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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色 第23節(jié)

    她瞄了眼魏召南, 只見?他雖跪著,面色依舊淡然——好似從始至終,他的心緒都?沒有太大起伏過?。反正她是沒有見?過?的,他在人?前?淡笑如菊, 無論別人?辱他,打他, 眼眸中都?不見?丁點情緒。

    皇帝終于道?了句平身?, 喻姝覺得仿佛抓到光了,一刻也不落地起來。她跪得太久, 腿發(fā)軟,眼也冒星,魏召南及時摻了把她的胳膊。

    一個侍衛(wèi)從碧霄閣外進來,附在大太監(jiān)耳邊嘀咕了聲,大太監(jiān)臉色微變,只好搭著拂塵,上高臺匆匆與?皇帝說。

    皇帝聽?后神情驟變,忽而看向身?側(cè)雍容華貴的皇后,沉了口氣緩緩問:“你今日?午后,讓人?給貴妃送了一碗蝦玉鱔辣羹?”

    此言一出,眾生寂靜。琰王眼眸猛地一抬,隱隱有怒意。

    “陷害......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妾身?!”

    皇后忽然想?起這碗羹經(jīng)過?不少人?的手,忙抓起陪她同跪?qū)m婢的胳膊:“你......你說,你送羹時可碰著什么人?了?”

    那大宮婢是皇后早些年陪嫁來的,做事還算穩(wěn)妥,若換作?其他婢子,定是要嚇破膽了。

    貴妃的死,這么大塊石頭懸在腦袋上,她還是有些怕:“似乎沒碰著什么人?......奴婢把羹送到貴妃娘娘跟前?后,便離去了,而后娘娘有沒有立馬用,或是殿里又來什么人?,奴婢就不知曉了......”

    皇后的臉色更是慘白。

    她從來游刃走在后宮之中,這回貴妃的死自認清白。下過?的毒刀子是不少,但她畢竟身?為帝后,即便再想?一個人?死,也絕不可能明目張膽就下,何況還是宗親都?在的除夕宮夜宴。

    如果真按她心腹說得那樣,未曾遇見?過?人?,那毒便不會出現(xiàn)在這碗羹里。可是頭一遭,她為何覺得如此蒼白無力,就好像有人?故意設局要整死她。

    是誰?會是誰?

    她一直慈眉善目示人?,闔宮上下敬重她,聽?她的話......還要以毒殺貴妃的名頭陷害她,誰又能做到這個地步,毀掉所有證據(jù)?

    皇后還欲再說。

    “夠了。”皇帝冷冷喝道?:“你雖疼愛琰王,眼中卻容不下貴妃,生怕她日?后與?你相爭可是?”

    今夜除夕家宴,尚且有一干宗親女眷都?在。

    皇帝喉嚨的話剛要出口,也拐彎變了話術(shù),嫌惡地丟開手:“這點爛賬事,回宮再和你好好算!即日?起,你便禁足福寧殿,其他人?等無朕旨意,不得踏入。”

    皇帝一句話,已經(jīng)定下了皇后的罪。

    底下眾人?雖不敢抬著頭,皆豎了耳凝神細聽?,幾分看戲,幾分唏噓。

    這場夜宴,皇帝已經(jīng)疲憊了,最后說此事還尚有疑影,碧霄閣的每個人?都?是可疑,便暫且扣押在禁中,不得離去,會派遣女官來一個個地搜。

    末了只留琰王夫婦仍守著尸身?長跪殿中。

    出來碧霄閣的時候,魏召南問她冷么,喻姝還在想?殿上的事,離著神不曾吱聲。

    他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果真冰冷。念起他這夫人?不過?十七,年歲小,到底不曾見?過?這樣大的場面,許是被嚇破膽了,只好附在耳畔低聲說:“只是所有人?暫且扣押罷了,你只當換個地兒睡。”

    夜風呼瑟,他們身?后還緊跟著四?個佩刀守衛(wèi),原來盛王府的人?馬都?被押在另一處地。

    喻姝問他:“那我們要往何處去?”

