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煙火 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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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琪說,逸年歡喜林小姐么。潘逸年不語,美琪說,不歡喜為何要娶呢,就為了讓我死心,是吧。潘逸年說,結婚后,倆人同一屋檐生活,朝夕相處、同床共枕,再生兒育女,總會生出感情來。美琪說,可那不是愛情,充其量算做親情。潘逸年疲憊說,對我來講,足夠了。美琪哭泣。潘逸年說,美琪,做人不能太貪心,既要也要,結局只會慘烈收場。我們儕要面對現實,此后往前看,勿要回頭了。美琪落淚不止。 潘逸年說,該講的、不該講的,儕講了,美琪,我走了。美琪說,逸年來時,沒給我買油墩子。潘逸年說,我忘記了。抬腕看看表說,得走了。美琪大聲說,走吧,走吧。潘逸年心底躊躇,不過一瞬,轉身離開,沒走兩步,忽覺腰間一緊,是美琪,緊靠過來,面孔貼牢后背。潘逸年掙不脫,唯有說,衣裳全是灰,松手吧。美琪說,我不嫌。潘逸年說,我嫌。 美琪說,逸年,我們還會見面吧,老天爺安排的見面。潘逸年說,或許吧。美琪說,我要假裝不認識么。潘逸年啞聲說,倒也不必,魏太太,可以稱呼我潘先生。美琪渾身僵硬,胳臂不自覺一松。潘逸年大步往前走,未曾回頭,經過地下通道,把一包糯米油墩子,給了瞎眼乞丐。 玉寶趕到韓紅霞家,韓紅霞躺在床上,聽到開門聲,坐起來說,玉寶。淚如泉涌。 玉寶走近說,哪能回事體,小葉如何了。韓紅霞抱住玉寶大哭。玉寶沒響,拍背安撫,待韓紅霞情緒漸平靜,去倒了杯白開水過來。 韓紅霞吃完后,難過說,儕是我的錯,我要愧疚一輩子。玉寶說,講吧,講出來好過些。韓紅霞說,自從曉得,小葉在巨鹿路的經歷后,我就趁上班休息空檔,攔住小葉,長談了一次。玉寶說,談了啥。韓紅霞說,我讓小葉要對劉文鵬開誠布公,劉文鵬應該有知情權,坦白和信任、寬容和諒解,才是情侶的相處之道。小葉說會考慮考慮。過去大半個月,我遇到劉文鵬,我說,小葉講了么。劉文鵬說,講啥。我隨口說,小葉在巨鹿路小菜場事體。劉文鵬說,沒講。是啥事體。我說,我不知。劉文鵬說,瞎講有啥講頭,明明曉得,非要瞞牢我。我說,真想曉得,自己問小葉去。 玉寶說,劉文鵬一定去問了。韓紅霞說,沒想到,沒想到。倆人吃好夜飯,在蘇州河,武寧橋上散步時,劉文鵬說,小葉在巨鹿路小菜場的事體,阿姐全部告訴我了。劉文鵬講是在開玩笑,沒想到事體的嚴重性。玉寶說,這好開玩笑的。 韓紅霞說,小葉就問,阿姐講了些啥。劉文鵬說,總歸是一些,不好擺到臺面上講的事體,但我想聽小葉親口講出來。小葉就崩潰了,嚷嚷說,一個個,非逼我去死是吧,好,我死給那看。韓紅霞又哭了。 玉寶說,然后呢。韓紅霞說,小葉翻過橋欄,跳下蘇州河。動作太快了,劉文鵬反應過來,沖過去,只抓到小葉的一只涼鞋。玉寶說,報警了吧。韓紅霞說,報警了,警察派人打撈三天,至今沒有尋到尸體。 玉寶說,蘇州河,太渺茫了。劉文鵬呢。韓紅霞說,劉文鵬也要跳河,被警察帶去派出所,聽講警察通知爺娘接走了,再也沒回來過。玉寶說,工作呢。韓紅霞說,辭職了。劉文鵬meimei來辦的手續。 玉寶離開時,瞟過劉文鵬住的房間,門上鐵將軍把守。又去武寧橋上站許久,黃昏的余暉灑在蘇州河上,顯得溫柔和平靜,橋上人來人往,車輛叮當,無業游民們,仍坐在橋欄上,無所事事的發呆,孩童歡樂的撒野,砰的一聲沖天巨響,一袋爆米花炸熟了。 