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煙火 第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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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煙火》作者:大姑娘浪 文案: 1983年,回滬知青林玉寶,坐在人民廣場喂鴿子,迷茫著未來的生活、工作和婚姻。 一聲巨響響徹艷陽天。 她瞇眼,塵煙肆虐,前方一座高樓正平地起。 潘逸年站在高樓上俯瞰人民廣場,他想不通, 流金歲月,改革的車輪滾滾,理應努力把握當下,怎還有年輕人無所事事的、坐在人民廣場喂鴿子。 第一章 引子 早晨的弄堂里,清冷空氣有一股鮮臭的馬桶味道。 喬秋生提著兩只藤殼熱水瓶,去老虎灶打開水,燒老虎灶的是蘇北人,祖孫倆,相依為命。阿娘常年一件斜襟青布褂子、一條黑布褲子,小腳,32 碼膠鞋穿著還是大,鞋頭塞棉花。秋生排著隊,批評她的孫子小毛,也幫阿娘買雙新鞋子,還穿小毛小辰光鞋子。 小毛二十多歲,已通人情世故,滿臉笑嘻嘻,嘴里講,阿哥,曉得了!一面迎來,接過秋生的熱水瓶。又說,阿哥進來吃茶,嘎三胡。 小毛比阿娘有頭腦,螺螄殼里做道場,狹小昏暗的一爿地方,除去灶柜煙囪的龐然,硬生生擠進三張小矮桌、幾只小竹椅充當茶室,賺點零用鈿。芒芒果果公眾號整理 喬秋生遞上兩根竹籌子,小毛沒手接,插小毛上衣口袋里,嘴里說,不了,我還有事體。看到接開水的兩只水龍頭,新綁上鮮紅的布條,開水順著布條,滴進熱水瓶的口里,點頭說,早這樣做,不就沒事體了! 小毛說,是呀,怪我,不聽阿哥話,吃虧在眼前。秋生問,賠償談好了?小毛說,阿哥,進來吃茶再講。秋生說,不了,我真有事體。 前面豎耳悄聽的宋家媽捺不住,側過身,撈起袖管,露出松肥手腕說,小毛,我也被開水燙過,仔細看,這有塊銅錢大的疤。芒芒果果公眾號整理 喬秋生落眼瞟過,顏色早淺淡了,真實性待考。小毛說對不起。宋家媽拿出五塊錢,對小毛說,好啦,多給我二十根竹籌子,這樁人身官司,就一筆勾銷。小毛笑著說好,走兩步又轉頭說,阿哥,我灌好熱水瓶。擺在門口頭,回來勿要忘記拿。秋生應,記得往里擺擺,門口人進人出,踢倒摔碎就麻煩了。小毛說,阿哥盡管放心,我有數。 秋生再看看宋家媽,一根竹籌子一分錢一熱水瓶,兩根竹籌子兩分錢一銅吊,開口就二十根竹籌子!想批評,不好這樣敲竹杠,人家燒老虎灶,掙個分分角角不容易。轉念想跟我搭啥嘎,小毛自愿照單吃進,我去充江湖大俠,我有毛病吧,宋家媽又是個潑婦,到時天天對著罵三門,得不償失。這般過腦后,正義轉順成云煙,出弄堂口是新樂路,小轉走百步,到陜西南路,阿德叔的雜貨店,門前全是人,看著鬧轟轟,經過時,零星聽到兩句,白發阿奶問,巡捕啥辰光來,有人講,阿奶啥年代了還巡捕,是警察。 秋生沒停步,不遠是長樂路,走到路口,恰巧綠燈,快步穿過馬路,迎面有一爿叫興旺的小面館。