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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見明月 第59節

    功不唐捐,織染署的生意最后還是落在了陸家繡莊,陸鷺歡喜地備了幾分厚禮仍在周夫人的引薦下進宮謝恩,崔太妃道賀一番,尋個說辭支開陸鷺,單獨留下周夫人說話。

    “有句話,我一直不曾問過,但今日,我想要個實信兒。”

    崔太妃語氣雖和善卻帶著些嚴肅,周夫人心中已有猜測,面上不顯,笑著應:“太妃娘娘只管問罷。”

    “令暉的心思,你當是明白的?”崔太妃問罷這句,目不轉睛看著周夫人,等她的回答。

    周夫人認真點頭,崔太妃才接著說:“元諾的心思,我卻有些瞧不透,莫非,他有屬意之人?”

    周玘三番五次推拒穎安郡主的示好,崔太妃心中有過猜測,但見周夫人不曾主動提起,她便也沒有深問,左右她和圣上都決意成全穎安郡主的意愿,不妨睜只眼閉只眼,過去如何并不重要,他們只要周玘以后的真心。

    周夫人忙搖頭:“元諾自幼身體不好,不喜與人交往,這些年閉門苦讀,姑娘都沒見過幾個,哪有什么屬意之人,他就是性子拗,不開竅罷了。”

    崔太妃審視地看著周夫人,須臾才點頭:“這樣最好,我今日問你這些話,也是看在私交的份兒上,不然,等圣上賜婚,元諾再抗旨不遵,就是欺君之罪了。”

    周夫人勉強笑笑,說句:“怎敢欺君。”

    “這兒女婚事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答應了,元諾那里想必也沒問題,等尋個日子,我就跟圣上坦白了,你瞧如何?”

    周夫人道:“憑太妃娘娘做主。”

    離了皇宮,周夫人心事重重,一路恍恍惚惚回到了周家,才真真切切意識到一件事,她方才撒謊了,她欺騙了崔太妃,欺君之罪。

    可其實,從她放任自己與崔太妃親近,接受穎安郡主的示好開始,她心中就已經有了選擇,她就知道會走到這一步。

    崔太妃果真看不透周玘的心思么?

    都是過來人,怎會看不透?不過裝糊涂罷了。

    崔太妃沒有直接強硬地讓圣上賜婚,約是吸取之前華陽縣主想嫁周玘而不得的教訓,怕他故技重施,才揣著明白裝糊涂,看上去但行好事、不問前程,實則在一點點滲透瓦解,不動聲色攻城略地。

    聽崔太妃的意思,這層窗戶紙很快便要捅破了,約是怕周玘沒有分寸抗旨不遵,這才提前警醒她,讓她規勸自家兒子,別把事情做的太難看,畢竟天家已給足了面子。

    入夜,周夫人久久難眠,敲開了兒子房門。

    周玘剛剛放下筆,將給陸鳶的信裝進信封,見母親憂心忡忡進門來,忙問:“母親這是怎么了?”

    “元諾,今日崔太妃問我,你可有心上人,我撒謊了,說你沒有。”周夫人直截了當地說。

    周玘面色微變,卻旋即鎮定如初,“我有心上人的事,母親不知也在情理之中,不算欺君。”

    “你何必自欺欺人?難道你不明白,崔太妃既問出這句話,說明圣旨就快到了,你難道還要推脫?”

    “母親,我不會接旨的,我會向圣上表明心跡。”周玘目光堅定,按著信封,那上面寫著陸鳶的名字。

    “你當真以為圣上不知你心思嗎?圣上若果真不知,為何不早早賜婚,為何要等這么久?”周夫人質問。

    “元諾,圣上在給你面子,在給周家面子,圣上用心良苦,他希望你明白,他不看好你和阿鳶,他在給你鋪一條更好的路,你不能視而不見,你不能眼里只有阿鳶!”

    “母親!”周玘少見地失了溫和,按著信封的手背爆出青筋來,“你不該這樣對凌兒!”

    提起陸鳶,周夫人點點頭,“我是對不住阿鳶,我也在盡力彌補,說句不好聽的話,阿鳶是商人,很多事,她看得比你明白,否則四年前,你也不會病那一場。”

    “你在記恨凌兒?難道要她不管自己父親死活么?”

    周夫人眉頭一蹙,“元諾,你可聽說過大長公主的第一任夫君?”

    周玘不語。

    周夫人接著道:“你年紀小,有些事大概不知道,當年大長公主很受先帝恩寵,她看上了一個郎君,但那郎君有家室,你可知先帝如何做的?”