第五十三章 陪同 禮拜天,玉寶穿件泡泡紗連衣裙,胭脂紅白波點,頭發扎起,對鏡照了會,才拎起手提包,下閣樓。 薛金花往龍華寺燒香,黃勝利出車,玉鳳早班,小桃說,我想和姨姨一道去白相。玉寶說,好,但要聽話,不許亂跑。小桃一口答應。 倆人手拉手走出弄堂,潘逸年立在梧桐樹蔭下,陽光透過葉片,篩落一肩。走近跟前,小桃說,姨夫,姨夫。潘逸年微怔,笑了笑。玉寶說,小桃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潘先生不介意吧。潘逸年說,沒關系。打量兩眼玉寶穿著,玉寶察覺到了,佯裝沒察覺。 小桃說,我們到哪里去呀。玉寶說,去南京路第一百貨。潘逸年抬手招輛出租車。小桃說,姨夫,乘公交車便宜。玉寶抿嘴笑,潘逸年說,我們就奢侈這一回。小桃說,哦,謝謝姨夫。大熱天沒人想擠公交車,還是乘出租最開心。潘逸年坐到副駕駛,玉寶和小桃坐后座。 車子往南京路方向去。潘逸年遞來一把糖果,玉寶接住,有五六顆,小桃剝了糖紙,含在嘴里,咂吧說,姨夫,霞氣好吃,食品店買的。潘逸年說,一個朋友,從香港帶回來,樂家杏仁糖,送我一盒,被同事分光了,那要歡喜吃,下趟再叫帶幾盒來。小桃說,我歡喜吃。潘逸年說,玉寶呢。玉寶說,嗯。潘逸年回頭說,嗯是幾層意思。玉寶說,我對糖果不感興趣。潘逸年沒再追問。 車子開到西藏中路,逢遇擁堵,眼看離第一百貨,沒幾步路,索性下了車。小桃蹦蹦跳跳走前頭,玉寶和潘逸年并肩在后,潘逸年說,今天想買啥。玉寶說,買羊毛毯、被面、被里、枕頭套、枕頭巾。潘逸年說,我讓姆媽準備吧。玉寶說,不好。要按風俗來,床上用品應該由女家準備,棉花被最少準備四條,大多數人家六條,有錢人家八條、十條或更多,主要看心想。潘逸年說,長知識了,玉寶打算準備幾條。玉寶說,辰光比較匆忙,我想準備六條,潘先生覺得少,我可以再加兩條。潘逸年說,六條足夠。我火氣旺,冬天不大蓋棉被。玉寶偏說,我最怕冷了,裹一條棉被,困到天亮,被頭里照舊冰冰涼。潘逸年正經說,以后不會了。玉寶呆了呆,反應過來,悶頭往前走,牽住小桃的手。潘逸年嘴角微彎,跟在后面。 第一百貨里永遠不缺顧客,柜臺前圍的水泄不通,柜面擺滿一卷卷布匹,各色各樣。營業員手側,軟尺硬尺剪刀劃粉備齊全。玉寶從前就歡喜兜馬路、逛商店,不買看看也愿意。柜臺前有顧客轉身離開,小桃立刻鉆過去,玉寶跟上,潘逸年斷后。 擺在面前布匹赤橙紅綠青藍紫,織有鳳穿牡丹、鴛鴦戲水、喜鵲登枝、孔雀丹桂、福祿團花、百子戲耍等花樣。玉寶瞧了半天,營業員說,在買啥。玉寶說, 羊毛毯、被面、被里、枕頭套、枕頭巾 。營業員說,打算派啥用場。玉寶說,結婚用。營業員說,準備幾條被頭。玉寶說,六條。營業員說,按價鈿分類,毛葛最便宜,軟緞居中,織錦緞漂亮,但最貴。那的預算多少。玉寶問潘逸年,潘逸年說,織錦緞。玉寶橫橫心說,好,就要織錦緞。 營業員說,剛到幾匹新貨,市面上僅我家獨有。一卷卷掄上柜臺,撕掉外包牛皮紙,玉寶仔細端詳,顏色、手感、光澤各有千秋,實在難取舍。玉寶說,潘先生有歡喜的么。潘逸年說,亂花迷人眼。玉寶說,是呀。潘逸年說,不妨聽聽營業員的意見。玉寶照做。營業員說,結婚討彩頭,少不了鴛鴦、牡丹、喜鵲、孔雀、福祿這些花樣。顏色也有講究,黑白灰不可取,要喜慶,大紅、香檳金、橙黃、青綠、葡萄紫,桃花粉,好看又時髦。被里不要做妖,貼皮膚要舒適度,選全棉的就可,枕頭套、枕頭巾近量配套,羊毛毯啊,羊毛毯有,花色也齊全。 潘逸年看著這陣仗,一時半會走不了,把皮夾子塞進玉寶手里,湊近耳畔說,我去外面等著。