茶盞,朝地上的碎片瞥了一眼,“叫他在旁邊瞧了半日,臟得很。”

    “王爺若是心中不快,下回還往別處見他就是。”杜管事道,“以他的身份,那四時居三層已然十分抬舉他了。”

    靖王將手中茶盞墩去案上,嫌惡道,“我何嘗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