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嬴魚 第150節
秦國確實沒有把他餓死。 在他被餓的奄奄一息的時候,秦國的相邦范雎來看他了。 秦魚讓人給趙勝送來耕種的農具和鍋碗瓢盆的時候,范雎只當他小孩子用這種對種地來羞辱平原君。 因為,只有庶人和奴隸才會親自下地耕種,自己給自己做飯,貴族是要享受家奴和仆從的伺候的。秦魚讓趙勝親自去耕種,就是將趙國的平原君當成了秦國的庶人來對待,嘲諷趙國不重視他這個公子,以至于讓他來秦國做庶人。 這是一種非常打臉的羞辱,比當面罵人還要讓人難堪。 雖然秦魚的本意是真的怕趙勝被餓死在秦王宮中,但知道他的做法的所有人, 都認為秦國的安平君是在羞辱趙國的平原君,不僅沒有去提醒秦魚他的做法有多么的不妥,而是夸贊秦魚做法真的是太正確了。 范雎也是這樣認為的,與此同時,他非常好奇,受到此等待遇的趙勝,會如何應對這種困境。 所以,其實范雎一直放了一只眼睛在趙勝這邊呢。 沒有出乎范雎的意料,平原君趙勝最可能得做法,就是把自己餓死。 但秦趙戰爭結束之前,趙勝還不能死,他得好好的活著等戰爭結束之后,再接受秦王的處置。 范雎親自帶著食水,將救了趙勝一命。 但自此以后,或許是因為在鬼門關走了一趟的原因,趙勝開始拿起钁頭,下地挖坑種菜去了。 范雎第二次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趙勝一身粗麻布裹身,掄著鋤頭給新出的菜苗除草的樣子,著實驚呆了這位秦國的相邦。 范雎出身寒微,年輕的時候,自然也曾掄著鋤頭下地除草的,所以他一眼就看出趙勝掄鋤頭的力道用的不對,不僅容易累,還容易震傷手臂。 范雎親自給趙勝示范掄鋤頭的正確方式,就這樣,秦國的相邦和趙國的公子一人教一人學的非常和諧的相處了下來。 干活的空當,兩人坐在樹蔭下閑聊。 范雎:“平原君能屈能伸,真乃大丈夫。”范雎是真的認為放下身段平和應對的平原君是讓人另眼相看的大丈夫。 平原君笑道:“人啊,就是過不去心里的那道坎而已。若是想通了,也不過如此。難道我親身耕種,我就不是趙國的平原君了嗎?難道就變成了秦國的庶民了嗎?秦國欲殺我,即便我貴為君侯,秦國照樣能從上黨將我擄掠來,秦國不欲殺我,即便我只是一個卑微的庶民,也同樣會留我性命。” “安平君讓我親身耕種土地,這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訴我,秦國一定不會殺我,讓我安心等待回國呢。 就是他的方法,著實讓人匪夷所思而已,我也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才想明白此處的。” 范雎:牽強附會,趙魚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范雎笑道:“你能想明白這些,我以后也就能少擔心一些你是否會有性命之憂了。” 趙勝意有所指笑道:“我是沒有性 命之憂了,先生卻是會有落后于人的禍患呢。” 范雎詫異:“君何出此言?” 趙勝笑道:“先生如今貴為國相,看著權勢滔天,不可比擬,但據我所知,秦王軍中最倚重的是武安君白起,農耕上最倚重的是安平君趙魚。國之政務,唯軍與農,相邦卻兩相不占,所以我才說,先生看著權勢滔天。 外人以為先生風光無限,那是因為別國的相邦將這兩樣都牢牢的握在手中,所以天下人都認為“國相”應該是權勢滔天的,而先生其實什么都沒有,只有國相的這個虛名而已。” “頂著國相的虛名,卻沒有國相的實權,一旦秦王有了想要怪罪的事情,到時候先生您可不就大禍臨頭了嗎?” “先生之前救我一命,我無以為報,只好說出心中所想,為先生憂慮,只望能報答先生一二。” 范雎笑道:“你想多了。我王處理政務、謀劃國事的時候,并沒有避開我一次,從來都是聽從我的建議的,所以,我這個國相,還是名副其實的。” 趙勝也笑道:“但愿如此。恐怕真的是我想多了。” 范雎離開了,趙勝繼續給自己種菜種糧,雖然幾乎沒有收成,但他樂在其中,偶爾范雎來了,兩人還能共同喝酒賞月,日子過的倒也樂哉。 