玉寶敷衍的點頭。待終于挑選好后,付了錢和布票,營業員用夾子一夾,掛上鋼絲,傳送到高處結帳臺,再把發票傳下來,營業員取下遞給玉寶。 小桃最歡喜鈔票在空中飛,看多久儕可以,不覺得累。直到玉寶催促,才抱起枕套枕巾。戀戀不舍跟出來。 張維民說,還好我在電訊大樓盯進度,離得算近,否則趕不來。潘逸年聽著,看向百貨公司出口,微抬下巴說,出來了。張維民望過去,唉喲一聲說,大美女呀。潘逸年說,大驚小怪。張維民說,孔雪是比不了。要我選,我也選這位。潘逸年說,太膚淺了。張維民笑說,潘總是在講我,還是講自己。 潘逸年懶廢話,迎過去,張維民隨后面,至跟前,潘逸年介紹,林玉寶,我未婚妻。張維民,我同事。張維民笑說,幸會幸會。玉寶笑著點頭。潘逸年說,這些床上用品,先讓張維民送到同福里,我們再四處兜兜。林玉寶遲疑說,太麻煩了。張維民說,我開車子辦事去,正好順路,一點不麻煩。小桃說,姆媽要下早班了,我得趕緊回去,否則,肯定要吃一頓生活。張維民打個響指說,上車。后座擺滿采購的床上用品,小桃鉆進副駕駛坐定,說聲,姨夫,姨姨再會。關緊了車門。 目送車子遠去,潘逸年買兩瓶橘子汁,給玉寶一瓶,想想說,拍結婚照,打算穿啥衣裳。玉寶說,啥。潘逸年說,最近流行兩種,中式,穿旗袍,西式,穿婚紗,歡喜哪一種。玉寶說,我隨便,儕可以。潘逸年說,一生一次,還是想清楚,以免日后落下遺憾。玉寶說,穿婚紗。潘逸年說,南市區人民路上,有幾家婚紗店,可租可買,要么去看看。玉寶說,好。潘逸年抬手招出租車,玉寶說,巨龍公交車也方便。潘逸年皺眉說,公交車太慢,我們早去早回。玉寶喉嚨一噎,沒在多講。 麗麗婚紗店,穿著婚紗的塑料模特,立在櫥窗內,其它款式婚紗掛在架子上,擠得滿滿當當。玉寶一件件撥開細看,竟沒有入眼的,正要走時,忽然聽到,一對男女說話聲,男人的嗓音,熟得祖宗八輩也忘不掉,玉寶抬起頭,喬秋生,近在咫尺。 第五十四章 熟悉 秋生陪泉英到人民路選婚紗,泉英姑姑硬勁跟來,一家一家挑揀,嫌東嫌西,諸多不滿。 麗麗婚紗店,兩間門面,稍顯檔次。櫥窗立有四具塑料模特,歐美面孔,著各色婚紗,泉英指向說,粉紅婚紗好看,天藍也可以。姑姑說,呸,一點審美都沒。秋生說,我也覺得粉色不錯。姑姑說,巴子。秋生說,尊重是相互的,姑姑說,啥意思,講清爽。泉英說,不要講了。姑姑說,我發覺秋生這個人,怪來兮,性格有殘疾。秋生說,嘴巴放干凈點。姑姑說,我嘴巴香噴噴,只有巴子,滿口噴糞。泉英說,姑姑,不好這樣講秋生,太難聽了。姑姑冷笑說,我講啥啦,我又沒指名道姓,那非要來認領,我有啥辦法。 秋生欲要回頂,泉英無奈說,好哩,出來選婚紗,蠻喜慶的事體,非要搞得不開心,才開心是吧。看我的面子,和和氣氣,不要吵。姑姑說,秋生非要跟我,石頭上摜烏龜——硬碰硬,我定不客氣。 泉英湊近秋生耳畔,輕輕說,秋生,我姑姑刀子嘴豆腐心,想想掏鈔票出來,幫我倆辦婚禮,人是沒啥惡意,就話不中聽,反正不是天天見面,忍一忍就過去了。秋生說,算罷,我懶得計較。壓下憋屈,一轉身,竟和林玉寶相遇,五六步遠的距離,視線相碰,因為猝不及防,乍然相見,心差點停跳,直覺剛剛不堪一幕,盡數被玉寶瞧去,這比姑姑的嘲諷,還要令人屈辱百倍。秋生招呼不打,冷著面孔,走往另一邊旗袍區,有一面穿衣鏡,正對玉寶背影。 潘逸年過來說,可有中意的。玉寶心亂如麻,隨手拎出一件說,看著還可以。潘逸年說,要么上身試試。玉寶說,好。幾乎逃難似的,往試衣間去了。潘逸年尋把藤椅坐下,挑婚紗的女人在嘀咕。 年長說,我死看不上秋生,心眼芝麻綠豆大,卻來的多。年輕說,秋生當年在學校里,倒追的姑娘,十個手指頭都掰不過來。