    自上次宮變后,大長公主便沒了影蹤,也不知是死是活,加上新帝登位,京城幾乎聽不到任何大長公主的消息,好似一夕之間,她所有痕跡都被抹滅地一干二凈,更莫說那些陳年舊事了。

    “先帝賜死了那位郎君的妻子。”

    周玘呼吸猛地停滯了片刻。

    “那位郎君的妻族也是綿延百年的世家,比陸家有過之無不及。”

    見周玘面色發白,周夫人緩和了語氣,繼續說:“圣上明知你有屬意之人,卻不曾開口詢問一句,只是一味撮合你和穎安郡主,你當圣上存的什么心思?”

    “你可曾想過,你向圣上表明心跡,說屬意阿鳶,后果是什么?阿鳶與安國公有過牽扯,且叫我看來,這牽扯至今未斷干凈,你和安國公陷于同一女子,還同朝為官,這事光彩么?”

    “拋開這些都不談,不談阿鳶,只談我們自己,談周家和你父兄,你可以辭官,甚至可以抗旨不遵,后果呢,欺君之罪,牢底坐穿?你父親年過五旬了,一生清正忠君,你要讓他晚節不保,背上一個欺君的罵名么?你二嫂嫂還懷著身孕,你要讓她在牢里做母親么?”

    周玘眼神暗淡,沒有一絲光,“母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辭官,圣上若不允,我也只有抗旨不遵一條路。”

    “啪”的一聲,周夫人一掌錘在桌案上,氣惱狠了:“什么叫你自己的事?你說與周家無關就無關了?誰認你這樣的說法?若都可以這般輕易撇清,還要什么連坐法?”

    “元諾,你的命,不是阿鳶的,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能這么自私。”周夫人悵然嘆了一句,“你當崔太妃為何不遺余力幫我、幫阿鷺拿下這樁宮里的生意?這潑天的人情,你母親我已然領受了,若做不成親家,便只能拿命來還了。”

    說罷這些,見周玘良久不語,周夫人起身欲走,“元諾,明知前面是深淵卻還要跳下去,那不是情義,是愚蠢,你好好想想吧,你向來懂事,會知道怎么辦的。”

    “母親,你幫阿鷺,是真心補償么?”周玘漠然問道。

    周夫人如實說:“都有。”

    有補償的心思,也想借此堵了陸鳶的路,讓她即使知曉真相,也有所顧忌,且陸鳶比他們想象的要堅韌的多,有些東西雖然殘酷,可她應該受的住。

    “母親,你不會良心不安么?”周玘聲音有些澀。

    周夫人轉頭看著兒子,“若是四年前,你和阿鳶能成,我會笑著喝了她敬的茶,但時過境遷,你有你的路,她也有她的路,各自珍重,是你們最好的結果。”

    說罷這句,周夫人轉身離去。

    周玘低頭望著手下按著的信封,那名字鮮活明亮,仿佛要跳起來,笑嘻嘻對他說:“元諾,不許任性,不準告假而已,哪里就到辭官的地步了?”

    卿本凌云木,既入廟堂,鴻圖得展,安能輕言棄之?

    陸鳶勸他好好做官的話猶在耳畔。

    暗寂的夜里,燭火搖曳,忽噼啪爆出一聲燈花,似有喜事將至。

    周玘抬信湊近燭火,眼見那火苗登時竄了起來,很快向他手邊蔓延而來,似猩紅的信子,要吞噬一切。

    周玘卻并沒松手。

    凌兒說:“你要好好吃藥,才能伴我長久!”

    母親說:“你的命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能這么自私!”

    火苗落地,很快奄奄一息,唯剩七零八落的灰屑。

    第57章 讓她死心 ◇

    ◎這婚事就是明明白白的交待◎

    麟德元年, 冬月朔日,兩道圣旨到了周家,一道提撥周玘為門下侍郎, 一道賜婚穎安郡主, 月末完婚。

    京都嘩然,一時之間,周家賓朋滿座,宴飲達旦,連圣上都幾度親臨, 榮寵無二。

    陸家卻是門戶緊閉, 陸敏之怕陸鷺去周家鬧事,已將她鎖在閨房四五日了,派了十幾個家奴看守。

    “老東西,我就去替jiejie問問元諾哥哥,為何要娶別人, 你放我出去!”

    陸鷺拍打著門扉, 大聲叫嚷,為了保存體力與父親對抗,她這幾日一頓飯都沒有落下,喊的嗓子都快啞了。

    陸敏之氣道:“有什么好問的,圣上賜婚, 他能抗旨不成?再說了,門下侍郎,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嗎?出納帝命, 審議政令, 若非這門婚事, 他憑何坐上那個位置?你老實些, 兩家或許還能和和睦睦的!”