    到底有皇家的宗親在,即便扣押禁內(nèi),也不至跟入了牢似得。皇帝只是疑心他們,等扣押一夜,搜了身?查清,明日?一早依舊能離開。

    此刻已經(jīng)不點炮竹了,月上寒霄,枝椏依偎,清清冷冷的宮夜沒有半點除夕的影子。她默默想?,此時宮外必是萬家燈火吧?

    魏召南:“先去德陽殿睡一宿。”

    天氣微寒,喻姝裹了裹斗篷,一腳接一腳踩在綿密的雪地上。德陽殿離碧霄閣其實很近,兩人?沒走多久便到了,難怪皇帝要把人?押在這附近。

    只是這座宮苑未免荒涼,說像冷宮,倒也不全像,雖是這一帶草木稀疏,少見?水榭樓閣,但修建得巍峨堂皇。東面西面有兩座很大的宮殿,琉璃瓦屋頂。這里跟王府如出一轍,也種著高大梧桐樹。

    最后,她的目光落到左前?方一座宮門牌匾上。

    “德陽......”

    喻姝小小念了聲,覺得這名兒很耳熟,似是在哪里聽?過?,卻想?不起來。

    她以為此地不過?是因?為近,且人?少,遠離嬪妃居所,皇帝才將賓客扣押在附近。卻不知這里其實是他從前?住的地方,里面死過?許多宮人?。

    二人?進了一間偏殿。喻姝環(huán)顧一番,心想?應該是住人?的地兒,有里外兩間,書案床柜盆盥一應俱全。但是未置梳妝鏡臺,難道?以前?是男子的住所?

    就在前?幾日?年關(guān),皇后特命人?闔宮上下打掃擦凈,偏殿還算整潔無灰。但因?著許久不住人?的緣故,室內(nèi)無暖香,只有年前?剩下的六七根火燭。

    不一會兒,皇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也來了,帶著四?個女官,還捎了好幾個木盒,有被褥、吃食、干布、火折、小暖爐等物。

    這四?個女官都?是宮里的老人?,是皇帝下令為賓客女眷們搜身?的,男賓的身?則由太監(jiān)搜。等他們搜完身?離去,魏召南便用火折給蠟燭暖爐點了火。

    這時屋里終于亮堂了些,可惜爐子太小,又或許才剛點燃,還是有些冷意。

    畢竟今夜出了這樣大的事,所有人?都?一樣,只能先將就歇下。

    宮宴上喻姝連面前?的菜都?沒夾兩口,杜貴妃便毒發(fā)身?亡,如今肚里空癟癟的,一個勁兒犯餓。

    她掀開食盒,只見?里頭的菜還是宴上那些,有主食、山珍菜肴、時新?花糕,還有那一道?甚不錯的五味杏酪鵝在。

    喻姝一一擺出,提了碗筷要分給魏召南。剛要夾菜,他便攔下她的手:“杜貴妃便是吃東西吃死了,夫人?怎的還不怕呢?”

    第25章 守歲

    ......

    貴妃身?上?牽連太多, 不止是朝廷新貴杜家的女兒,還?是?琰王的生?母,自是?死?了?于別人有益, 才會籌謀毒殺。

    喻姝尚不覺得自己這等身份, 會阻礙過誰的道路, 但聽了?他的話,還?是?從頭下拔出一支銀簪探毒。見無毒,兩人也就安心吃了。

    好歹是?個除夕,今晚卻鬧成這樣。

    因著扣押的緣故, 德陽殿外頭只有侍衛(wèi)守著。這里太冷清了?,不比王府, 過節(jié)時丫鬟婆子們還?會圍在一塊熱鬧說笑。

    魏召南見她吃完后?脫了?鞋坐到西窗邊的小榻上?。她的身?上?披了?件雪絨斗篷, 軟毛領(lǐng)子襯得人面皎白更甚。她側(cè)頭望著窗外飛雪,纖纖手指摸著窗格上?的滕花雕紋。榻案上?有一座蟠龍燭臺, 火光照得人臉暖烘烘。

    魏召南在此地過活二十年, 從不覺得院子外有甚可看。

    比起屋外的琉璃瓦、枯敗的梧桐樹,他此時更想看的是?她。難道她不比外頭酷寒的雪景暖和多了??