老板就叫杜興旺,正立在門前,插腰往秋生來路看,瞧到他問,前頭有啥鬧忙好看?圍的皆是人。秋生邊往店里走,邊說,有個小赤佬拿假幣買香煙,被阿德叔捉牢了,在等警察來,他先要審一遍。 店里有三五客人在等面、吃面。興旺問秋生吃啥面?還是講老樣子?秋生說,老樣子。興旺朝柜臺里坐定的女子喊,阿妹,一碗辣醬面。隨手拉過把椅子,坐在秋生旁邊。芒芒果果公眾號整理 秋生同小毛講有事體,就是這樁事體,每月底發工資六十塊,五十五塊交姆媽,自己留五塊錢當零用鈿,首先要來吃一碗辣醬面,雷打不動。 女子慢騰騰站起身,往廚房窗口去傳話。倆人看著背影,秋生說,有男朋友了吧,腿縫都合不攏了。興旺笑說,瞎講有啥講頭,我娘子要聽到這樣講,非要找秋生拼命不可。 這女子是興旺娘子的meimei,名叫招娣。秋生說,盼娣的燙傷好些沒?小毛同意賠償多少錢。 興旺說,慢慢養著,主要燙到手,啥事體都不好做,這最惱火。賠償啥啦,講起煩死,燒老虎灶的窮癟三。秋生說,我早就提醒過,水龍頭底下,放熱水瓶的臺子,要么加高,要么龍頭纏布條子,否則龍頭一擰,滾開水嘩啦啦像燒火棍砸下來,總有天要砸到人。不聽,我多管閑事,出事體了,又講悔不該不聽阿哥的話。興旺笑說,這就叫不到黃河不死心,不見棺材不落淚。 招娣端了辣醬面過來,擺到秋生面前,又遞來一碗開水,秋生拿起筷子和調羹,插進水里涮了涮,用力甩兩下,興旺說,窮講究。秋生拌勻面里辣醬,面湯血血紅,低頭吃起來。 興旺說,我這里還有大排面、咸菜rou絲面、熏魚面、燜rou面、鱔糊面、陽春面、什錦面、樣樣一只鼎,為啥秋生每趟來,只點辣醬面,想不通。 秋生說,我就歡喜吃辣醬面。心里卻想,因為和林玉寶做的辣醬面,味道一式一樣。 興旺不過隨口一問,沖對面桌的王伯伯說,老爺叔吃啥大排面,堿水面硬,大排卡牙齒,老爺叔聽我句勸,吃爛糊面不是蠻好,新鮮的黃芽菜和rou絲炒的,都不用牙齒,入口即化。 王伯伯說,怪哩!我想吃啥吃啥,又不是不付鈔票,狗咬呂洞賓多管閑事。 興旺吃了一鼻子灰,訕訕撇過臉來說,秋生,好人更多資源請加入 v luckyli8267 難做!秋生吃面,笑笑不語。興旺嘆口氣,講起來,秋生最有出息,響應號召去建設邊疆,知青幾年,又逢高考恢復,考取復旦大學,讀完大學,進工商局吃皇糧,聽講馬上要娶娘子?啥辰光辦酒席?我也來湊鬧忙! 秋生說,初步定在五月一號,還是覺得太趕,但女方娘家不應,非講這天大吉大利,百年難遇。我想想隨便了。興旺說,女方娘家一定有實力,否則硬勁不起來。秋生說,算是吧!芒芒果果公眾號 整理 興旺忽然把臉湊到秋生面前,似笑非笑,秋生唬一跳,做啥?興旺說,老實講,和林玉寶談了幾年戀愛。不要以為山高皇帝遠,就無人知曉。秋生心怦怦跳說,啥人傳的消息,興旺說,不要管,是不是真的?秋生說,過去的事體,不談了。 “杜老板,一碗熏魚面。”人未見話先到,興旺不用看也曉得啥人來了,開出租車的阿達,把一串鑰匙和一張報紙往桌上摑,罵罵咧咧,今天觸霉頭,送倆洋鬼子去機場,在車里放一路洋屁,一股子洋蔥奶酪發酵的酸臭味道,熏的人想吐。到現在,車里味道還沒散。吃面客人哄堂大笑,秋生倒感覺泥心,面有些吃不下去。 