    “老東西,你以為元諾哥哥是你嗎!他才不是攀高踩低的人!”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個丫頭片子年紀輕,別把人想得太高貴!”陸敏之隔著門扉與女兒叫嚷道。

    “老東西,你有本事放我出去!”陸鷺氣得咣咣踢門。

    “你聽我的勸,好生待著,就此打住,以后見面,他還是看著你長大的元諾哥哥,你有事求過去,他還是會盡心盡力幫你。”

    陸敏之拎著一個酒囊,坐在陸鷺閨房外的石階上獨酌,自言自語道:“你個傻丫頭,真當別人幫你是白幫的,天家的人情,那是誰都能領受的嗎?你還去問,你有什么臉去問?周夫人一句話就把你懟回來!沒有皇親這層關系,這人情憑你還得起?”

    “你當這賜婚圣旨是圣上一時興起?這是天家和周家早就謀劃好的!你當圣上初登位時為甚不肯給周玘高官?我告訴你,在這等著呢!”

    房內安靜了好一會兒,許久才幽幽遞出一句:“你是說,柳伯母她,根本沒想過認jiejie這個兒媳?她盡心幫我,只是想和陸家兩不相欠?”

    陸敏之哼道:“你以為呢,良禽擇木而棲,有更好的,她怎會還瞧得上你jiejie?你jiejie畢竟和離過,你真當世人如此寬容,憑一個情字就能擔待一切?”

    房內再度陷入沉靜,靜得陸敏之都慌了神,拍拍門扉,喚女兒:“阿鷺,你想開些,人心就是如此,你以后多留個心眼兒罷。”

    “是,是周夫人逼元諾哥哥的,是不是?元諾哥哥不是這樣的人……”陸鷺哭著說道,似在說服自己,又似在尋求一個肯定的答案。

    陸敏之嘆了聲,“人生在世,總要有各種枷鎖,誰也掙不開,而且……”

    周元諾終究年輕了些,治事或許尚可,對治人之術,還不如他母親看得透徹。

    “都怪你!”陸鷺忽而重重一腳踢在門扉上,“要不是你,四年前jiejie和元諾哥哥就成親了,哪會是現在這地步!”

    陸敏之沉默了好一會兒,灌了幾大口酒,說:“阿鷺,你還小,不懂,周元諾降不住你jiejie,也護不住你jiejie,四年前他們若成婚,如今,周元諾或許是一個庸庸碌碌無名之輩,或許,懷璧其罪,也會面臨今日之困境。”

    “你胡說,我才不信你!”陸鷺嚷道。

    陸敏之氣得笑哼了聲,“蠻不講理的丫頭!”

    灌一口酒,仍是耐心道:“你好好想想,這么些年來,是不是你jiejie一直在助他護他?”

    “你jiejie太傻了,竟甘之如飴。便是這次,你jiejie知道又如何,她會勸元諾抗旨嗎?會勸元諾不管不顧跟她走嗎?”

    陸敏之重重嘆口氣:“她知道哪條路對元諾最好,她只會自苦,不會去怪元諾。”

    陸鷺嗚咽著說:“你胡說,你總是自以為是,你覺得jiejie嫁給安國公幸福么?還不是一樣煎熬!”

    陸敏之悵然似有所思,不確定地搖搖頭:“我也看不透了,我以為他們是相配的……”

    陸敏之坐在石階上陪女兒說了半宿話,等她罵累了哭累了去休息才起身回房。

    長媳郭氏迎過來道:“爹爹,我覺得這事該叫阿鳶知道,周元諾該給阿鳶一個交待。”

    陸敏之搖搖頭:“這婚事就是明明白白的交待,何須多言?長痛不如短痛,等婚事落定,再告訴阿鳶罷,讓她死心,也少煎熬幾天。”

    ···

    千里之外的陸鳶全然不知子夜將變,正與窯工一起摸索如何提高釉色的光澤,使本就出彩的天青釉更瑩潤如玉。

    試了幾個法子,效果都不顯著,有人提議以瑪瑙末入釉,但因造價高昂,且不敢保證一定會有效果,工匠們俱是遲疑不行。

    猶豫兩日后,陸鳶出資購進一批名貴瑪瑙,先行試驗,歷經幾次失敗后,工匠們終于摸索出經驗,漸入佳境,燒制的瓷器非玉勝玉,叩聲如磬。

    “妙物,妙物!這要是運去京城,不消一日,定搶購一空!”有工匠拊掌贊道。

    陸鳶在汝州勘查這么久,費心費力,等的就是這日,亦難掩喜色,令工匠繼續按此法燒制瓷器,并一力擔下購置瑪瑙所費。

    “大小姐,什么時候回去,您的生辰快到了,不回家過么?”

    陸鳶來此處已近三月之久,不覺入冬,天氣轉寒,山間往往更冷些,但她絲毫沒覺得住在茅草屋里有甚不便,粗茶淡飯也不曾嫌棄半分,若不是護衛提起,她差點就忘了自己馬上要過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