    他走到榻邊, 彎腰提起地上?繡了?海棠花的翹頭軟鞋, 拉住她還?在臨摹窗格的小手,笑笑說:“夫人在看什么呢?這冬景好生?沒趣,不若回了?床早些休息。”

    內(nèi)室的小暖爐派不上?用場,夜里又是?這等冷。

    魏召南想起先前幾?夜暖帳里她溫熱的唇, 不由心思飄然。他想,抱溫香在懷, 不比大?冬夜觀雪舒坦?

    喻姝由他拉著手, 回過頭,眼眸晶瑩:“今晚不行, 今晚要守歲。”

    魏召南此刻有點想把人強抬了?扔床上?。但見他夫人如此柔軟,恰巧又穿了?這身?毛絨外裳,整個人軟得像顆雪球。他心頭熱熱的,只好也坐到榻上?,把人拉著坐進懷里。

    這已經(jīng)是?他能做到最大?的讓步了?。

    魏召南低頭看她,雙臂環(huán)著她的腰,笑問?:“歲有什么好守的?”

    他自然不懂喻姝,因為他就從未守歲,在意過除夕。每年宮里有設宴,也不過是?多了?個吃飯的地方。這樣的夜于他而言,一睜一閉就能過去。

    喻姝就不同了?,她年小時貪玩,總能跟外祖家的表兄打鬧一團。放炮竹,逛廟會,沒少得玩。這夜對她而言自然是?要守的,守出一夜,好像自己也就慢慢走過了?一年。

    “殿下若困乏不愿守,妾便替殿下來吧。人常言‘歲燭徹夜長明’,有著‘長命百歲、福壽安康’的寓意呢。”

    魏召南顯然不困,見她非要在這,倒也罷了?。只是?夜里這樣冷,他有心想跟她溫存。念了?念,便提著她的腰把人分著膝按坐腿上?。這樣一來,他就好跟她說話了?,面對著面,他始終能盯住她的小臉。

    喻姝覺得太怪了?,這樣算什么守歲,仍動著想起身?。可他手臂力道太大?,始終掌著她的腰。魏召南的狐貍眼凝著光,盯她的小臉笑問?:“夫人同我說說,以前在揚州都怎么過除夕夜的。”

    喻姝無法,只好跟他說:“揚州這一日有廟會,若早些出門,快入夜時,街上?還?有伶人、演傀儡的、吐火的、唱雜劇的......”

    說起揚州,喻姝漸漸收不住了?。講到盡興處,感覺有人撩開了?她的裙裳下擺,手掌摩挲著小腿。她嚇了?一跳,眉頭忽蹙,死?死?盯著他。魏召南不緊不慢道:“我正?聽著起勁,夫人繼續(xù)說罷。”

    原本好好講的弦斷了?,喻姝如何肯再說。

    她早叫他去睡了?,可是?他沒去。本來她也不是?不肯同他做些旁的,只是?這里不比王府,內(nèi)室也沒有大?暖爐。她尚披著毛絨斗篷,穿了?厚衣裳都覺得寒冷,更遑論褪去衣裳不留寸縷。

    喻姝不肯,推著他的肩頭,想下來,可他就是?不讓,好像有心想折騰她一番。

    她僵持著,臉也急紅了?,想起每回夜里他擁她在懷里,他太放縱,她不肯順著兇器再坐下去時,只要她伏在他肩頭哭,魏召南總能好好聽她說話。

    喻姝腦子靈光,一想就透,立馬便不鬧了?,把腦袋伏在他的肩頭。他的錦衣上?有蘇合香略微苦辣的香氣,她憋了?憋雙眸,不一會兒就紅了?,似低低哭道:“妾冷......真不愿了?,殿下又何必要這么折騰......”