姑姑還死瞧不上,我要提分手,秋生明天就能尋到更好的。年長說,我是真沒覺著哪點好。年輕說,秋生英俊瀟灑,復旦大學畢業,分配進工商局,如今是小領導,有點小權力,哪里不好啦。年長說,金玉在外,敗絮其中,有那樣的爺娘,會好哪去。泉英以后的日節,我擔憂的要死。 年輕說,我要結婚了,姑姑還一桶一桶冰水,往我頭上澆,是何道理。姑姑自家不結婚,也想讓我孤家寡人一輩子,是不是。年長說,講這種話,就不怕天打雷劈,我不管了。氣咻咻坐到椅凳上,看看旁邊的潘逸年,抱怨說,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我好歹是長輩吧,什么沒見過,經歷過,好心提醒,反倒成了惡人。潘逸年笑笑,沒有吭聲。 玉寶換好婚紗走過來。潘逸年靜靜看著。秋生站在遠處,也看著。泉英被吸引過來,上下打量。姑姑說,看到吧,什么粉紅,天藍,儕沒有白婚紗好看,圣潔,美麗,充滿儀式感。泉英說,這婚紗樣式也可以。玉寶說,潘先生,這件好么。潘逸年說,不好。玉寶沒響,姑姑說,是不好,顯舊,軟塌塌,落過幾次水了。朝營業員說,這套婚紗借出去,不少趟數吧。營業員說,是有幾趟,沒辦法,受歡迎呀。姑姑說,沒錯,我眼光毒辣。玉寶重返試衣間,和喬秋生擦肩而過。 營業員說,那要穿設計新穎、高質量的婚紗,手頭活絡的話,可以去蘇州。姑姑說,為啥去蘇州。營業員說,蘇州虎丘附近,一條小馬路,左右兩邊,有六七爿服裝店,專做婚紗生意,不能租借,只能買進,照樣交關人去,還有電影明星呢。 玉寶已調回自己裙子,余光瞟到秋生,瞥過臉,看墻上掛歷畫,明顯想裝陌生。玉寶沒響,潘逸年站起說,走吧。倆人出了店門,玉寶立住說,不再挑挑么。潘逸年說,不挑了,下個禮拜,抽個空,我們往蘇州去一趟。玉寶說,去蘇州做啥。潘逸年說,買婚紗。揚手揮了揮,一輛出租車駛到路邊。玉寶說,就此分別吧,我乘公交回同福里。 出租車窮锨喇叭,潘逸年說,先上車再講。玉寶沒拒絕,坐進后排座,潘逸年則坐到玉寶旁邊,朝駕駛員說,去復興坊。車子發動起來,駛到馬路中央,潘逸年說,年初時,皮爾.卡丹,來中國舉辦了一場時裝表演,玉寶聽說過么。玉寶說,嗯。潘逸年說,我恰巧在北京,朋友有入場券,順勢一道去參觀了演出。結束后,送了禮品,其中有一條連衣裙,一直掛在我衣櫥里,再不穿,夏令就要過去了,玉寶隨我回去拿吧。玉寶說,潘阿姨在么。潘逸年笑說,在的。玉寶放下心來。 玉寶首次來復興坊,走進家門,潘家媽和傭人吳媽,圍坐桌前,在包菜rou餛飩。彼此招呼寒暄過后,潘逸年領玉寶去自己房間,玉寶沒想到,又走出家門,潘逸年用鑰匙打開對面一戶,再走進去,換了拖鞋,格局兩室一廳,寬敞干凈。潘逸年打開空調,往臥室走,玉寶沒跟進去,在客廳沙發坐定。 潘逸年很快出來,手里拿了條裙子,遞給玉寶,玉寶接過,抖開來看,是一條煙灰色連衣裙,綢緞面料,胸前別一枚彩色寶石胸針,簡潔大方。 潘逸年拿來兩瓶正廣和,擰開,一瓶給玉寶,一瓶吃兩口說,去臥室試試,看是否合身。玉寶說,不用試,合身的。將裙子疊起放入手提包,站起說,我要回去了。潘逸年說,吃過汽水再走。玉寶說,不渴。轉身往門口走,潘逸年放下汽水瓶,跟過來,雙手插兜,倚著柜門,看玉寶換鞋,若有所思,然后說,我送送玉寶。 玉寶很快說,不用麻煩,再會。轉身去扭門把手,一只胳臂卻過來,環住細腰,寬厚胸膛徐徐靠近,緊貼玉寶的脊背,燙人呼吸,在后頸處噴灑,又似撩撥,忽然落下一吻,潮濕用力,像被小獸咬了口,玉寶渾身顫抖,輕聲說,潘先生,不要這樣。潘逸年笑說,不要這樣,要哪樣。玉寶不語。 潘逸年說,我們結婚證領過了。玉寶不搭腔。潘逸年說,我們總要熟悉起來,否則,玉寶這樣怕我,我們還怎么做夫妻。