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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色 第12節(jié)

    魏召南一怔,對上眼時,喻姝的眸色卻平靜無奇,甚至還有一點散笑:“殿下要往亭臺去嗎?”

    竟不見丁點酸意和不滿......?

    魏召南一頓,蹙眉間忽想起——

    是了,新婚那夜他跟她說什么“容人的心,不忌、不妒才是好”,她定是要守他的話,才不將酸意溢在臉上......心下一定是不滿的。

    他的夫人,確實很在意他啊。

    魏召南心念,畢竟喻姝是他的正頭夫人,既然已經不滿了,今夜他還是有必要留在主屋的。

    想罷,他便握住袖下的小手,好聲寬慰道:“亭臺那熱鬧自有人去湊,我知夫人心里有事,陪夫人去用晚膳罷。”

    喻姝被他碰著的時候冷不丁嚇了跳,又聽見他說“心里有事”,整個人更困惑了。

    有什么事?難道他已經知曉陳莊那事了?

    魏召南淺淡笑了笑,她心里也跟著慌了慌。

    喻姝由他拉著,將信將疑往堂屋里去。他先喚人傳膳,又坐下一同吃。席間忽然說:“我便知道夫人是個極溫和、能容人的人。但再如何說,那步搖我已從寐娘那取回,夫人還是要收著。送人的禮哪有再轉贈的道理?”

    前面的話沒聽懂,最后一句卻明白了。

    哦,原來那匣子是給她的呀。

    喻姝雖不好金玉,但還是有些高興——即便他心有所屬,還是肯敬她幾分的。

    于是臉上掛了個大大的笑容:“多謝殿下記掛。”

    說罷,他動筷給她夾了個大雞腿。

    她覺得今日的魏召南跟以往有一點細微不同。

    以往他待她,自然也很好,很客氣,但今日還要更細到一些。

    難道是因為,他為他的美人辦生辰,她不酸不妒的原因?

    應該就是這樣——畢竟他剛剛夸她溫和、能容人呢......

    喻姝也很欣慰地想,只要他不給她折臉子,她還是很愿意善待他的美人們。

    相敬如賓也很好呀,她愿意做一個賢婦——畢竟她可瞞了他、瞞了喻家、瞞了內宮一件天大的事,她是不會有孩子的。

    第12章 殺人

    那一年入冬,王叢之在江邊碼頭接貨,帶了小外孫女和孫子出來開眼界。

    喻姝六歲,年小貪玩。那時七歲的表兄只問她一句“meimei覺得現(xiàn)在江河還有魚嗎”,一個說有,一個說沒有。兩人打賭,便撇開了仆婢,溜到江邊捉魚。

    那時正值江水冰寒之際,再過一個月連碼頭都要封了。喻姝打鬧時不慎掉江,小腹受冰水冷刺,疼了整整兩日,灌下好幾碗苦藥才止住。

    看過的郎中都說,只恐日后是不會有孕了。

    她當時年紀尚小,還在因小腹不痛而高興。瞧見外祖、舅父舅母皆是灰慘面色,又似懂非懂的。王從之摸著她的頭,一聲長久慘淡的哀嘆:“我姝兒這輩子......這輩子......只怕得坎坷......”

    那時候不懂,沒有子嗣,怎么就坎坷了?

    她見舅母生表弟,半日的慘叫,滿屋子的血,要多嚇人有多嚇人。舅母明明是從鬼門關出來的人,怎么也覺得沒有孩子是一輩子不幸。

    時至今日,喻姝對此事仍是坦然面之。她沒有多渴望有個子嗣,也不覺得懷不上孩子有甚。頂多是在婆家難以立身......但這些對她而言不算什么,人總要自個兒想辦法。

    魏召南見她笑,自己心里也有些舒坦。大概是因為她的樣貌長在他的心上,笑起來總覺得格外耐看。

    他又給她夾了一縷菜,正要說些溫軟話,外頭忽然道寐娘求見。

    今日生辰,寐娘妝扮得比往日都要艷麗。身上穿著新裁的云錦,簪了紅石榴釵環(huán)。盈盈一禮,“早時夫人的賞禮,奴還未來得及謝恩......”

    “采兒已經傳過謝恩了,你又來跟前謝,真是有心。”

    寐娘低著頭,卻忍不住偷偷抬眼,瞟一眼魏召南。

    正房夫人沒進門之前,明明是他把她摟懷里,說“喜歡什么簪子鐲子都同我講,我給你弄來”,還有“你是我心頭愛的,來日夫人進府,不會讓她委屈了你”,可如今夫人正進門,魏召南卻始終沒給她位分。

    當初她那般行事,在王府眾美人當中,處處都要出風頭,也有幾分是他默許縱容的緣故。

    雖言魏召南待她也不差,說到做到,真給送了許多脂粉首飾,也沒讓她受半分委屈。可寐娘總覺得,自己與他之間少了點東西。

    寐娘本是揚州瘦馬出身,早上說笑時巧喜還問她:“我聽人講,夫人也是打揚州來的。她外祖王家在揚州富甲一方,你以前難道沒聽過名號?”

