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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偵:夜半鶴知 第24節

    “段叔叔千里迢迢找到她,只打聽到收養我哥的是一個美國中產家庭,女的叫nancy。線索到這里就斷了。”

    “段叔叔當時叫我不要找了,過好當前的生活。”

    單瀮聽到這句話,莫名感到了一絲怪異。

    他是段重明一手訓練出來的,他了解段重明。那是一個從來不會說放棄的男人,他正直,善良,有著永不耗竭的熱情,在兒童拐賣最囂張的那幾年,他不辭辛勞、日以繼夜地幫無數孩子找回了自己的親人——父母都放棄了,他也不會放棄。單瀮很難想象,段重明會對自己看著長大、渴望找到雙胞胎哥哥的林鶴知說出——

    不要找了。

    “既然段隊都幫你查過了,我未必能幫你找到更多的信息。”單瀮側過頭,看向林鶴知的眼睛,“你最近又開始琢磨這件事,是有什么契機嗎?要是他人一直在美國,我可能什么都查不到。”

    林鶴知有些心虛地躲開了他的目光。

    他腦子里再次浮現出那段讓他如坐針氈、毛骨悚然的視頻……那個赤|裸的男人,以及他背上精致的俄羅斯套娃紋身,帶著詭異的笑容,直直看向他內心深處。

    林鶴知一想到那個畫面,就不想和單瀮分享。

    “需要什么契機?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他在哪里。”林鶴知淡淡開口,“現在科技更發達了,基因匹配,人臉識別,技術可能帶來更多的線索,所以,我想再試一試。”

    單瀮冷笑一聲,斷定:“你又撒謊了。”

    林鶴知嘆了一口氣:“是有一些事,我還不太確定,但我不想從最開始就誤導你的思路。”

    “你先獨立地查,好嗎?”

    單瀮收了卡片,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還有其他線索嗎?”

    “暫時沒有了。”

    “行,那我走了。”單瀮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局里有事得回去一趟,有消息我聯系你。”

    “好。”

    林鶴知目送單瀮推開門,又喝了一口咖啡。

    咖啡館里再次陷入死寂一樣的沉默,林鶴知一直坐著沒走。

    他低下頭,輕輕撫過掌心最舊的一道傷疤。

    很多事就是這樣,傷好了,但它總是會以某種形式留下自己的印記。塵封的大門被推開,記憶裹挾著狂風與刺痛皮膚的冰渣呼嘯而來。

    ——你是什么時候學會說話的?

    林鶴知其實記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自己有意識地開口說話,是在林逍走了三天后。

    林鶴知時常覺得,在情緒感知這件事上,自己的反射弧特別長,也不知道繞著地球跑了幾圈。可每每當它跑到的時候,大腦酸澀腫脹得就好像要炸開一樣。

    小男孩死死盯著福利院空蕩蕩的玻璃大門,使勁握緊了拳,好像張嘴說話這一件事,就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

    在那個秋天呼嘯的風里,他第一次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小聲的,茫然的,不甘的——

    “哥哥,別走。”

    時隔二十幾年光陰,林鶴知閉上眼,依然被那個稚嫩的聲音震傷耳膜。

    第28章 有疾

    溪口村, 是青崗縣最西面的一塊地,幾年前剛被吞并入了寧港市版圖,但看起來依然是一片城鄉結合部。這里原本有著大片農田,后來建起了工廠, 農田荒了大半, 所有人都等著拆遷。

    凌晨兩點, 村里一片漆黑,萬籟俱靜。時值初冬,空氣里就連蟲鳴聲都絕跡了, 只有寒風吹過小巷的“呼呼”聲。

    吳瑞花人到中年,睡眠很淺, 在一陣類似敲門的“咄咄”聲里醒來。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 隱隱約約聽到家門外好像有什么聲音,一陣風吹起了窗簾,窗外好似有什么影子一而過。

    女人大驚,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再往外瞧時,又已經沒人了。女人揉了揉眼, 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做了個夢。

    吳瑞花經營一家早餐鋪子, 本來每天三點就起來做準備了, 索性醒了也是醒了,就在廚房里忙活了起來, 倒沒再聽到敲門聲。

    雞啼破曉,村子在漸漸亮起的晨光里蘇醒,吳瑞花推開大門, 準備開始迎客了。可那門一推開,她就一聲尖叫——

    只見自家的大門上, 不知什么時候被印了一只血手印。

    那還不是一個普通的血手印——

    它有六根指頭。

    *

    數公里外。

    濟慈寺新修的大雄寶殿很是氣派,飛檐直上云霄,紅綠藍金點綴的彩繪在飛檐鮮艷油亮,再遠一點的地方,黑瓦黃墻的僧房在山間影影綽綽,但老住持洪一依然很固執地要住在相傳是濟慈先生留下的老宅里,不肯搬去別處。