玉寶說,再給我些辰光吧。潘逸年微默,低笑說,放心,我會等的。伸手捏住玉寶下巴,扳過臉來,眼里有淚,潘逸年說,哭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 低頭吻住了薄紅嘴唇。 第五十五章 舊事 潘逸年感受到抗拒,不甘愿,這個吻索然無味起來,草草結束,松開說,我送送玉寶。玉寶沒響,兩人前后下樓梯間,一路無話,出了門洞,又出了復興坊。 玉寶說,潘先生不用再送,我乘 16 路公交回去。潘逸年說,走吧,車站不遠。 男人的變化,玉寶察覺到了,前頭有多熱情,現在就有多冷淡。此刻的兩人,裝的心思沒了,站在各自立場,意念不通,但煩惱程度,不相上下。 興旺面館門口,杜興旺在曬蘿卜干,看到潘逸年,笑嘻嘻招呼,潘老板長遠不見,進來吃一碗冷面。潘逸年說,下趟。杜興旺看到玉寶,微怔說,這位是。玉寶不睬,徑直往前走,潘逸年也沒答,僅笑笑。杜興旺望了許久,咬一口蘿卜干,嘎吱嘎吱,林玉寶,真是夜路走多了。 玉寶下公交車,走進醬油店,趙曉蘋在和錢阿姨吵相罵,錢阿姨說,認真點好吧,為啥酒吊滿滿拎上來,手要抖豁豁,到瓶口,只有半吊子。趙曉蘋說,有意見,去旁的醬油店拷好了。錢阿姨說,我倒想呀,不是沒嘛。趙曉蘋說,既然曉得,還講啥啦。錢阿姨說,啥態度,真個氣煞人了。趙曉蘋說,就這態度,有本事來抄我家呀。錢阿姨說,和神經病有啥講頭。拎起醬油瓶子,罵罵咧咧走了。 玉寶掀開檔板,走進柜臺后面,坐下說,做啥啦,為人民服務,態度好點。趙曉蘋說,這女人當年帶批人,見人就剪頭發、剪褲管、敲鞋跟,闖進人家屋里打砸搶,態度咋不好點啦,死女人,社會變了,不夾起尾巴做人,還敢跟我哇啦哇啦。 玉寶拿出三顆糖,丟臺面上,自剝了顆吃。趙曉蘋也含了顆說,唉喲,好吃死了,啥地方買的。玉寶說,好吃吧,我也老歡喜。潘家老大給了七顆。小桃拿去四顆。趙曉蘋說,才七顆,小里八氣。玉寶說,講香港貨,叫樂家杏仁糖。潘家老大口袋掏空了,就這些。趙曉蘋說,有空我去友誼商店尋尋看。 趙曉蘋笑說,結婚證也領了,還潘家老大的叫,太生疏了,不像夫妻。玉寶說,我后悔了。趙曉蘋說,后悔啥。玉寶沉默。趙曉蘋說,后悔結婚么。玉寶說,講不清爽,本來就是逼上梁山,梁山上無紳士,只有色胚。趙曉蘋說,聽的云里霧里。玉寶撩起頭發,露出后脖頸說,幫我看看,有點刺痛。趙曉蘋湊近細邊,笑說,牙齒印,潘家老大吧,好死不死,要咬這種地方。玉寶放下頭發說,權當被狗咬了。趙曉蘋哈哈笑。 玉寶說,相親相的哪能。趙曉蘋立刻不笑了。玉寶說,講呀。趙曉蘋說,看著賣相蠻好,結果一笑,四環素牙。玉寶說,家庭條件如何,工作呢。趙曉蘋說,沒心想問。玉寶笑說,牙齒而已。趙曉蘋說,潘家老大,牙齒好么。玉寶想想說,白的發光。趙曉蘋說,氣我是吧。玉寶笑。 趙曉蘋說,小菜場工作,真不做啦。玉寶說,嗯。趙曉蘋說,受不了辛苦。玉寶低聲說,不是,我有心結,沒辦法再堅持了。趙曉蘋說,玉寶沒了工作,潘家老大也快了吧,那倆人哪能生活呢。玉寶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趙曉蘋說,啥意思。玉寶說,字面意思。 玉寶回到家,薛金花玉鳳在看買的羊毛毯、被面、被里、枕頭套及枕巾。玉鳳攤開被面,指頭摩挲鴛鴦,滿眼羨慕說,六條儕是織錦緞子。我結婚辰光,真苦呀,老娘不肯掏鈔票出來,我就買了兩條被面,一條毛葛,一條軟鍛。織錦緞子、還有羊毛毯,想也不要想。薛金花說,怪我嘍。黃勝利彩禮幾鈿,潘家彩禮幾鈿。沒錢打沒錢主意,有錢做有錢打算,有啥錯呢。玉鳳沒響。玉寶汰凈手,坐過來。