興旺拿過報紙翻翻說,這種男人考大學回城后、拋棄前女友的新聞,我是看得不要看了。抬眼瞟了秋生一眼,狀似無意,秋生倒覺有意,生怕興旺多想,無奈主動說,我和林玉寶分手,是因為玉寶在新疆調不回來,玉寶家里的問題,在回城的意見上不齊心。我不可能等一輩子吧,我可以,老娘也不肯。 興旺說,原來這樣,也沒辦法。阿達問,哪個林玉寶?清華中學的林玉寶?秋生不語,興旺點頭,阿達說,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林玉寶真漂亮啊,皮膚白的像奶油,媚眼一瞟我骨頭酥一半,再瞟一眼骨頭全酥。原來是秋生的女朋友,要是我,我就不回上海,寧愿建設邊疆,奉獻一生。秋生說,大話不要滿,真去看看,不出一個月,阿達就要哭爹喊娘。 興旺說,林玉寶的娘是啥人,舊時長三堂子的人,嫁人做姨太太,籠絡人媚相天生。秋生心里不適宜,皺眉說,好好地,提玉寶娘做啥?關玉寶啥事體!興旺說,噯!秋生心里還有玉寶。 招娣端一碗熏魚面,在旁邊站半天了,阿達聞到味兒回頭,接過說,也不曉得喊阿哥一聲。招娣講四川話問,我和林玉寶,誰長的乖?興旺、秋生和阿達都笑了,阿達說,你給林玉寶提鞋都不如。招娣氣咻咻走了。阿達說,不自量力!攪了幾筷子面,咬一口熏魚,外酥里嫩,味道鮮甜,洋屁味立刻忘光了。 興旺說,秋生老實坦白,和玉寶在新疆幾年,有沒有rou體關系。阿達頓住筷子也盯著秋生,秋生不曉出于一種什么心理說,在一起幾年辰光,怎么可能沒有。阿達說,老卵,玉寶滋味如何?那一身羊脂膏玉!秋生不語,興旺笑說,秋生艷福不淺,嘗過玉寶,又要娶新娘子。不過玉寶可憐了,男人么,多多少少要介意的。秋生說,不見興旺介意。 興旺的娘子盼娣,是四川人,三年前到上海投親,尋不到路,一個老男人看了地址,講我帶你去,結果帶到他家去,囚禁了一個月才放出來,尋到親戚家,人都折磨的不像人了。結果興旺娶了她不說,還把妻妹接到身邊照顧。更多資源請加入 v luckyli8267 興旺說,我也沒辦法,家里窮,尋不到娘子,湊和湊和過算數。阿達也說,是個男的誰不想當一把手。秋生忽然沒了胃口,用紙巾拭油汪汪的嘴唇,再掏出面錢擺桌上。興旺收著錢說,這就走啦?記得發喜帖,不要忘了我、和阿達。 秋生說,放心!已經走到門口頭,剛要伸手拉門,有人恰巧推門進來,比他還高半頭,穿著藏青風衣,走路帶風,倆人擦肩而過,聽得興旺在背后說,潘老板來啦! 備注:親們,喜歡就投票票哦!很需要! 第二章 回滬 林玉寶推開灶披間的門,姆媽坐在煤球爐子前,專心攪拌一碗面糊,雖然有些年數,未曾見面,但還是一眼認出來。 玉寶娘名叫薛金花,年輕時,在堂子里討生活,mama幫起的藝名,因為長得和賽金花有七分神似,做為花哨的賣點。玉寶爸爸比較開明,覺得這名字沒啥,一直沿用下來。 薛金花也看到了林玉寶,竟是無悲無喜,攪拌面糊的動作,甚至未停下,隨口問,姑爺開車可穩當?玉寶悶聲說,我自己乘公交車回來。 信里講,大姐夫會到火車站來接,結果等了兩個鐘頭,鬼影子也未見。早曉得這樣結果,就不帶許多行李回來,擠公交,太作孽。 薛金花說,一定是忙忘記,姑爺肯定也不想,男人掙錢辛苦,勿要同大阿姐講。 