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偵:夜半鶴知 第32節
說起來,附近農貿市場的那個“王媽”也真是個人物。她一直自稱王媽, 說自己的豬rou都是自家養自家殺的, 以至于顧客們都親熱地喊她一聲“王媽”。 林鶴知仔細問了問, 才知道她的確不姓王,而是姓李。 表面上,她只是“王媽”豬rou品牌的農貿市場分銷商, 但李阿姨自己家也是養豬的,她借著王媽在當地立下的品牌與口碑, 在攤子里“夾帶私貨”, 以王媽品牌的價格,賣自己家的豬rou。 林鶴知得知真相后,也不太介意,畢竟她家的豬rou質量也很不錯,不管怎么說,老頭子就吃這一口。他聳了聳肩:“以前那rou就挺好, 老樣子吧就。” “我想買以前買的那種, 一模一樣就行。” 王媽, 或者說李阿姨聞言,頓時眉開眼笑, 得意地對林鶴知擠眉弄眼。李阿姨悄悄告訴他,自己賣給他的一直是他們家養的rou。不過,上回林鶴知說要“放久了的rou”, 她給的才是王媽牌的。 “老和尚說你家人病了,看了幾家醫院也不見好。”林鶴知突然就提了一嘴, “現在病好點了嗎?” “哎,是是是,是我大哥!”說起這個李阿姨就有些犯愁,“沒呢,住院掛水,又轉院,到現在也沒見好!” “什么時候開始的?一開始是什么情況?” “病好久了,算起來都快三個禮拜了!”李阿姨急忙說道,“一開始是反復發熱,食欲不振,惡心,沒有力氣!當時也沒想著去看病,以為休息幾天就好了,結果突然熱度一下子飆到四十啊,上吐下瀉的,就附近醫院輸了兩天液,結果也沒見好,整個人竟然還開始變黃了!” 林鶴知了然:“黃疸。” “對對對,就是這個,黃疸,然后醫生懷疑是急性肝炎,接下來就做檢查……什么甲乙丙丁我也不曉得,好幾個,查了,又說都沒有的。誒,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李阿姨愁眉苦臉,“謝謝你啊,我們已經轉去二院了,之前是怕住院住不進去,才向你打聽……” “主治是誰啊?”林鶴知掏出手機,“病歷拍照發我一份吧,我大學室友就在二院肝膽,到時候幫你打個招呼。” “醫生姓趙,這可太感謝了,哎呀,這rou我就免費送你吧林醫生!” 林鶴知搖了搖頭,照樣付了錢:“對了,你大哥是做什么的?” “我大哥在王家的養殖場工作,是殺豬的。”李阿姨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她們一家也是想把自己老家的養殖場經營起來,但沒有做大做強的經驗,李家兄弟妹三人跑出來這幾年,都是來“偷師”的,好以后做自己的品牌。 殺豬。王媽。豬瘟。 幾個關鍵詞瞬間在林鶴知腦子里連成了線:“那你大哥手上有受過傷嗎?或者,有沒有被豬咬過?” “哎喲,這我就不清楚了。”李阿姨皺起眉頭,“這我得回頭問問。咋的了,還能和豬有關系?” 林鶴知說還不確定。 當天,李阿姨就轉來了病歷。 林鶴知瞄了一眼,黃疸,腹水,wbc升高,alt和ast也都非常高,懷疑急性肝炎沒有任何問題。不過,所有肝炎病毒的檢查都是陰性的。醫院也是采用了常規治療肝炎的手段,病人的痛苦程度有所緩解,但治療了五天,核心癥狀依然沒有顯著好轉,院方開始做更多的檢查,但暫時還沒有結果。 不過,李阿姨去問了,幾個禮拜之前,李大哥的手的確有個傷口。不過,經常用刀的工作,磕磕碰碰受點傷常見得很,當時傷口不深,也很快就止血了,所以男人也沒有怎么在意,的確是不帶手套處理過一些生rou。 林鶴知從自己的微信好友里調出了許久沒有說話的大學室友,陶函博士學歷,又是主任的直系學生,在科室里很說得上話。 他也不和人寒暄,開門見山地就說,你們科室里現在住著的李某某,病案id多少多少,生病前有過豬病原體職業暴露,建議你血液與排泄物都去培養一下,看看是否有人豬共患的病原體。 很快,對方就回了消息,還是一口氣一連串的那種。 陶函:媽耶,你竟然活了,我還以為你人間蒸發了,還有人傳你被抓進去了…… 陶函:怎么了,這病人是你親戚朋友嗎? 陶函:靠,我看了看,我記得這床,老趙的,見鬼哦我們都不知道這人家里養豬啊!當時問了,就說是食品廠的,沒繼續問啊! 陶函:咦,林鶴知你又不吭聲了,求人幫忙是你這個態度嗎? 半晌,林鶴知才納悶地回了一條:我求你?