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珍貴華美的黑瓷才剛問世，秦王就笑言，說他以后就一直用這只由秦國燒制出來的黑瓷碗吃飯了。

    秦魚聽了，也笑言，以后每一天，他都會往那個撲滿里塞一顆黃豆大小的金豆子，看什么時候能裝滿。

    他們約定，在金豆子填滿撲滿之前，秦王吃飯，都不能換碗。

    此后十五年，五千六百多個日夜，秦魚每天都塞一粒金豆子，秦王吃飯的碗也一直都沒有換。

    如今，秦魚的撲滿還沒有填滿，秦王稷的碗，卻已經(jīng)再無人能用了。

    那只迎春絨花，還是當(dāng)年秦魚從河內(nèi)回到咸陽，路上遇到刺殺，稱病在家閉門不出，那個時候還是太子的秦王柱去安平君府看望秦魚，秦魚教他做出來的。

    秦魚也是在為秦王整理陪葬品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的這枝迎春花。

    秦王柱說這是君父從他這里“撿”走的，但秦魚知道，秦王稷撿走的不是這枝迎春花，而是一份獨(dú)一無二。

    從秦魚第一次見到秦王稷開始，只要秦魚這里有了新事物，無論是什么，第一個知道第一個得到的，總是秦王稷。

    唯有這只絨花，秦魚第一次做出來，送給了自己的祖母和母親，沒有送去咸陽宮一份。

    那個時候，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名為“猜忌”的巨大隔閡。

    秦王不再頻繁的召見他

    ，他也就不再過問政事，窩在自己府邸里“養(yǎng)傷”，撿起自己曾經(jīng)的一些小興趣，權(quán)作消磨時間。

    秦魚早就忘記了曾經(jīng)發(fā)生的這一件小事，秦王稷卻記在心中，還要求將其帶入自己的墳?zāi)怪校梢娝鞘衷谝獾摹?/br>
    秦魚知道，秦王不喜歡迎春花，他喜歡的是亭亭玉立的蓮花，因為宣太后喜歡蓮花，秦宮中的這些蓮花，都是當(dāng)年宣太后從楚國帶來的蓮子種出來的。

    對著秦宮中的每一株蓮花，宣太后可以思念故國的山水花草，秦王稷則是可以思念自己的母親和舅父。

    母親和舅父，一個給了他生命，一個給了他王權(quán)，他們都是他生命中至親至重之人，無論發(fā)生多少變故，一直都是。

    每當(dāng)滿池蓮荷盛開的時候，只要秦魚在咸陽，他們都會在湖邊流連許久，秦王賞蓮喂魚，秦魚則是忙著采荷葉、剝蓮子、摘荷花，做荷葉雞、熬荷葉蓮子湯、蒸荷花餅、泡蓮芯茶......

    賞花和吃花兩不誤，別提有多快樂。

    逝去的不可追，但可彌補(bǔ)，秦魚打算仿照他們常流連的湖親手做一池蓮絨花景出來放到秦王墓室里的案幾上，這樣秦王稷就可以抬眼就看到自己喜歡的蓮花了。

    一個冬天過去，三尺見方的微縮湖景里，已經(jīng)有了錯落有致的展開了幾十朵巴掌大小的蓮葉和蓮花，碧綠的蓮葉，粉色白色的蓮花，其下還搖頭擺尾的游著一尾白色的小魚。

    小魚只有一尾，未免有些孤單了。

    秦王柱看著那個獨(dú)自忙活的身影，敲敲案幾，引起王孫政的注意，道：“政兒，總是待在寡人身邊做什么？去陪陪你叔祖。”

    王孫政看看自己的王大父，又轉(zhuǎn)頭看看一直在編絨花的叔祖，小大人似的嘆息道：“王大父，不是政兒不想，是政兒不能。叔祖是在思念曾祖，政兒不能去打擾。”

    說罷，又很不甘心的嘟囔：“叔祖不喜歡我去打擾他，他讓我來幫王大父理政。”

    其實，其實他也挺喜歡折花的，但叔祖讓他去讀書，去幫王大父批閱奏折，他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只好來幫著王大父做事了。

    秦王柱一愣，進(jìn)而失笑，對王孫政道：“你叔祖......他這是為你好呢。”

    看看他的諸多子孫當(dāng)

    中，又有哪一個，是又兩位君王帶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的？

    也只有一個政兒這么一個罷了。

    子楚......