    那是一座破舊的合院,院外有一口井,挖了一片小菜地,待豐收的絲瓜從架子上垂落下來,而土里新芽的蘿卜葉子一簇一簇,正是郁郁蔥蔥。天井里陽光很好,臺階上下放著兩排老人養的盆栽,佛手上結滿了橙黃色的金果子,風吹過就是一陣清香。

    林鶴知一直在這個地方住到了初中畢業。

    可是十幾年兜兜轉轉,見過大城市的繁華,最終還是這青崗一隅,承載了他一輩子,關于“家”的記憶。

    換季時節,林鶴知戴著袖套與口罩,幫院里的老人把藏了一整年的被褥、冬襖都抱出來曬了,晾衣架滿滿當當立了一個天井。

    林鶴知一邊拍打著棉花毯,一邊嘴里嘮叨:“rourourou,天天都想著吃rou!這么一大塊紅燒rou,連皮帶肥地吃下去,有多少脂肪?多少膽固醇?”

    他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老人一眼:“你這多大年紀了,心里沒點數啊?這么吃肥rou,早晚把你血管給堵上,堵的位置不好就直接兩腿一蹬入土啦!”

    濟慈寺前任住持已是耄耋之年,兩縷白眉毛像細流似的垂下,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洪一大師聽了林鶴知那大逆不道的發言,半點也不惱火,只是樂呵呵地躺在藤椅上,晃悠晃悠地曬著太陽,隨便冬瓜小朋友拿他那瀑布似的白胡子扎麻花辮玩,一縷一縷,下面還扎著五顏六色的小皮繩。

    老人皮膚光潔油亮,眉眼笑得彎了起來:“遲早要入土的嘛,開開心心入土,總比清湯寡水地入土好嘛!”

    “就是,”鄭小東委屈巴巴地一努嘴,“我還年輕呢,我也要吃,我得長身體。”

    林鶴知:“……”

    外人可能不知道,表面上洪一大師開著“素齋”,但自己每周兩海碗梅干菜扣rou,越肥越好。老和尚總說,心中有佛,在哪里便都是佛門中人,不必拘泥于那些教條規定。

    林鶴知把這句話翻譯過來,意思大概就是——大口喝酒,大塊吃rou,年輕時恐怕還要和漂亮姑娘眉來眼去。老和尚的嘴還精得很,梅干菜要自家自己曬的,醬油要村口自己釀的,豬rou也只吃鎮上一家——王媽家的黑豬五花——其它牌子一概不香。

    更離奇的是,老人精神矍鑠,行動敏捷,從來不肯做體檢,但到了這個年紀,從沒出過什么大毛病。

    總而言之,因為這層紅燒rou的關系,林鶴知和農貿市場的王媽混了個臉熟,那回他丟去草叢里孵化蒼蠅的豬rou,也是從王媽鋪子里買的。

    “王媽她大哥生病住院了,”鄭小東脆生生地說道,“我上周末就見著王媽了,往咱藥師殿跑呢說是要拜拜菩薩快點好起來。”

    “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老和尚的眉毛顫了顫,點點頭,“她還向我打聽過鶴知是不是還在二院工作。”

    “不在了!”林鶴知很沒好氣,“上回去買rou,她非得介紹姑娘給我。”

    “鶴知啊……”老人突然停止搖晃,正色道,“王媽大哥肝不太好,轉了兩家醫院,都沒見好。你之前導師不是二院院長嗎?認識不認識厲害點的醫生,或許打個招呼,他們就去二院了。”

    林鶴知一聽到“二院”兩個字,就想到當時自家老板發飆,劈頭蓋臉地罵他“不配當醫生”,頓時有些呼吸不暢。男人沉默地撣了一床棉被,最后冷冷吐出三個字:“不認識。”

    老人也就不說話了。

    鄭小東沒半點眼力勁兒,上趕著發問:“哥,你為什么不回二院工作了呀?讀書多辛苦,你說不干就不干了,那么多年書可不就白讀了。”

