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偵:夜半鶴知 第77節(jié)
自從毀容之后,莊與歌就開始積極接受心理治療,幾年來抗抑郁的藥物一直沒有斷過。即便如此,醫(yī)生也不可能一口氣開出這么多藥。看上去,應該是莊與歌攢了一段時間,最后一口氣吃下了整整一大瓶。 莊與歌把自己的客廳改造成了錄音工作室——一臺巨大的顯示器,彩色機械鍵盤,以及一臺巨大的專業(yè)錄音設備。設備后是一拍書架,警方發(fā)現了大量的心理學叢書,從弗洛伊德到人本主義,從精神分析到行為認知療法,還有自我治愈、積極心理學等主題的小說散文。 單瀮仰起頭,突然有一瞬恍惚,就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里,藏著一個人,對抗精神問題多大的努力? “房門是從內鎖死的,幾個紗窗外都焊了保險柵欄。屋內沒有打斗痕跡,尸體身上也沒有發(fā)現被強迫禁錮的痕跡,痕檢也沒在這個房間里找到任何屬于別人的指紋,”林鶴知得出結論,“她播音賬號還在持續(xù)運營,這真的很奇怪,但只看現場的話,我沒有任何證據來懷疑這是他殺。” 警方在莊與歌公寓里發(fā)現了她平時上學通勤用的單肩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水杯,雨傘,ipad,錢包,以及一個塑料文件袋,里面裝著教務處辦理休學手續(xù)的相關材料——背包里東西都在,好像莊與歌把它拿回家后,就沒有再打開過。 材料上的蓋章日期顯示是6月17日。 “應該是辦完退學手續(xù)那天回來,或者第二天,她就自殺了,”林鶴知得出結論,“如果你們可以復原她手機聊天記錄的話,大概能更明確一點。” 可是,莊與歌把自己的手機和電腦,全部恢復了出廠設置,且沒有留下遺書。 小姑娘安安靜靜地走了,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就是她的夜鶯賬號。 單瀮查了記錄,說曹奇文說得沒錯,6月17日夜鶯就請假了,原因是身體不適,直到21號才回來更新,然后就沒有斷過。 為了這個案子,林鶴知第一次下載這個軟件,隨手建了個賬號,點進夜鶯的播音主頁。 當前時間,夜鶯不在線,但一進入對方的主頁,屏幕上就跳出了夜鶯的3d虛擬形象。她就像一個虛擬主持人一樣,會做一些肢體動作,比如感謝關注云云。 “歡迎[蛙不知]來到夜鶯的秘密花園,我是主播夜鶯。” 女孩的嗓音溫柔,甜美,那點軟軟的氣音,就好像讓人覺得她是在笑的。 以往的節(jié)目會有復播,林鶴知隨手又點了一段音頻。 “大家好,又到了每周三晚上的深夜聊愈時間。前幾天呢,我在后臺收到了一位朋友的投稿……”隨后,夜鶯朗誦了一段故事,內容差不多是投稿者在現實生活里遇到的困境。 “首先,夜鶯想和這位朋友說,你真的已經很棒了!” 接下來,夜鶯幫這位朋友分析了一下,套用了一些心理學理論,最后又灌了一些心靈雞湯。 夜鶯整個專欄風格,基本都是這樣。林鶴知聽了沒勁,點掉音頻,又翻了翻評論。顯然,夜鶯的粉絲不少,但也有一些聽眾在吐槽最近的更新質量變差了。 林鶴知按掉音頻:“她這個平臺,現在都是誰在更新?” “已經讓網偵去查了,暫時還沒結果,”單瀮答道,“不過,我們檢查了莊與歌的所有銀行卡記錄,發(fā)現就在上個月,她獲得了一筆15萬的轉賬。” 單瀮查了查,發(fā)現轉賬方是一家還在申請?zhí)焓馆喭顿Y的初創(chuàng)公司,名叫“永聲科技”,地址還在寧港市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孵化器。光網上看介紹,對方的主營方向是新媒體與人工智能。 很快,單瀮就找到了這個初創(chuàng)企業(yè)的ceo,張凱嚴,年齡還不到三十歲,是從國外回來創(chuàng)業(yè)的。 “我們的核心產品,是一款人工智能程序,”張凱嚴見到警察,似乎還是有些緊張,“我怎么給你解釋呢,你差不多可以理解成——通過我們的算法,以及大量的、同一個人的聲音輸入,我們可以讓這個ai發(fā)出這個人的聲音。” 單瀮有些懷疑地瞇了瞇眼:“那你們豈不是可以模仿任何人說話?” “不是,不是,”張凱嚴拼命擺手,“這怎么行呢,警官!這種事有法律規(guī)定的呀,要授權,還要授權這種聲音的使用場合,合同上都要說清楚的,怎么能模仿任何人說話呢!” 單瀮也沒說莊與歌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問:“所以,莊與歌收到你們公司的轉賬,是因為——” 張凱嚴點頭:“莊小姐配合了我們好幾次,就是為了訓練出一個可以模擬她聲音的ai。” 說著,他緊張地補充道:“這個完全是合法的,我們已經獲得了莊小姐的授權,有法律的文件,而且,她自己非常樂意做這件事。” 說著,張凱嚴翻出手機聊天記錄。 在年輕的ceo手機里,單瀮看到了莊與歌生前留下的最后記錄—— “我希望她成為一種治愈的聲音。” “請讓她永遠這樣治愈下去,拜托了。” 第87章 夜鶯 單瀮翻了翻張凱嚴手機里的聊天記錄, 以及莊與歌和公司簽訂的合同:“所以,這段時間都是你們在運營夜鶯這個賬號?” 張凱嚴一口應下:“也不是最近才開始,其實兩三個月前,有幾期節(jié)目就是我們做的。那會兒我們還是穿插著來, 莊小姐還會給我們反饋, 幫助我們把節(jié)目錄得更好。” “不過, 從上個月21號到現在,就都是我們在做了。” 單瀮點點頭。 他沉默地掃了一眼創(chuàng)業(yè)公司所在的孵化辦公室,員工兩只手就數得過來, 似乎也不難查。 單瀮冷冷地看向張凱嚴:“莊與歌這么長時間沒和你們聯系,作為合作者, 你就沒覺得很奇怪嗎?” 張凱嚴搖了搖頭:“莊小姐之前和我們說, 運營這個賬號讓她非常疲憊,她自己也希望遠離網絡空間一段時間,把賬號交給了我們。” “我以為她只是需要一點自己的時間,還真是沒想到……她會選擇如此極端的方式。”說著,男人調出幾張截圖,單瀮看界面是夜鶯賬號的后臺。 “前段時間, 她心情很壓抑, 因為有些小號在網絡上瘋狂私信辱罵她, ”張凱嚴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她得罪了什么人, 看這陣仗,我都懷疑對方有一個群?不過,我也實在不清楚, 這些人對一個網絡上的陌生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惡意?” 張凱嚴嘴上說著“惋惜”, 但單瀮敏銳地覺察到,其實這個人心中并不太難過。 只是一種平靜的冷漠。 單瀮低頭瞄了一眼,發(fā)現有些小號的發(fā)言惡毒至極,不乏“你就應該去死”之類的詛咒,而且,光看內容,這些人應該知道莊與歌毀容一事。 他揮揮手,讓段夏去把這些小號全部取證調查,隨后抬起頭,盯著張凱嚴說道:“互聯網不是法外之地。” ceo沉默了許久:“這是為什么我更喜歡ai。做主播,當網紅——只要你獲得了流量,就有遇到惡評、甚至網絡暴力的風險——被這種負面消息打敗的主播不在少數。” “ai不會。你再來一百萬個賬號罵它,它也不會產生情緒波動,也不會影響工作的質量,”張凱嚴眼底閃動著某種對新科技的崇拜,“這點上,它是無限優(yōu)于人類主播的。” 單瀮顯然不認同他的說法,只是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 “夜鶯皮下換ai這件事,我們的確不希望人知道,所以比較低調,”張凱嚴解釋道,“一方面,是莊小姐說,粉絲一旦發(fā)現賬號皮下換人,就會大量離開;而另一方面,平臺有規(guī)定,主播只允許使用他們自己的收費ai,就是棒讀的那種,所以,對于我們來說,這只是一個小范圍內的試驗品。” 