玉寶不語,開始一趟趟往樓上搬行李,第一趟上去下來,薛金花將面糊搓成粒,用筷子撥進鋼鐘鍋內,再攪散,第二趟上去下來,薛金花將紅番茄,切成小塊擺進去、拿鐵勺滑動滾湯。第三趟上去下來,薛金花灑一撮鹽、打散蛋花,滴幾滴小磨香油,紅紅黃黃白白一小鍋,香味散開,蒸汽爬滿油煙窗。第四趟上去下來,玉寶前脖后頸皆是黏汗,薛金花在和鄰居搬弄事非,習慣性壓低聲音,嘀嘀咕咕,糊滿油煙的電燈泡,令面孔蠟蠟黃,媚眼瞇細,忽然攢眉輕笑說,這老棺材! 玉寶拎起一麻袋往樓上走,鄰居驚聲說,噯,這不是玉寶嘛?啥辰光回來的?玉寶說,哦,趙阿姨,剛剛回來。再多看一眼,心底吃驚,咋老態成這副樣子。 趙阿姨說,蠻好,回來就好,去新疆時還是小姑娘。抬手虛虛比個高度,這樣高,扎兩只小辮子,如今回來成大姑娘了,結婚了么?沒呀!男朋友總有! 玉寶笑笑,攥緊麻袋兩只角,往樓梯上拖,薛金花說,不講了,面疙瘩要泡發了。趙阿姨意猶未盡說,急啥,再講一歇。玉寶的麻袋里皆是洋山芋,一顆顆和木樓板層層碰撞,彼此較勁,咕咚咕咚震天介響。有鄰居隔著門,大聲說,打雷啦,不曉輕點!玉寶不語,繼續拖麻袋到四樓,拖進房內,拖到陽臺。這才長舒口氣,抬眼平望,密麻竹竿子,搭滿“萬國旗”,到處是聲音,吵相罵聲、刷馬桶聲、自來水聲、嬰孩哭啼聲、無線電唱戲聲,自行車打鈴聲,有男人揚著花腔叫賣,還有壞的棕棚.....修哇!藤棚.....修哇!從弄堂頭一直到弄堂尾。 她想起在新疆的時候,關起門來,靜的掉只針在地上能聽到響聲。 空氣潮悶的很,梅雨天要來臨。 玉寶站了會兒,回到屋里,薛金花坐在桌前,翹只腳吃面疙瘩,抬眼說,要吃哇?還有的多。玉寶說,不餓,出火車站買了兩塊條頭糕、一塊雙釀團吃,堵在腸胃里,感覺泥心。薛金花說,吃杯茶壓一壓。玉寶從包里翻出茶杯,尋到熱水瓶倒了半杯,太燙,擱邊上涼著。 薛金花撈面疙瘩吃,忽然笑了說,還記得隔壁幢樓的王雙飛么,玉寶老早在清華中學的同學!玉寶說,不記得,沒印象。薛金花說,哪能會得沒印象,王雙飛面孔上有塊胎記,黑魆魆的,還會得忘記?玉寶說,我回來在哪困覺?薛金花說,王雙飛沒有上山下鄉,頂替父親進了手表廠,家里生活還可以,但一直尋不到女朋友,條件好的厭鄙那塊胎記,條件蹩腳的又看不上。玉寶說,我想去混堂淴浴,坐了五天六夜的火車,一身臭汗。薛金花吃吃笑說,前一腔我們弄堂里,汰好的女人內褲、胸罩早上一竹竿晾出去,夜里收回來就沒了。曉得招賊惦記上,無論是花面的、素面的、棉的、綢緞的、大的、小的,新的、舊的、老太太穿的也偷,葷素不忌。玉寶曉得被誰破了案,玉鳳! 玉寶說,大阿姐?薛金花說,那天玉鳳在家休息,聽到陽臺有聲響,跑過去看,王雙飛成了空中飛人,手里拿著叉鉤正在鉤胸罩,聽得玉鳳大喊,總歸做賊心虛,一腳踏空落下去,兩條腿摔成殘疾。玉寶說,也是罪有應得。低頭拉開箱子拉鏈,取出毛巾洗頭膏香肥皂,又問一遍,我住在哪里?薛金花說,我不曉,等姑爺回來安排。玉寶咬咬牙不語,拿了換洗衣裳和毛巾等物,裝進袋子里,說我往混堂淴浴去,往門外走,薛金花說,白開水倒了又不吃,浪費! 