    “你倆這一唱一和的,就是為了說這事吧?”林鶴知曬完被褥,把袖套脫了往椅子上一扔,“買rou去了,想吃就閉嘴。”

    林鶴知憋了一肚子無名火,大步走下臺階。

    陳院長的話猶言在耳——“你治的不是人的病,而是病的人。”*

    可是,林鶴知很少關心病人。

    病人的情緒、抱怨、特殊要求、自以為是的主張——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無比煩躁——他只對診斷感興趣,找到病因了,他的興趣也就結束了,對病人便再無半分耐心。

    破案也是一樣,他只對真相感興趣,至于案子怎么判,林鶴知毫不關心。

    或許,院長罵得沒錯,他的確不配做一個醫生。

    林鶴知推開后山那扇門,就撞上一群穿紅戴綠、肩上背著“佛”繡明黃布袋的中老年婦女,三五人站在后院那塊“游客禁止”的牌子前探頭探腦。

    林鶴知故意帶上了門,拿食指敲了敲牌子:“僧房不對外開放。”

    一個燙著泡面頭的嬤嬤開口:“小師父啊,我們找洪一大師。”

    她身邊的人連忙附和:“對對對,我們村里鬧鬼了,想見一見洪一師父。”

    林鶴知皺起眉頭,直接幫老人擋了回去:“我師父身體不好,不方便見人。有什么事,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他平時最討厭與人嘮家常,卻不幸長了一張人見人愛的臉,在中老年婦女這個群體里尤受歡迎,那女人見林鶴知這么說,可就來勁了,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口:“啊拉村里有個人,借尸還魂啦!”

    林鶴知:“……”

    這事得從兩天前說起,溪口村里死了個小伙子,21歲,名叫孫遠豐。

    小伙子是自殺的,把自己吊死在了后山上。當時派出所的人也來了,具體的嬤嬤也不清楚,反正是確定死亡了,工具就是他們自己家門口晾衣服的麻繩,花色一模一樣。

    孫遠豐的事情,村里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三年前,他突然得了一種怪病,藥吃了一籮筐又一籮筐,去城里大醫院看了也不見好,到最后,皮膚都開始潰爛,一塊一塊地掉,掉了又再長起來,整個村里都避他如瘟神。因為病的緣故,孫遠豐也丟了工作,讓本就貧窮的家庭雪上加霜。到最后,他自己似乎都放棄了看病的希望。

    因此,警察絲毫沒有懷疑孫遠豐的上吊動機,直接開了死亡證明。

    孫遠豐死了,按照當地的規矩,要在家中正廳設靈堂躺三天,然后才能下葬。一般這三天,會有人來給死者穿衣入殮,會請人來唱經,家屬要“哭尸于室”,親朋好友也會過來吊唁。

    這幾個“花枝招展”的嬤嬤,就是被孫家請去唱經的,敲敲打打,唱上幾句阿彌陀佛。聽她們說,孫遠豐的喪事冷冷清清,沒有朋友來,鄰居們也集體沉默了。家里就大姐回了一趟家,母親安靜地抹著眼淚,老父親隔著棺材,抽了一支又一支煙。

    這個故事講到這里,似乎也挺正常,那嬤嬤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結果今天一大早,這人又死而復生了!”

    林鶴知表情有點僵硬:“……人又活了?”

    幾個嬤嬤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他從棺材里爬出來,走了!”

    “老孫說他們晚上鎖了門窗,他和他老婆,還有他們家大女兒都沒出去過,可今早門就被打開了,玄關還少了一雙鞋——可不就是孫遠豐的鞋!”

    不僅孫遠豐的尸體不翼而飛,溪口村里好幾戶人家,一早起來都發現家門口出現了一枚血淋淋的六指手印。

    要說村里有誰天生六指——

    還真就只有孫遠豐一人。

    據說孫遠豐母親直接暈了過去,村里鬧開了鍋,現在家家戶戶都在傳這個事,幾個嬤嬤覺得這事太過邪門,便組團來寺廟求救了。

    林鶴知聽了這事,倒來了點興趣。他回藥師殿拿了一套小工具,便答應幾位嬤嬤去村里看看。

    一路上,林鶴知又向嬤嬤們打聽了點消息。

    孫家就是一個普通的溪口村家庭,父母都是農民,大姐早些年嫁去了城里,早已成家,他高中輟學,去聯合集團的食品廠當了工人,后來因病失業,經濟條件不好。不過,他們家拆遷后,應該也會獲得一大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