    經(jīng)她這么一哭,魏召南愣了?愣。以往都是?鬧騰得厲害時她才會掉眼淚,這會兒竟這么早就哭了??他想,他到底也沒欺負她。

    可是?她斗篷毛茸茸的領(lǐng)子正?貼著他的脖頸,人兒像小貓一樣伏在肩頭,他聞到她烏發(fā)間的梔子香,不由自主地伸手撫了?撫她的背。

    那?人兒軟得跟什么似的,一哭,跟激起他心頭的惡欲。但她都這樣了?,魏召南此刻再想,卻也不得不順著她的意。

    “也罷,冷就不做了?,今夜只當我陪你守歲來的。”

    魏召南仍圈著她的腰,直直盯她的小臉:“你繼續(xù)說罷,我想聽你說。再說說你們正?月里會做些什么......”

    喻姝心想,他們明明可以坐著守歲,可他非要這樣抱她。

    她朝窗外望去,尚可看見院子里的四個守衛(wèi)。只榻案上?還?燃著燭光,好在那?四個守衛(wèi)始終背對他們,否則一轉(zhuǎn)頭便能瞧見屋里光景。

    她無數(shù)次地想起身?,可是?掙脫不開,耗到后?面也懶得耗了?。怕他又想做些什么,便咬著唇低下頭,讓魏召南看不見她的臉。她把下頜靠在他的肩頭,像說故事?一樣,緩緩慢慢地說。

    ......

    深夜凝重,榻案上?的燭油一滴滴往下流。

    喻姝話說得久了?,不免口干舌燥。又因為夜深,眼皮子漸漸耷拉下來。她講揚州的風俗講困了?,便伏在他的肩頭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雙粗糙的手掌撫過來,兩刻鐘前未做的事?又在裙擺下隱隱開始。

    魏召南擁著懷里的人兒,心笑她明明是?自己要守夜的,這也能睡著。

    他不由念起府邸里開得甚好的梅花,曾讓人剪了?幾?支放喻姝屋里養(yǎng)著。如今過了?幾?日,他來屋里瞧這梅花,伸手緩緩地探到花瓣上?,輕輕摸了?摸。

    人兒還?未醒。

    他見那?梅花甚艷麗,心中漸有惡念起,往重捻了?捻。終于,懷中有異動,魏召南聽著一聲?細小的嚶嚀。他素來便對梅花有種執(zhí)念,原先只是?輕輕摸著花瓣,或許是?有人澆過水,現(xiàn)在瓣兒雖干著,但摸著又變得水嫩了?。

    魏召南心嘆:果真是?好好養(yǎng)著的。

    ......

    喻姝終于清醒了?,猛地直起腰身?,驚愕不已地盯著他。只見他仿佛不知事?的,望著她的臉笑問?:“夫人不是?要守夜么?不是?要跟我講揚州正?月么?早知如此困,起先還?不如同我回床。”

    她臉上?隱有不堪之色,撐著肩膀想起身?,可是?起不來。她難捱地咬著牙,眉頭蹙著:“你......別這樣......”

    魏召南睇凝她姝麗紅漲的小臉,另一只手摸了?摸她額間的碎發(fā)。喻姝渾身?有些發(fā)顫,十指緊緊攥著他肩頭的衣裳,攥得十分皺。她不知是?酸是?難堪,大?約探得太里頭,這回是?真想掉眼淚了?。她伏在他的肩頭低低抽咽:“不要了?......屋外還?有人......”

    魏召南聞言,伸手滅了?案上?燭火。他把她擁在懷中:“好了?,勿哭了?,這會兒沒人看見了?。”

    喻姝連連搖頭,仍是?不肯。她剛要開口,魏召南便知她要說什么,先笑道:“不褪衣,不會讓你受冷,夫人便試試罷。若不是?這偏殿里沒酒,我也不會委屈夫人這樣。”

    喻姝本還?推搡著,聽他提到酒,心頭倏地一愣。她忽然想起,好像每回行房,他都要吃幾?口烈酒,無一回例外。他曾說醉了?便能糊涂過去,難道每一回都要這樣么?

    可他既不愿做這種事?,又如何要常常碰她呢。尤其是?今日,便是?沒了?酒,他也是?要折騰的。

    喻姝沉沉呼著氣,咬著牙。她被困于這方寸之間,動不得,離不開,按著頭受盡酸楚,終是?難捱地枕在肩頭。她凝神望著窗外寒冬高墻上?的明月,這一年除夕竟是?這樣守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