你們自己病因找不出來,明明是我在幫你吧? 陶函:不愧是你.jpg 林鶴知心里憋著一股不知道什么氣,堵得有些難受。他又往前刷了刷兩人的聊天記錄,發現上次說話,已經是幾個月前了。 陶函:鶴知,你人在哪里?學校里都在傳你被警察帶走了,還說錢涌是你殺的。你快出來辟個謠吧,你電話為什么打不通? 陶函:??你不會真的被警察帶走了吧 當時隔了一整天,林鶴知才回復:是被警察帶走問話了,剛放出來。我沒有殺人。 再次看到“錢涌”二字,林鶴知心中又憋起了一股氣。 錢涌與林鶴知一個實驗室,都是陳院長的學生。這人考進來時,據說是他們村里唯一一個博士生,好勝心極強,但做事功利浮躁。錢涌這人能把表面工作做得極漂亮,但學術能力放在寧大著實屬于中等偏下。總而言之,是林鶴知在學術圈里最看不起的那一茬。 當時,實驗室里有一篇影響因子比較高的論文,錢涌著急評一個什么杰出獎項——那個獎項對參賽者在高影響力因子期刊上發表的一作論文有數量要求,錢涌就差一篇——于是,他請求林鶴知把他寫成共同一作。 一般來說,同門師兄弟有需求,送個順水人情是圈內正常生態,偏偏林鶴知是個情商負數的死軸,他認為錢涌對這篇論文毫無貢獻,掛個名已經算給了同門面子,還想要一作那真是門都沒有,騎臉把人一頓冷嘲熱諷。 自然而然,錢涌差了一篇一作,沒有評上那個獎,對林鶴知憋了一肚子的氣,有事沒事就給林鶴知穿小鞋——比如,小組合作大作業,明明林鶴知干了大部分活,但錢涌在最后匯演的時候,卻包攬了大部分功勞,還把林鶴知的名字放到了最后一位。 總而言之,兩人鬧得極不愉快。 結果有一天,錢涌這人就莫名其妙地在公寓里死了,他生前到處抱大腿,與大部分老師同學的關系都處得極好,林鶴知自然成了重點懷疑對象。 那天之后,陶函又斷斷續續地給他發了一些消息,但林鶴知沒再回復,當然,那件事之后,他也沒再回過二院上班,而是灰溜溜地躲回了濟慈寺里。 至于錢涌的死,警方沒有找到任何他殺的線索,最后按照自殺處理了。至今,單瀮都不同意給林鶴知看那個案子的卷宗。 * 沒過幾天,李大哥的細菌培養結果出來了,竟然是豬霍亂沙六氏菌。院方做了敏感性測試,對癥下藥,患者的病這才rou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李大哥出院那天,陶函給林鶴知發來了一張圖,滿滿一大碗紅燒rou:“快看,患者家屬送的,賊香!” 不僅如此,濟慈寺也收到了李阿姨送的新鮮五花。 林鶴知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 洪老師父白胡子一顫一顫,冬瓜一張小嫩臉像倉鼠似的撐得滾圓,古老但生機盎然的小院子里,擺著四四方方一張舊桌子,一碗梅干菜扣rou三兩下就被這一老一小給吃了個精光。 “香,還得是王媽家的rou香咧。” 林鶴知面無表情:“這不是王媽家的rou了,現在是李媽家的rou了。” “管它姓王姓李,反正就是這個味!” 林鶴知擱下筷子,低聲說道:“我和宮叔叔聯系了,以后就不當醫生了。他們急缺能出外勤的法醫,我先去搭把手。” 老和尚聞言,什么也沒說,只是笑瞇瞇地點了點頭:“今年果子我都沒摘呢,你多帶一點過去吧。” 午后的陽光燦爛,林鶴知蹲在院子里,剪了一兜的佛手。涼風一陣又一陣,枯葉嘩啦嘩啦地漫天飄下,但佛手粗壯短小的莖稈有力而飽滿,“咔嚓”一聲后清香格外濃郁。 這是濟慈寺里特有的一種品種,名叫“佛骨香”。 早些年,濟慈寺承擔了附近村民的入殮工作。 小時候,林鶴知經常跟在洪老和尚身后,看多了尸體,很小就能看著傷口猜原因,而每次猜對之后,林鶴知總是會獲得巨大的滿足感。很多時候,他看活人一張臉,很難分辨對方是什么情緒,但死人就簡單多了。 不過,死人身上的味很重。尸臭是一股比較特殊的氣味,一旦沾上了很難洗掉,就像很多法醫會喜歡用芫荽一樣,濟慈寺里的先人發現了這種佛手的妙用——不僅可以去掉尸體的味道,還會保留一股好聞的清香。 老和尚會把這種佛手和其它材料一起做成藥皂,衣服也用它一塊兒洗。所以,林鶴知的記憶里,只要蹲在老和尚身邊,就會聞到這股令人心安地味道。 林鶴知剛來到濟慈寺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一個秋天。林鶴知不喜歡和人說話,也不喜歡和山下小學里的同學玩耍。