    子楚在子嗣上面沒有隨他，如今只有兩個兒子，以后還有多少不清楚，但眼前的這個，敏慧穩(wěn)重，只要長成，不出意外，可堪大任！

    雖是庶出，但他受兩位君王教養(yǎng)，論正統(tǒng)，無出其右者。

    安平君這是，為秦國，選定了一個繼承人啊。

    秦王柱一時沒忍住，捂住胸口輕咳了幾聲，王孫政忙倒了一杯熱茶送到秦王柱的嘴邊，一邊幫他揉胸口一邊焦急問道：“王大父，您感覺怎么樣？我去叫太醫(yī)來給您瞧瞧......”

    秦王柱飲了一口熱茶將喉嚨間的癢意壓下去，制止道：“不用。”

    王孫政道：“那怎么行，若是您生病了，不趕緊治，會病情加重的。”

    秦王柱握緊了王孫政的手，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政兒，寡人教你一課，做君王，有些時候可以生病，但有些時候，萬萬不能生哪怕一絲一毫的病，你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強(qiáng)大不可打倒的，無法撼動的，你記住了嗎？”

    王孫政第一次從秦王柱臉上看到如此壓抑冷漠沉重甚至狠厲的神情，他先是被嚇了一跳，繼而腦子自然而然的反饋他聽到的話：有些時候，不能生哪怕一絲一毫的病！

    王孫政恍然，如今秦國打了大勝仗，正是向天下諸國百姓立威立勢的時候，韓王、魏王和魏國的公子魏無忌都正在為曾祖披麻戴孝的服喪呢，若是此時傳出秦王柱病了，這......

    這可真是太糟糕了！

    王孫政不敢想象會發(fā)生什么樣的后果，所以，王大父不能病，他甚至不能吃藥湯，因為會有味道傳出去。

    王孫政輕聲且堅定道：“政兒明白了，王大父，您先歇息片刻吧，批閱奏章，政兒幫您。”

    秦王柱心道，這樣僭越王權(quán)的話，也就你這個娃娃能說了，要是你父親來說，寡人該懷疑他是不是要奪權(quán)了。

    秦王柱想拒絕，但眼前一陣發(fā)花，他也怕自己真撐不住突然倒下了，便頷首道：“行吧，你來幫寡人批閱，拿不準(zhǔn)的，一定要叫醒寡人問詢，或者放在一邊，等寡人醒來再批......”

    話未說完，秦王柱已經(jīng)合眼睡著了。

    王孫政拉過疊放在一旁的毯子給他蓋上，在心里堅定道：您放心吧，有不懂的，我會去問蔡相和蒙內(nèi)史的，他們肯定會教我的......！

    第195章 暗流涌動

    秦王稷蓋棺定論的謚號是“昭襄”兩個字。

    圣聞周達(dá)曰昭、威儀恭明曰昭、明德有功曰昭,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勞曰襄。

    其實，送上來的謚號中,還有“文昭”、“文襄”、“武昭”等以文字和武字開頭的美謚,但經(jīng)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慈惠愛民曰文、化成天下曰文、帝德運(yùn)廣曰文、修治班制曰文、德美才秀曰文.......

    秦國施行嚴(yán)苛吏法,秦王稷本人也不是什么“惠慈愛民”、“道德博文”的人，用“文”字為謚反倒有一股諷刺的意味在里面。

    “武”就更不沾邊了,以“武”字為謚號的，無不是個人勇武之輩和擅于領(lǐng)兵打仗的人,比如秦王稷的大力士哥哥秦武王，比如白起的“武安”封號,都是表彰個人勇武的。

    秦王稷是君王，雖然在他的治下，秦國的土地拓展了一倍還要多，但都是他治下的臣子給他打下來的，所以他的謚號,應(yīng)該是“襄”,表示勞于兵事，有拓地之功，而不是表一人之功的“武”這個字。

    秦魚知道,宗室和朝臣將這些擬定的美謚送上來,讓他和秦王柱選，是在賣好,但秦魚覺著，給一位君王蓋棺定論，還是實事求是一些的好，否則,后世的史學(xué)家還不知道要怎么編排秦王稷和他這一朝的臣子呢。

    所以，最終，秦王稷還是定下了他歷史上本來的謚號“昭襄”兩個字。

    秦王柱對“昭襄”這個兩個字是很滿意的，圣聞周達(dá)，辟地有德，說的就是他的君父啊。

    按照天子停殯時間七個月算，奉常給秦昭襄王定下的安葬日是在三月初，正是仲春與暮春的交接日，二十四節(jié)氣中清明的前一日。

    咸陽城中的百官和百姓，只要能來的，都披麻戴孝的來為秦昭襄王送葬。

    送葬這一日，天上下起了蒙蒙的細(xì)雨，春雨貴如油，上天以自己博愛的方式為秦國的君王送葬。

    秦昭襄王的靈柩已于前幾日運(yùn)送至芷陽宮這邊的梓宮，從梓宮將厚重的棺槨送至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陵墓這邊，還是很近的，時間也很充裕。