薛金花說,秦阿叔介紹了位小張師傅,講彈棉花,彈的好,彈的呱呱叫,用的是新采摘棉花,彈出來又松又軟,蓋在身上像云朵,霞氣愜意。小張師傅這兩天就到。玉寶說,曉得了。 玉鳳心酸說,我結婚辰光,姆媽真會精打細算,把陳年不用的舊棉花胎拿出來,舊到啥地步,一摸儕是板結,像筍干,顏色發黑,繃繃硬,五條棉花胎,僅彈出兩條來,蓋在身上,還是發硬,也不暖熱。薛金花說,批判大會開始了,要不要貼張大字報出來。玉鳳說,我又沒講錯。上海灘啥人家嫁女兒,只給兩條被頭。一般性,起板就四條,也就欺負黃勝利無父無母,換個男人家試試,才四條被頭,就想嫁女兒過門,這家爺娘,要被罵不要面孔。薛金花不語。玉鳳流眼淚說,人家八條,十條被頭、面子不要太漂亮,我呢,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整個弄堂的人,當我笑話看。薛金花說,又哪能呢,當笑話看,就當笑話看,身上又不會掉塊rou,當時辰光,填飽肚皮最要緊,啥人還管這些身外之物。玉鳳不語。玉寶起身下樓,去灶披間燒夜飯。 吃過夜飯,玉寶在弄堂乘風涼時,電話間阿姨來喊,玉寶,接電話去。玉寶以為是潘逸年,邊走邊想措辭。待接起電話,傳來竟是喬秋生的嗓音,玉寶說,做啥。喬秋生說,我就不能打電話來。玉寶說,我們之間,除了欠款,再沒別的話好講。秋生說,玉寶看馬路對面,我在雜貨店跟前,過來吧,我們談談。玉寶望過去,果然。想想掛斷電話,付了角子,橫穿馬路,走到秋生面前。路燈光線昏黃,秋生的面孔斯文沉郁,不由想起在婚紗店,那位姑姑,對其極盡嘲弄之事,玉寶五味雜陳,低聲說,這就是秋生要的生活。 秋生心底明白,惱羞成怒說,林玉寶,不要假惺惺。玉寶的心瞬間冷硬,笑說,好呀,那就講真的,快半年了,啥辰光還錢呢。秋生說,我不會賴的,期限到了,自然會付。玉寶說,那我等著。秋生說,我原是對玉寶深懷愧疚的,沒想到呀沒想到,玉寶回來才多久,就另攀高枝,火箭速度也比不過。玉寶不語,秋生說,在我心底的玉寶,善良、美好、長情,對我癡心不悔,原來儕是假象,實在令我大跌眼鏡。 玉寶平靜說,秋生始亂終棄,另結姻緣,卻要我給秋生守貞節牌坊,是這樣意思吧。秋生喉嚨一噎。玉寶說,我算明白了。秋生說,明白啥。玉寶說,我從前以為,能夠考取大學的人,學了交關知識,人的素質、思想會達到更高的境界,會更寬容、豁達,知世事,明世理。卻原來不是的。考取大學,對秋生來說,只能說明,秋生很會念書、考試。僅此而已,和素質、思想沒啥關系。秋生說,玉寶也學會了尖酸刻薄。玉寶輕輕說,無所謂了,我已經領好結婚證,成了旁人的妻子。我們之間,除去三千塊錢,實在沒啥可談了,秋生,再會吧。不再多待,轉身橫穿馬路,朝弄堂口走去。 秋生略站會兒,也離開了,夜風拂過人行道,一切復又恢復了平靜,雜貨店亮著燈。 停在路邊的小汽車,此時搖下窗戶,潘逸年點起一根煙抽,裊裊煙色,令表情難以捉摸。 第五十六章 暗涌 張維民拉開車門,坐到駕駛位說,羅總幾人,到處尋潘總,遍尋不著,原來在此地。潘逸年說,尋我做啥。張維民說,還能做啥,總歸吃酒。潘逸年說,那幾個東北人,太生猛,我趟不牢。張維民說,是呀,白酒直接對瓶吹,十瓶吃光,還不夠,還要吃。潘逸年說,照這樣吃法,我非死在酒桌上不可。 張維民說,李先生躺倒在沙發,不省人事。潘逸年說,搞大了,不要出人命。張維民說,李先生的小女友,已經撥打 120。潘逸年說,剛剛過去一輛救命車。張維民翻出鹽汽水,吃有半瓶說,人來了。潘逸年看到孔雪、趙嵐晴,還有華商水泥廠的崔總。 孔雪醉的厲害,由崔總攙扶著,不至跌倒,趙嵐晴也步履蹣跚。