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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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成欣然去過很多地方拍戲。 她在濕潮的雨林里扛著設備艱難行走,在最北的極寒中將相機揣入懷中用身軀加溫,在橫店為了趕周期熬一個又一個大夜,也在在大漠的落日中與同事們迎著風沙引吭高歌。 學電影的人都很會做夢。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成欣然會夢到有一天她帶著自己的片子站上了電影節的領獎臺。會在這個男人扎堆的行業中脫穎而出,變成一個廣義上的很成功的女性。她還夢到自己賺了很多錢,獲得了很多喜愛,也得到了很多肯定。 但一切都是虛的,她知道那是夢。 只有手背上的觸感是真實存在的。是帶著薄繭的拇指指腹,緩慢地,輕柔的擦磨過她手背上的筋脈和血管。 是陳勉給她的觸感。 成欣然倏地睜開眼,才發現剛剛腦中層出不窮掠過的場景,依然是圖片式的夢。 她坐在一輛底盤很低的車里,腿上蓋了一張薄毯,陳勉坐在她的身邊,抓著她的手。 車已經熄火,但她肌膚上有燥暖的夏風吹過。車內黢黑,隱約有街邊茂密的樹蔭搖晃,影子映在車內,斑駁不清。 陳勉靠在座椅上,頭微微側向另一邊,表情隱匿在虛晃的樹影中。 成欣然費勁地動動脖子,腰也酸痛。 陳勉感受到身邊人的動靜,低聲開口:“醒了?” 話語間有濃重的鼻音。 “你來接我了?”她看向窗外,還是在官也街門口。 殺青飯早就散了,陳郁森也不在了。 “嗯,”他說:“陳郁森給我打電話了。” “嗯?” 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要提Ethen的名字,成欣然想讀他的表情,陳勉動作未變,能隱約聽見他的鼻息聲,拇指依舊在輕緩地摩挲她的手背。 她倒是酒意不重,只是覺得眼睛又開始干澀得疼,費力地瞧時間,才過十二點。 拿出手機,微信上面林林總總的消息,她挑出來幾條回復。單手打字的感覺很別扭,可陳勉一直握著她的左手,她試著抽了下,沒能抽出來,他的手反而更緊了些。 成欣然有點奇怪,偏頭看他。 在他垂頭的一瞬間,成欣然捕捉到了他臉上一絲晶亮的痕跡。 “你怎么了?”她趕緊問,身體靠向他。 陳勉聲音克制:“我沒事。” 再一次轉頭去向窗外,手卻一直抓著她的。 哪來的沒事? 成欣然上半身越過扶手箱,強行扳過他的臉。借著外界微弱的光線,成欣然看到了陳勉臉上的淚痕,垂下的眼睫掩蓋住了微紅的眼眶。 人是已經哭過了,但這樣的陳勉讓她陌生,她印象里幾乎從來沒見他哭過。 “你到底怎么了?”成欣然問。 突然想到這幾天他一直普外ICU和病房來回跑,她反抓住他的手,語氣帶幾分急切,“是不是你患者不好了?” 陳勉卻被這樣一句話激得鼻酸。 現在的成欣然第一時間會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無論在此之前他們有沒有鬧別扭。 他突然體會到剛剛陳郁森對他說的:成欣然這個人說話和做事不對等,如果她做了五分,那么她只會說三分。她永遠有保留,那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 而他誤解了這種方式。 從前他們在一起的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在低頭,他在道歉,他心甘情愿地選擇遷就。但現在幾乎每一次,都是她在主動向他貼近。 傷口需要不停的潰破再痊愈,才會形成堅固的瘢痕。 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多少,才會讓她放下自己過去尖銳的情緒去共情別人。 他真是個相當失敗的男朋友,從過去到現在都是的。 必須要承認,陳勉無比介意過去,他一直都很計較。他時常回溯,再從過去她的言行舉止中摳出細枝末節來對應現在。他在意自己的吶喊有沒有回應,卻忽略了她已經在盡力地更正自己表達情感的方式。 “對不起。” 情緒上涌,他將她整個人拉向自己,密實地圈在懷里。他喉頭顫動,強忍住眼淚,“我真的很抱歉。” 對不起什么? 成欣然弄不懂他,沒來殺青宴確實應該抱歉,但這個抱歉未免也有點太悲壯了? 她輕拍他的肩,配合說:“沒什么的。” 但她實在很珍惜陳勉難得低頭的瞬間,她放開他,認真的想了想,很坦誠的說:“不過你今天沒有來殺青宴,我確實也有點不開心的。今天他們所有人都問我為什么陳醫生沒來?我只能說我也不知道你去哪了。” “袁導和孫主任他們今天一起夸了我很多,還有Ethen,這個人幾乎從來不會對我講好話。但他們對我說的那些表揚的話,我也想讓你聽到。” 她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他。 單獨撐起一個劇組的壓力大到難以言說,場面話雖然懸浮,但我也想讓你聽到,認可我,對我說你干得不錯。 成欣然想要的不多,僅此而已。 陳勉點頭,又一次抱住她,聲音哽咽:“是我的錯,我沒能過來。” 成欣然覺得脖根處有點滴的濕意,這樣的道歉真的太過鄭重了。她騰出一只手去包里翻紙巾,陳勉突然出聲:“以后我都不會再這樣了。” 成欣然感覺到他似乎承托了別的情緒,她微微施力,想推開他看看他的表情,卻被陳勉擁得更緊。 他說:“我愛你,成欣然。” 成欣然手一頓,以為自己聽錯了。 卻聽到他繼續說:“承認也沒什么丟臉的。我沒向任何人表露過,當初學醫是因為你,選專業也是因為你。即便你不知道,有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但或許總有一天,你能在這個領域專家的名單上看到陳勉這個名字,能想起我曾經也為你做出過努力。” 在這樣的夜里,陳勉的意志在她面前沉淪。 “我” 似乎是太久沒有表明過心意,陳勉感覺受到自己用詞的匱乏,他緩緩吐口氣,語氣異常堅定,“雖然不知道這次會是多久,但我想跟你說,請你允許我照顧你,我會一直對你好。” 夜越黑,星辰越閃耀。 成欣然的心像窗外的樹梢,無聲地簌簌搖動。 發熱的面頰埋在他的肩頭,她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悶脹的潮意,陳勉的告白像是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展露給她。 坦誠真的很難,成年人的世界里,先坦誠的那個人永遠承擔著被先背刺的風險。 成欣然這次不會再放任他的不安,她輕輕摸他的發梢,語氣低柔,“這次會很久的,真的。” 久到似乎能去嘗試觸碰他學生時代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個“永遠”。 她說:“因為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 是將舊時記憶從體內拔除的銳痛,是每一個獨自堅持的瞬間,是在成長路上無數個奔走的日夜。 是將彼此年少的遺憾,化作年復一年的努力中。 人真的很渺小,渺小到只能隨著時代的洪波游蕩。人又真的很偉大,偉大到能夠將情感的多元宇宙納入懷抱中。 陳勉動容,他低低地說了句我真的好愛你,手掌來到她的頸側,在她脖根輕柔落下一個吻。 在長久的擁抱中,成欣然逐漸回神,她問:“今天你怎么突然跟我說這些?” 不來她的殺青宴,又跑過來跟她一直表白。 她突然意識到什么,“是不是Ethen跟你說什么了?” 這又戳到陳勉的點,他嘆氣,“我只是去美國交換一年而已,你那時候來找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