    似有,又似沒有。

    她們這些瘦馬,有的是家貧,爹娘為了幾公斤糧食賣來。有的是別家丟的孩子,被人牙子誘騙拐賣來的,成了那“揚州瘦馬”。有的人六七歲,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富商們看中,早早定人下金,mama便按他們喜歡的模樣調.教。

    她們自小便被教如何在床笫之間取.悅人。偶爾mama領來的男人有商賈,也不乏讀書人,做官的。

    有人穿袍戴冠,瞧起來儀表堂堂。可這樣有風度之人,卻也會跟mama進來她們的屋子。一邊輕晃折扇,一邊搖頭吟兩句yin詞艷曲兒,看mama是如何教她們,怎么拋帕子扭腰臀。

    “粉香汗?jié)瘳幥佥F,春逗酥融綿雨膏。浴罷檀郎捫弄處,靈華涼沁紫葡萄......”[1]

    瞧瞧,這樣文雅的讀書郎,也會信手拈來名妓的詞兒。

    三十來歲的男人們挑人,等他們要的瘦馬長成十五六的模樣,自己都是知天命之年。

    因此與寐娘待一塊的姐妹們,常常都笑談為自個兒下金的富商。有年輕的,二十來歲,反而會遭許多jiejiemeimei們羨艷。

    寐娘便是她們口中“極好運兒”的人,因為當年大官人張宜給她下金的時候,正是二十來歲。

    巧喜一問,寐娘想不到別的,只有“王家,是不是也來看過她們?”,想罷又是吃吃一笑,這世上就沒有多少男人能逃過她們的繞指柔。

    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晚魏召南厭惡的神色,寐娘仍覺心悸。他縱是喜歡嬌嗔小性子,偶爾也需要她溫馴識禮些。

    因此這一回,寐娘決定得先俯首低眉。

    她垂眸施禮:“這些都是奴該做的......能伺候殿下與夫人,已是奴莫大的福分。”

    喻姝聽這話,心暗暗道一聲,真是個會變臉的,今日這樣做小,估摸是瞧了他在!

    喻姝向來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以前不痛不癢的刺探,喻姝一直沒放在心上。她總覺得寐娘雖嬌些,但心思不至歹毒,偶爾打壓下也就過去。

    現(xiàn)在寐娘放低姿態(tài),喻姝更沒想為難他的心上人。

    喻姝寬慰兩句,讓她下去好好過生辰。寐娘卻倏地跪下,淚眼婆娑望了望魏召南。

    魏召南平靜笑問:“你有何要說?”

    寐娘頭一低,聲音更軟:“今日是奴的生辰,殿下命人在閣上擺了酒宴,奴想......”

    魏召南放下銀箸。

    本來他讓十七擺了兩桌,大有替她cao辦一頓的意思。說去陪她,倒也未嘗不可......只是忽然想起喻姝今早拈酸出門,魏召南倒覺得不能去了。

    他看向一旁喝粥的女人,頭微低,圓潤耳垂的滴玉墜子飽滿小巧。

    他想摸,但見滿屋的仆使丫鬟,還有寐娘在,便忍住了。且?guī)瓦@個小女子做了兩分面子,言笑說:“要看夫人允不允了。”

    說完,他就自己猜到結果了。

    定然不會允的,今早上還吃著酸。不過他的夫人講話委婉客氣,定會尋個由頭堵回寐娘。

    魏召南且坐且看,還抱了兩分看戲的樣子。

    ——但下一刻,喻姝便擱下粥:“有何不可呀?既然亭臺熱鬧,殿下何不去看看?”

    魏召南腦子頓時一白,嘴角微抽,卻說不出話。

    他的夫人……是不是有點太大度了……?

    雖說也是個好事,但……

    這一晚魏召南都略有疑問,她到底有在為寐娘而酸嗎?

    *

    月上柳梢頭,夜里忽而下起小雨,淋淋漓漓。

    喻姝已經脫簪梳洗,身上只留件單薄里衣,烏黑的秀發(fā)垂在肩上。

    她滅了西窗邊兩盞燈,雨勢漸大,便連窗子也闔上。乍然想起昨日宮里送來一籠芙蓉鳥還收在庫房外的檐下。那時她特特囑咐,怕鳥剛來,放屋里給悶壞,就在外面養(yǎng)幾日。

    這雨下得突然,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記得收起。

    畢竟是皇后賞賜,喻姝左想右想,還是不放心,招呼采兒,親自套了件外裳出門。

    今夜亭臺的熱鬧已經散盡,整座府邸寂靜平沉,浸在浩大雨聲里。

    二人繞到庫房,見芙蓉鳥已被收在屋里,俱歇了一口氣。采兒嬉笑道:“我早說夫人擔心早了,那些人是陶姑姑帶的,還算機靈。”

    說到陶姑姑,二人邊走邊說。

    喻姝悄聲問:“你這幾日留心她時,可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古怪之處?”

    “沒哩。瞧著再正常不過了。陶姑姑連王府大門都很少邁出,整日在府里教導丫鬟婆子。”

    “我們才來,她也不敢有所動作。先少看著,讓她放松警惕,才好舒展拳腳。”

    繞過院落,旁邊一塊泥地花圃,有三兩撐傘的人影在絮絮說話。

    “前頭說話的好像是趙婆子,她有手藝在身上,花草捯飾的最好。”

    再走近些,果然聽見趙氏在給兩個新來的婆子訓話。

    “快入冬了,這塊圃地上要栽臘梅。趕明兒你倆就跟我一塊,再招呼幾個小子,把花房的臘梅根子搬來。我再帶你倆去見見那幾棵榆木——”

    說罷,趙婆子瞧見圃外打燈籠的人,福身,忙給倆新來的婆子遞眼色,

    “那是咱的夫人。”

    她揮了下手,趙婆子便繼續(xù)教。兩句過后,帶著人離開花圃,往下一處去。

    夜色朦朧,仍還下著雨。

    喻姝提起裙擺,正要帶小雅回去。燈籠的光照過花圃泥地時,赫赫然映出幾雙雜亂的腳印,其中竟有酷似男人的!

    她步伐一滯,猛地抬頭,拉開一點傘角往前看——三個婆子的背影,落后的一人偏高偏壯,走得也格外扭捏,莫非是他么?!

    竟然混進個男人?

    他想做什么?

    又是怎么進王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