潘逸年和崔總打過照面,并不熟稔,想了想,從副駕駛出來,讓給崔總坐,自己則和孔趙倆人,擠在后座。張維民開車,陸續送崔總和趙嵐晴到家,孔雪突然面孔扭曲,喉嚨發出嗷嗷聲,推開車門,跑到路邊電線桿,蹲身嘔吐。潘逸年上前拍撫其背,張維民買來兩杯茶,遞給孔雪漱口。 孔雪神智恢復些,目光睜睜盯牢潘逸年,潘逸年說,做啥,酒還沒醒。孔雪說,潘總太傷人心了。潘逸年笑說,果然酒還沒醒。伸手握住孔雪胳臂拉進車里,再跟進,關車門。張維民說,潘總,先送啥人回去。潘逸年說,送孔雪。 張維民開動車子,經過外灘,黃浦江的風,濕潤地灌進來,孔雪縮成一團,掩面哭了。潘逸年不語,閉目養神,任由其發泄情緒,待哭聲小后,張維民笑說,孔總,在我們男人堆里沖鋒陷陣,從未見過淌眼淚水,今朝算開眼了。孔雪哽咽說,所以,不當我是女人對吧。張維民說,這樣最好,當孔總是女人,反倒麻煩了。孔雪說,哪能講。張維民笑說,不用講,等酒醒,自然就明白。潘逸年也笑笑。 孔雪說,潘總,我聽講了。潘逸年說,聽講啥呢。孔雪說,聽講潘總要結婚,去尋梁總開單位證明。張維民說,果真在中海,就沒有絕對的隱私。潘逸年說,孔總的消息落伍了。孔雪說,啥。潘逸年說,結婚證已經開好。 孔雪猶如五雷轟頂,頓時失魂落魄,臉頰燙如火灼,滿目落淚,叫嚷著說,我哪里不好呢,哪里不好呢。張維民一嚇,回頭望望,不吭聲,潘逸年平靜說,孔總醉的不輕,還是少講兩句吧。孔雪眼淚淌到下巴,不管不顧,近乎歇斯底里說,這些年,我陪在潘總身邊,為何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哪里忒板了,哪里忒板了。 潘逸年說,孔總很優秀,女強人,只是我倆不適合。孔雪湊過來,抱住潘逸年胳臂,低聲說,哪里不適合了,倒是講呀,給我一次機會,好嘛,就一次。聲音漸細微,頭倚在潘逸年肩膀,似乎困著了。車里一片寂寂,沒有人說話,靜聽,呼呼風聲,鼻息聲。 張維民將車停靠路邊,兩個青年走過來,不陌生,是孔雪的阿弟。潘逸年打開車門,阿弟倆將jiejie拉出去,其中一個背起,其中一個道謝。潘逸年再坐回車里,張維民繼續開車,嘆氣說,酒后吐真言,沒想到孔總,還存有這層心思。潘逸年不語,張維民說,由不得孔總多想,外人看來,那倆個各方面,還是登對的。潘逸年說,孔雪酒后失態,講的所有話,當作從未聽過,我還不想失去這個合作商。張維民說,我明白。孔總給的報價單,從質量來講,算得上業內良心。潘逸年不搭腔,忽然想起林玉寶,不由皺眉。 喬秋生在茅山酒家,吃了半瓶花雕,一只斬成塊的醬鴨腿,一點糟毛豆子。醉熏熏回到家里,秋生娘說,野到啥地方去了,一身酒氣。秋生大聲說,不要管我。秋生娘愣了愣說,不是去挑婚紗嘛,泉英姑姑又作妖了。睬也不要睬,再忍一忍,離十月份沒幾天了。 秋生說,所有人讓我忍,我搞不懂哩,我為啥要忍。秋生爸爸站在門口,插話說,為啥,我來講為啥,泉英家有財有勢,能幫助秋生成為人上人,過上神仙日節。秋生說,可是我活的沒尊嚴,我成了玉寶口中、沒品沒德的爛人。 秋生娘端來紅茶,不高興說,少和玉寶接觸,聽到嘛,那是兩個階層的人,最好老死不相往來。秋生說,我辦不到。秋生娘說,為啥辦不到。秋生說,我歡喜玉寶。秋生爸爸怒叱說,聽了就來氣,男人么,趁年輕拼事業,這才是正道。啥么情情愛愛,辰光一長,不過一團空屁。秋生娘說,等婚禮完成,泉英嫁進來,生米煮成熟飯,就無需再忍了。 秋生說,今朝在婚紗店,碰到林玉寶。秋生娘吃驚說,還不死心,這女人辣手,竟然跟蹤到婚紗店,怪不得泉英姑姑要光火。秋生頭痛欲裂,吃口茶說,不是,玉寶也要結婚了。秋生娘怔住,冷笑說,所以講,那爸爸沒講錯呀。