說著,他又補了一句:“夜鶯的確也是我們目前最成功的試驗品。” 單瀮問:“你這個ai是怎么運作的?它能直接和人語音聊天嗎?” 張凱嚴聞言,笑了笑:“警官,您說得那種ai存在,但這也太高看我啦,但凡我能有那技術,現在還愁融資這點小事?” “我們的ai暫時還不能和人直接語音聊天,它說什么,都是需要數據輸入的,”張凱嚴指了指辦公室里的一個女孩子,“目前負責夜鶯這個賬號內容輸入的人是小米,選詩啊,以及做聊愈稿件都是她在cao作。” “來,單警官,我還是給您演示一下我們的語音demo吧,您大概也會有個更好的理解,”說著,張凱嚴帶單瀮走進一個小辦公室,“現在市面上的語音ai,大部分都是輸入文本后,ai棒讀,基本你聽幾句話,就能知道那是個ai,但我們的算法是不一樣的。” “我們產品的核心在于,這個語音輸出與真人完全沒有區(qū)別,包括換氣啊,情緒啊,語氣的起伏等等,是市面上那種棒讀ai完全沒法比的。” 張凱嚴點開他們產品的界面,拉過一個麥克風 :“因為我們是找人——可以是任何人,包括您,單警官——它會捕捉你的語氣,然后套上這個聲音。” 說完,張凱嚴按下屏幕上一枚紅色按鈕。 隨后,音響里就傳來了莊與歌甜美的聲音,但用的卻是張凱嚴之前的語氣:“因為我們是找人——可以是任何人,包括您,單警官——” 放完這句話,張凱嚴抬起頭,眼底閃著一些小驕傲:“聽不出來吧,單警官?” “直接輸入文本,標注情緒,我們的ai也能自動說話,”張凱嚴補充道,“不過,剛才的這種模擬,語氣會更真實一點,能夠讓ai直接參與直播。” 單瀮聽了張凱嚴播放的demo,臉色并不好看,半晌,他拿食指點了點桌面:“你們這種產品,和欺騙消費者有什么區(qū)別?” “我不認為這是一種欺騙,粉絲喜歡的是夜鶯的聲音、內容,而我們售賣的,就是夜鶯的聲音、內容,”張凱嚴答道,“這怎么能算是欺騙呢?” “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子的人工智能可能很危險?他會給多少犯罪提供幫助?甚至成為詐騙集團的利器!” 張凱嚴想了想,側過頭,露出了一個算是溫柔的笑容:“警官,我認為,犯罪的永遠是人,而不是人工智能。我只能說,人工智能的確可能被罪犯拿來變成一種工具,就像刀一樣。” 說著,他懶洋洋地一抬眼:“可是,您會為了這樣的原因,直接把刀給禁掉嗎?” 單瀮沉默地看著他,心里有些煩躁。他平時并不關注科技圈的事,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科技怎么就發(fā)展得這么快了? 在這個問題上,張凱嚴似乎有著很強的傾訴欲:“科技永遠是會進步的。誠然,在科技進步的同時,它一定會帶來更多元化的犯罪手段,但這本來就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一部分。你不能說,就因為害怕這些,從而去阻撓這個進程。” “市面上那些播音工作室,從選材,到寫稿,再到錄音,可能需要一整個團隊的合作才能做一期播出,但有了人工智能輔助以后,我們一個人,就比如說小米,可以同時cao控幾個不同的賬號。” “當然了,現在我們還在一個非常初級的階段,我對未來的構想是,我們每一個用戶都能擁有自己的夜鶯。夜鶯最終會進化成一個……在用戶心情不好的時候,能夠直接語音溝通,和ta聊天談心的語音愈聊ai。” 說起自己的產品,張凱嚴又流露出那種對ai的崇拜,有些興奮地滔滔不絕:“我們還在開發(fā)的另外一個產品線,就是針對去世的家屬——比如母親知道自己得了癌癥,時間也不多了,那她可以來我們這里定制一個產品。我們會用同樣的算法,讓它變成這位母親的聲音。日后母親去世,她還能以這種電子聲音的形式,一直陪伴思念她的家人們。” 