他喜歡蹲著觀察世界。 林鶴知可以靜靜蹲著,看一棵樹,看一塊石頭,一看就是好久,從來沒有人知道他那個小腦瓜里都在想什么東西。 那天放學,他蹲在院子外面看一條蚯蚓。蚯蚓被一塊大石頭給壓著了,林鶴知就看著它掙扎著扭來扭去。 鼻息間傳來熟悉的香味,洪一師父的大手從天而降,在他腦門上摸了摸:“怎么一個人待這里呢?怎么不和小朋友去玩?” 林鶴知搖搖頭。 他不喜歡那些小朋友,或者說,他不理解其他小朋友,不知道他們愛玩的,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他常常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之間隔著一面透明的墻,因為不理解,所以他只能安靜地觀察。 有時候還會拙劣地模仿一下。 林鶴知想了想,才小聲說:“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洪一點了點頭,他也在小孩身邊蹲了下來,撿起一根樹枝,把那塊壓著蚯蚓的大石頭給撥開了,蚯蚓頓時快樂地游動起來,“但我們常常在幫助他人的過程中,感受到自己與世界的聯系。” 林鶴知將那些佛手洗凈,切碎,裝進藥師殿的萃取燒瓶里。 細細想來,其實老和尚給自己講過許多道理。只是,老和尚從來只說一遍,既不會反復強調,也不會逼著林鶴知回應什么。 他覺得自己的反射弧很長很長。 好像總是要在很多年后,才會想明白那些道理。 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是單瀮發來的消息—— 你上次讓我查的事情,有了點進展。見面詳談? 林鶴知心頭驀得一跳,差點不小心碰翻三腳架,連忙回了一句:“老地方。” 第38章 一些往事 兩人又約在了那家名為silence的聾啞咖啡館。 還不等林鶴知開口, 單瀮就要求把涮鍋水美式換成了拿鐵。萬萬沒想到,這家店的拿鐵不過是兌過奶的涮鍋水,單瀮面無表情地喝了一口,覺得自己靈魂都要扭曲了。 他也懶得和人寒暄, 開門見山地打開一個紙質文件夾, 幾份材料整整齊齊, 貼著不同顏色的標簽條。 “這是當年那個國際領養機構的工商注冊信息。” 領養中介的出資人是寧港一名小有名氣的富商,創辦這個中介的目的也是做慈善。不過,說是什么“國際”機構, 其實沒幾個員工,政策整改之后, 機構沒能獲得國家要求的資質, 也就關門了。 “然后,我還聯系了張萍萍——就是當年負責你哥哥領養手續的那個員工——她告訴我,當年段重明也找過她。她說,當時她就給了段隊一個號碼,那個人姓洪,你還有記憶嗎?” 林鶴知一愣:“段叔叔沒和我說過。” “張萍萍給我的號碼早已注銷易主, 不過, 根據張萍萍對外貌的描述, 以及電信那邊的注冊信息。”單瀮又遞過一份檔案,“洪子濤, 本職工作是高中的英語老師,后來開了一所國際學校。他當時在這個機構做志愿者,應該是領走你哥哥的那個人。” “這人早些年留過學, 也是在留學期間,加入了基督教教會, 發現海外有很多基督教家庭有領養孩子的需求,才以志愿者的身份參與到這個活動中來。” 照片上的男人長得還挺端正,一臉書生氣,林鶴知的目光一轉,落在那個死亡日期上:“五十六歲就死了?” “確實不巧。兩年前死的,車禍,肇事司機酒駕。” 林鶴知眼底的光瞬間又暗了:“那段叔叔查這件事那會兒,他應該還活著。” “這人也不難查吧?”說著林鶴知皺起眉頭,“畢竟你這么快就查到了?” “洪子濤的確不難查。”單瀮平靜地答道,“但你這張嘴不會說話可以不說。” “我說什么了?”林鶴知不得要領,“既然好查,段重明怎么可能會查不到?他為什么沒有告訴我?” 單瀮:“……” “我不知道段重明是否找過他,但我找到了洪子濤的女兒。”單瀮又拿出厚厚一沓復印件,沒好氣地拍在桌上,“這家領養中介十幾年前就已關停,大部分檔案都無法溯源,但你哥哥被領養的那個時候,網絡還不算普及,所以大部分領養文書還是以郵件的方式進行的。” “具體的手續文件洪子濤都沒有保存,但留存下來了一些海外來的書信。洪子濤女兒說,她父親生前非常珍視這些書信往來。我把時間上可能與你哥哥有關的書信都復印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