水性楊花的女人,才回來多久,就急吼吼要嫁人,吃相太難看了。心底真要有秋生,可不是這副作派。秋生爸爸總結說,所以講。 秋生不語,回到自己房間,將門反鎖,往床上一倒。各種聲音在窗戶外打飄,唯聽見,無線電正播單田芳評書,在講: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照燈。以慈悲為本,善念為懷。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秋生腦里如過跑馬燈,把和玉寶的點點滴滴,過了一遍,再發出靈魂拷問,如若重新回到 78 年,那個貧寒的年輕人,肩背行李箱、站在復旦大學的門口,望著泉英笑靨如花,是否會有不一樣的選擇。秋生忽然驚醒過來,天已清亮,空氣里有一股煤煙味道,還聽到在彈棉花,錘子一下一下敲,嘭擦擦,嘭擦擦,嘭擦擦擦嘭擦,有些像跳倫巴的節奏聲。一下子明白了,選擇無論幾次,從不會改變。 秋生起床,穿衣走出房間,燈沒開,窗簾掩著,秋生娘倒馬桶去了。秋生拎起熱水瓶,出門下樓,弄堂水槽里揩把臉,往外走,經過老虎灶,把熱水瓶交把小毛,繼續往外走,過路口到興旺小面館,走進去說,一碗辣醬面。仍舊坐老位置,桌面有吃剩的湯碗,招娣拿揩布來收。 秋生說,興旺人呢。招娣說,買香煙去,等歇就回來。秋生說,再幫我加一塊素雞,多澆點鹵湯。招娣說,好。桌面囫圇抹兩下,走開了。秋生環顧四周,今早吃客較多,七八個人。 “杜老板,一碗大排面。”人未見話先到,秋生看到來者,見怪不怪,招呼說,興旺買香煙去,還沒回來。阿達走過來,把一串鑰匙和一張報紙,扔在桌上,轉頭又喊,招娣,聽到沒有。招娣說,一碗大排面。阿達這才拉過把椅子,坐下來。 秋生說,現在出租車生意哪能。阿達說,馬馬虎虎。秋生說,馬馬虎虎啥意思。阿達說,一人吃飽,全家管飽。秋生沒響。阿達盯牢秋生,眼睛一霎,意味難明地笑,秋生說,做啥,笑的人汗毛倒豎。阿達神神秘秘說,興旺沒同秋生講。秋生說,沒講,我難板來一趟。阿達說,林玉寶,林玉寶的事體。 前桌背對看報紙等面的客人,動了動肩膀。秋生說,林玉寶哪能。阿達說,林玉寶要結婚哩,曉得嫁了哪一戶人家。秋生說,不曉得。阿達說,復興坊。秋生說,復興坊,離此地不遠。阿達說,復興坊潘家。秋生說,哦,感覺大有來歷。阿達說,家底是部隊軍屬,根正苗紅。有四兄弟,老二在財政局、老三在外地、老四上大學。秋生說,也不過如此。 招娣端來辣醬面和素雞,秋生涮過筷子,開始拌面。阿達說,最重要人物,我還沒講呢。潘家老大,潘老板是個人物。大學畢業后,一直待在香港謀生,今年才回來。秋生說,做啥工作。阿達說,搞地產。回到上海連接兩項大工程,南京路電訊樓,政府鴛鴦樓。秋生吃口面說,旁本事沒,小道消息倒靈通。阿達說,我做個生活,整日里走南闖北,就是行走的通訊臺。秋生說,老卵。 阿達說,林玉寶嫁的,就是這位,赫赫有名的潘老板。秋生笑笑說,瞎講有啥講頭,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兩個人。阿達說,不相信。秋生說,不相信,再講,潘老板那樣的人,能看中林玉寶,才怪。 阿達說,不要不相信,興旺上趟碰到兩個人,手拉手從面店前經過。特為去打聽一番,真真切切,一點不錯。結婚證也領了,就等十月份辦婚禮。 秋生筷子頓住,只覺面條噎在喉嚨口,黏膩膩難下咽。阿達笑嘻嘻說,秋生高興吧。秋生喝兩口湯,冷冷說,我高興啥。 阿達說,潘老板那樣人物,再厲害又哪能,還不是撿了秋生的二手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