玉寶渾身白里透紅,像煮熟的一尾蝦子,氤氳著騰騰熱汽從里間出來到外室,外室擺著七八條窄床和矮凳,皆被女人占滿,也不去擠,用毛巾包裹著頭發,打開更衣箱站著穿衣裳,才戴好胸罩,套上內褲,哪想到門口簾子一掀,進來個男人。所有女人怔住,和男人大眼瞪小眼,一時手足無措,直到男人轉身出去了,大家方回過神來,有些女人赤條條還沒及穿衣裳,當時嚇呆了,也忘記用毛巾捂上身下身,越想越氣煞,幾個老阿姨講大家都不要走,一起找堂主討要個說法,人多力量大,不能這樣白白被看個精光。 恰巧堂主挎著竹編籃子進來兜售,籃子里擺著青蘿卜塊、生梨塊、鹽津棗、鹵汁豆腐干、果丹皮、桔子汁,撲撲滿出來。 老阿姨穿著背心短褲、頭發滴水地團團將堂主包圍住,堂主護緊籃子說,做啥? 老阿姨七嘴八舌說,一問堂主,怎會得有男人獨闖女汰浴間?開天辟地頭一遭。堂主說,我哪曉得!老阿姨江北口音說,二問堂主,男人進來時,尼在拉塊?堂主說,我能在拉塊,我在切蘿卜、切生梨。老阿姨說,三問堂主,是切蘿卜切生梨重要,還是看大門不讓男人進來重要?堂主說,都重要。老阿姨說,四問堂主,我們被男人看光光,總得有個說法,怎么辦?堂主說,怎么拌怎么拌,涼拌! 老阿姨說,堂主不講道理。堂主說,就看看又不會掉一塊rou,小題大作!老阿姨說,我們要報警。堂主說,這是事實呀!氣哄哄挎著滿籃子出去了。 老阿姨說,就見不得堂主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 報警報警。 玉寶沒有參與,她有更重要的事做,臨回上海前,在布店買了兩匹布,拿去裁縫店里,她撕下張《大眾電影》的插頁,是廬山戀演員張喻的彩照,囑咐裁縫照著裁,淺藍色的棉布裁了條西褲,紅藍格紋的確良裁了件襯衣。現在穿在身上,再把方跟皮鞋擦拭干凈,拎著袋子離開了混堂,剛回到家,入耳是麻將牌被推倒嘩拉聲,薛金花和麻將搭子,躲在閣樓,湊齊一桌,偷偷打麻將,忽然聽得樓下響動,唬得不敢動作,探過頭張望,是玉寶在走動,唿口氣,瞧她單肩挎著皮包,要出去的樣子,大聲說,夜里早點回來,玉鳳講,要燒一桌好小菜慶祝。玉寶剛要回話,薛金花已經縮回頭說,杠上開花,瞬間急風驟雨聲一片。 玉寶出了弄堂去乘 42 路公交車,乘了四站路,到襄陽南路下來,慢慢往新樂路方向走,這里是上海鬧市最中心,迎來過往的皆是打扮時髦的男女,她這身衣裳,在新疆剛做出來時,所有人都夸洋氣,但此刻相較下來,倒有些落伍了。 不過,她不是個虛榮攀比的女人,喬秋生這樣夸贊過她,想起喬秋生,她已經站在他住的石庫門前,為即將到來的見面而欣喜。 第三章 冷遇 林玉寶記得知青串聯到上海時,去過喬秋生的家一趟,而今玉寶剛回城,有些地方不識了,但這爿石庫門,清水墻、烏瓦頂、黑漆門、銅門環,隨處可露的古跡和心機一點沒變。 尋著門牌號碼走進樓里,上到三樓撳門鈴。一個婦人歡欣的嗓音傳出,不是講堵車要晚到么,倒來得快!門拉開,看到是玉寶,顯然印象深,立刻認出了來人,笑面孔頓時搭僵,又明知故問,尋啥人?玉寶也認出是秋生娘,笑說,阿姨,我來尋秋生,秋生可在家? 房間里小菜的香味順著門縫撲出來。 秋生娘淡淡說,秋生不在,有啥事體?玉寶說,我是秋生的女朋友林玉寶,我來看秋生。