    但天子葬儀繁瑣又厚重，再充裕的時間也有些不夠用的。

    這些自有其他人調(diào)和，耽誤不了吉時。

    秦魚站在棺槨左側(cè)，秦王柱在另一邊，等到下葬的時候，他們會一左一右的扶棺送葬。

    與他站在一側(cè)的，還有魏無忌和黃歇。

    至于韓王和魏王，則是和秦王柱在一起。

    其實一開始，秦魚是想讓這幾個人抬棺的，他還在記恨韓魏楚這三個國家趁秦國治喪的空檔來進(jìn)犯河內(nèi)，讓喪事皺起波瀾。

    但他這個提議被秦王柱給駁回了。秦魚能看的出來，秦王柱自己其實也很心動他的這個提議的，想想看，讓他國君王來為君父抬棺，說出去得有多么威風(fēng)啊。

    但從目前秦國來說，太過張狂了，他怕這么做了之后，天下“有識之士”要唾沫星子淹死秦國了，所以，即便非常心動，但還是將“抬棺”的建議駁回，改為扶棺。

    與秦王柱一起扶棺而行，不算辱沒了韓王和魏王了吧？！

    雖然這樣，就表明韓王和魏王是秦昭襄王的“大孝子”，但與抬棺比起來，這兩人，估計更情愿做大孝子。

    秦魚撫摸著黃腸題湊的棺槨默默垂淚，即便用了周天子才能用的棺槨裝載秦王稷的尸身，秦魚也覺著傷心。

    人都死了，裝裹的再豪華又有什么用呢？

    站在一旁的魏無忌和黃歇面面相覷，用眼睛打著眼神官司，他們不敢說話。

    他們非常有理由確信，如果他們在這個時候說了什么讓安平君聽著不中聽的話語，安平君一手一個將他們推入高深的墓xue中，給秦昭襄王殉葬，也不會有人敢下去撈他們的。

    魏無忌：傳說安平君是秦王稷親自教養(yǎng)長大的，感情非同一般，如今看來是真的啊？

    黃歇：廢話，安平君也算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秦王稷平日里是如何待安平君的，我可是一連看了好幾年呢。

    魏無忌遺憾：這樣受寵還不是白瞎，王位還不是給了親兒子？

    黃歇也尤其的遺憾：我可聽說了，那個時候，太子柱已經(jīng)開始和安平君爭王位了，結(jié)果，這位安平君跑到洞庭去霍霍楚國去了，白白讓秦王柱得了王位，唉，挑撥離間搬弄是非的手段我都準(zhǔn)備好了，最后白準(zhǔn)備一場。

    魏無忌：太子柱還沒舉行即位禮呢，要不，做上一場？

    黃歇：好主意！

    秦魚

    雖然心情低落難受，但對外界的關(guān)注還在的，他見兩人眉毛眼睛都要飛起來了，不由低沉了聲音冷笑道：“你們兩個，精神頭這樣足，可有想好如何善后了嗎？”

    魏無忌賠笑道：“不知君所說的善后，是何意？”

    黃歇則是有些惴惴不安的看著秦魚，心里有很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秦魚道：“你們不會以為，興兵攻打河內(nèi)的事，就這么算了吧？”

    黃歇：“安平君想要我等如何善后呢？”

    秦魚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看在魏無忌和黃歇眼中，這個笑容就是非常“詭異”的。

    秦魚道：“我想要如何善后？自然是要看你們的‘誠意’了！”

    說罷，不再看這兩人，等待入葬的吉時。

    魏無忌和黃歇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憂慮，方才興起的搞事的小心思也給按下去，紛紛考慮起喪葬之后的談判事宜。

    征伐戰(zhàn)事，要么打要么談，如今他們是戰(zhàn)敗國，要是一跑了之倒也罷了，如今都被“請”到咸陽來了，不割rou放血，恐怕秦國不會善罷甘休。

    另一邊，秦王柱和韓王、魏王自然也聽到了這邊的對話。

    秦王柱強(qiáng)撐著站直了身體，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搭理身后的韓王和魏王兩個人，一副“莫挨老子”的低氣壓。

    韓王和魏王則是一副一模一樣的喪氣臉，屈辱又不甘的看著秦王柱，這反倒讓秦王柱的心情好了一些。

    三人都聽到了秦魚說的話，秦王柱就半轉(zhuǎn)了身體，看著兩人問道：“君等可想好如何與我秦國善后了嗎？”

    韓王然四十多歲的年紀(jì)，須發(fā)漆黑，看著和秦王柱好似兩個輩分的人，但實際上，兩人年紀(jì)差不了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