他認真地看著單瀮:“警官,您應該跟著一起學習,一起進步,用更先進的方式來解決新科技帶來的問題,而不是直接否認科技的存在。” 單瀮看著他認真而有點稚氣的眼神,輕笑了一聲:“行,那我們就來解決新問題。” “其實,我們這次找上門,主要并不是因為莊與歌的死。足夠的證據表明,莊與歌的確就是自殺的。”單瀮仔細觀察著張凱嚴的神情,看著他從茫然到疑惑,“可是,有人在莊與歌死后,利用她的聲音,cao縱粉絲殺了人。” 張凱嚴瞪大雙眼,微微張著嘴,半晌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或許,你發(fā)明的這個東西,”單瀮淡淡地說道,“就已經參與到一起謀殺案里去了,張先生。你猜猜,你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 張凱嚴:“……” 與此同時,單瀮收到了網絡技術組同事的反饋:“單隊,我們從平臺那邊獲取了最近三個月夜鶯賬號的登錄ip,主要登錄地址,不是莊與歌自己家,就是永聲公司這邊……不過我發(fā)現她這個賬號,有幾次比較奇怪的異地登錄——從ip上看,是海外登錄,但我認為對方用了洋蔥路由,跳了好幾個ip,設備是pc。” “那個海外ip最后一次登錄,是六月底,最近這段時間的確沒有登錄過了。” 單瀮心底了然——對方通過微信加上了曹奇文,并且以莊與歌的身份cao控了他,已經不需要使用夜鶯的賬號了。同時,對方還抹去了自己在私信里活動的痕跡,現在除了一個隱藏過的登錄ip,什么都沒有留下。 “抱歉,張先生,我需要檢查公司里每一個人的手機、電腦、以及家里的電腦,”單瀮對葉飛打了個手勢,“今天查完之前,誰都不能走。” “理解理解,我完全理解,”張凱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警官,您說的那個‘莊與歌’,在指使犯罪的時候,是實時互動的嗎?那個人用莊與歌的聲音,平均答復間隔時長是多少?” 單瀮找人與看守所里的曹奇文確認了一下:“他說是實時互動的,一旦開始聊天,就和微信聊天一樣——只是對方是語音回復的。” 張凱嚴聞言,神色瞬間嚴肅了起來:“如果是即時互動,那兇手恐怕得在辦公室里做這件事!” 單瀮連忙追問:“什么意思?” “只能是這臺電腦,”張凱嚴拍了拍兩人面前的那臺顯示器,“出于對我們的產品,以及對這些聲音產權的保護,暫時只有這臺電腦可以制作我們的ai語音產品。如果這個人能夠實時對話,那聊天的時候,一定得有人坐在這臺電腦前。” “有這個房間鑰匙的,只有我們三位程序員,還有另外兩位負責內容運營的女播音,別人沒有這個辦公室的鑰匙,以及登錄權限。” 單瀮皺了皺眉頭:“遠程也不可以?” 張凱嚴和他確認:“遠程也不可以。” 單瀮一拍桌子,直接去調了辦公室監(jiān)控。 根據曹奇文的口述,就在張雅儀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凌晨十二點多,這個“莊與歌”還在和他講述具體的殺人計劃。可是,根據永聲科技辦公室的監(jiān)控,那天晚上八點后,辦公室里就沒再來過人。 雙方的信息對不上。 “不可能啊,會不會是你們那個人撒謊了?”張凱嚴的語氣難得強硬了起來,“我們只有這臺機器,真的只有這臺機器可以模擬夜鶯!” 單瀮瞇起眼睛:“沒有別人有同款程序?” “呃……這倒也不能說是沒有。” “我們這個ai的原始框架,是模仿美國一款ai產品的,”張凱嚴撓了撓頭,解釋道,“但我很確定,我們目前是國內唯一一家復制品,而且,夜鶯的聲音,以及語氣捕捉、訓練,都是在這臺機器上訓練的,就算你有原始程序,沒有訓練數據包,你也不可能生成夜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