秋生娘說,林玉寶、林玉寶不是在新疆么?玉寶說,我從新疆回來了。秋生娘喃喃自語,哪能就回來了?!玉寶不語,秋生娘站著不讓,一個爺叔聲音從背后傳出,堵了門做啥?裝門神?半天沒人答應,索性湊過去,也愣住。玉寶主動說,叔叔,是我林玉寶。秋生爸爸說,哦!林小姐。神情難免復雜,橡皮紅的嘴唇嚅動,任平生三寸不爛之舌,此時卻完全派不上用場。 忽然聽得對面鄰居推紗門聲響,立刻拿出家長派頭,沉下臉色朝秋生娘說,還不進來,丟人現眼。誰也不理,鼻孔朝天背著手走到飯桌邊,皺著眉重重坐下。 秋生娘眼睛一閉一眨,撇撇嘴角說,進來吧!玉寶說,這是我帶來的新疆特產。秋生娘接過隨手丟到鞋柜高頭,玉寶看了不語,走進屋里,桌上擺了涼菜,馬蘭頭拌豆干、四喜烤麩、熏鯧魚、白斬雞、桂花糖藕、心太軟、臭豆腐、糟香拼盤,盤盤碟碟壘起,明顯是在等貴客來。 秋生爸爸好半天才說,坐!又朝秋生娘說,倒茶!玉寶坐下,秋生娘不動。又過半晌,秋生爸爸說,啥辰光回來啊?玉寶說,今朝剛回來。秋生爸爸和秋生娘對視一眼,倒蠻巧的嘛!玉寶說,此話怎講?秋生爸爸又不響了,朝秋生娘說,去取一對碗筷來,挾些涼菜給林小姐品嘗,新疆吃不到。秋生娘磨磨蹭蹭,玉寶搖頭說,我吃過晚飯來的,秋生啥辰光回來?秋生爸爸說,秋生在單位加班,估計要加到夜里十點鐘。玉寶的目光掃過桌面,秋生爸爸會看眼色,立刻說,有親戚、親戚要來,總歸要招待。 秋生娘抬頭看鐘,脫口而出,噯,快要到了! 玉寶說,我先走吧,叔叔能否給我一枝筆一張紙,我留個電話,讓秋生回來打電話給我。秋生爸爸吁口氣說,這樣最好!從桌子抽屜里取出圓珠筆,尋半天沒尋到紙,把個空了的大前門的香煙殼子,從邊沿拆開,攤平,遞給玉寶,玉寶低頭寫好,再遞過去,見秋生爸爸袖著手不接,便擺在桌面上,站起身說,我先走了,再會。秋生娘臉色陰轉晴說,再坐一歇。秋生爸爸咳了咳嗓子。玉寶咬緊嘴唇不語,走到門外,聽到身后嘭的一記關門響,眼眶頓時紅了。 玉寶握住木梯扶手,兩腿發抖地往下走,樓梯間仄逼昏暗,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摔下去,等到走出樓,斜陽映著褪了紅的春聯,不遠有老虎灶,一股股熱烘烘的水蒸氣從鍋蓋邊沿冒出來,玉寶走過去,螺螄殼大點的地方,硬擺出三兩張桌椅,聽人喊燒老虎灶的小年輕叫小毛,玉寶也喊小毛,給我泡一壺茶。小毛笑嘻嘻說,馬上就來。 玉寶挑個面朝外而坐的座位,雖然開著燈,燈泡被水汽朦朧了,光線暗戳戳的,外面愈發顯亮,人來人往面孔看得清晰。小毛端來茶壺茶碗,還送一碟六顆奶油五香豆。玉寶倒了茶到茶碗里,慢慢吃著。小毛坐到旁邊搭訕,阿姐看了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玉寶開始不語,后說,我們老早見過。小毛說,可曾老早住在這里、后來搬家了?玉寶說,不是,老早和喬秋生一道來的。小毛恍然大悟,哦,是喬阿哥的朋友啊!阿姐今朝是來道喜的么?玉寶說,講清楚,道哪門子喜?小毛說,阿姐原來勿曉得呀!玉寶說,小毛講出來我不就曉得了,還是說不好講?小毛說,沒啥不好講的。喬阿哥五月份要結婚了,今朝新娘子先搬嫁妝過來。 玉寶的手捏不住茶碗,索性放下,欲要開口,小毛突然抬手指著道,來了來了。就聽得噼噼啪啪放大地紅,足足炸了三分鐘才停歇,又聽得大卡車轟隆隆碾地聲,圍觀看鬧忙的人駐足老虎灶門前,透過人縫,玉寶望見卡車后面滿滿當當塞著家什電器,嶄新簇亮,上等貨色。也望見下車指揮的喬秋生,穿著西裝,頭發油光,一臉的意氣風發,看得出,喬秋生這幾年過得十分愜意。 小毛撥開人群叫阿哥,阿哥!秋生說,做啥?沒看到我現在忙來兮。 小毛說,阿哥的女朋友來了。秋生說,這種玩笑不好亂開,要出人命!小毛說,真的!阿姐霞氣漂亮。秋生不聽,自顧朝司機大喊,往前往前,不要停!司機探出頭嚷嚷,勿好再往前,再往前要撞上晾衣竿!秋生額上青筋直蹦,聲嘶力竭,聽我沒錯,快點快點,往前往前,我喊停再停! 小毛看著車子遠去,撓撓頭退回來,發覺阿姐已經走了,茶吃半壺,奶油五香豆一顆未動,他端起碟子照舊收好,留給下一位來吃茶的客人。 秋生等司機等人卸下家什電器,再捆綁著背上樓擺進房間里,付了錢又多給兩條大前門香煙才算結束,在玄關處換拖鞋,秋生娘說,泉英、泉英爺娘和娘舅人呢?秋生說,在后一部車子里,我講抄小路走,不聽,自說自劃非要走淮海路,好哩,堵得寸步難行。拎起皮鞋要擺到鞋柜里,抬眼看到柜面擺著鼓囊囊的馬夾袋,打開來說,這是啥?臉色瞬間大變。秋生娘說,要死快了!林玉寶竟然尋過來!好巧不巧,就今朝尋過來。嚇死我了,生怕幫泉英、泉英爺娘和娘舅撞上,要出大事體。 秋生看著兩袋吐魯番葡萄干、一袋和田玉棗、一鐵盒天山雪蓮和rou蓯蓉,心底五味雜陳。默然走到飯桌前坐下,香煙殼子上的筆跡熟悉,拿起來細看說,這是啥?秋生爸爸說,林玉寶留的電話,讓秋生回來、有空打過去。 秋生騰的站起身要往門房間打電話,秋生娘想要阻止,秋生爸爸卻擺擺手說,到什么時候了還搖擺不定?秋生,同林小姐早點講清爽也好,五一就要結婚,這是一門好親事,千萬不要節外生枝。 第四章 家宴 潘逸年和孔雪坐在長椅上,同來的張維民尿急,往襄陽公園里尋廁所間。 孔雪說,建造鴛鴦樓的事體,聽聞普陀區房地局、指名交由潘總負責,恭喜恭喜。潘逸年說,勿要相信,八字沒一撇的事體。 孔雪說,不管哪能,憑我倆數度愉快的合作關系,裝修這塊,還需潘總再次提攜。潘逸年不語。 孔雪抬手撩過鬢邊卷發,笑說,夜里七點鐘百樂門,潘總去白相么?曹總、周總、徐總會去,還有一位香港搞地產的李先生,李先生最歡喜跳舞。 潘逸年不語,目光隨意落向斜對面長椅,坐著一位年輕小姐,肌膚雪白,愈發襯得發烏黑、唇鮮紅。 當然,上海灘燈紅酒綠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潘逸年見多識廣,也非好色之人,只為小姐流淚而多看兩眼。 一縷潮悶的風吹過梧桐樹,篩下幾點濕意,好像落雨了。 孔雪說,潘總?沒回應,孔雪又叫一遍,潘總!潘逸年說,麻煩儂一樁事體.....孔雪說,啥事體?潘總勿要幫我客氣。潘逸年卻看到那位小姐、站起身離開了,便笑笑說,沒事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