直到這日,他收到了秦魚從南郡送來的給秦王的私信和奏疏。 白起將趙軍包圍了,為了能將這大好局勢守住,盡快結束戰爭,秦王決定親自去河內督戰,走之前,將國事盡皆交付于他。 范雎心里不是不感激的,覺著他們君臣相得,乃是千古一則佳話。 秦王走后第四天,范雎就收到了秦魚從南郡送來的信件。 一個比食指細不了多少的竹節,里面應該裝著給秦王的密信,外頭有一次性的蜂蠟,打開之后就會留下印記,這個竹結,也基本作廢,不會二次使用了。 秦魚一般給秦王的私信用的就是這種特制的竹節。 這種傳遞密信的小竹節,是被秦魚當做與秦王傳遞信息話家常的小便條用的。 其實,每當范雎在秦王身邊的時候,秦王要是收到秦魚的這種信件,一般都會當面拆開來,看過之后,還會與范雎分享一二,分享的次數一多,范雎就對 這種信件不感興趣了。 安平君連喝到一種很好喝的果飲都要寫在信里給秦王寄過來,長高了一公分,換了大碼的鞋子,和兄姊吵架了,遇到一個很有趣的人......零零總總的都是些成長的日常小事,就沒有一次重要且機密的事情要說的,誰會對這個感興趣啊? 也就秦王當個寶貝似的好好收藏起來,還向他炫耀,其實范雎心里,一點都不羨慕好嗎? 所以,當范雎看到這個他已經看的非常熟悉的竹節之后,都能猜到里面具體的消息,無非就是在南郡看到了什么新鮮事,吃到何種在咸陽絕對吃不到的果子......他就隨手放在了一邊,打算一會遣人去給秦王送過去。秦王此時應該在去河內的路上,看快馬加鞭追上去,很快就能送到了。 然后范雎拿起了另一個巴掌大的木板,其實這是一個小匣子,專門放木牘公文的,但秦魚喜歡在里面裝帛書。如果有大篇幅的政務見解,他不喜歡寫在一片片的竹簡上,而是寫在裁剪而成的布帛上,字要是寫的小一些,一尺見方的布帛就能寫很多字。 寫好晾干之后,布帛折疊起來,塞進這樣的木牘小匣子里,送來秦王這里。 如果秦王同時收到竹節和小匣子,他會將小匣子扔給范雎,自己去拆竹節看,讓范雎去看政務。 所以,這次范雎同時收到竹節和小匣子,范雎就自己拆開,將里面的帛書取出來看了起來。 里面寫的是一條條的如何安置趙軍俘虜的建議。 現在是秦軍還在圍困趙軍,安平君就已經開始做安置大量秦軍俘虜的準備了。 看來,安平君對秦軍一如既往的有信心,或者說,安平君五武安君白起,一如既往的有信心。 這種信心,這種兩人之間的默契,范雎是個外人,是一向插足不進去的。 范雎原本是不應該多想的,但聰明的人往往都會多想,看過之后,范雎心里不是在考慮秦魚的建議可不可行,然后寫下自己的見解,與這帛書一同送去給秦王,而是心頭浮現出之前平原君趙勝說的有關于‘憂患’的一番話來。 此戰之后,武安君白起再立新功,還是與多年前那場拔郢都被迫楚國遷都的大戰等同的軍功。 這次有安平君助力,說 不定還能一舉滅了趙國! 范雎摸著自己怦怦跳的心口,感覺到了痛苦,秦國軍有武安君,耕有安平君,他這個國相范雎,果然如平原君趙勝所說的:徒有虛名! 范雎居然再次感受到了無助的情緒。 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的情緒的時候,還是在魏相魏奇府中的廁所里快要死的時候,如今他貴為秦國的國相,竟然又有了當年生命之危的緊迫感,這不能不讓范雎心驚膽戰。 范雎看著手里的這方帛書,一個計謀自然而然的生成,如果讓武安君白起與安平君趙魚產生嫌隙,兩相厭惡,最好相互攻伐,他在其中,是不是就可以見機行事,奪取秦王的信任和權柄了? 范雎扣下了這封帛書,他沒有毀掉帛書,而是將之押后,畢竟他手里積壓著這么多的公務,這么一件匆忙送來的文牘他沒有及時觀看閱覽,也是有可能的。 木牘匣子既然不能及時送走,那么那個私信竹節,也不能送去給秦王,竹節和木牘匣子是一起送來的,沒道理安平君送來的竹節都收到了,他的文書卻沒有時間去看吧? 這可是對安平君的不尊重! 范雎了解白起,白起若是俘獲了俘虜,是一定會殺掉的。 別說之前白起已經改變作戰策略,俘獲了大量的韓人做俘虜。 韓人能和趙人一樣嗎? 韓人不好斗,可以當做百姓治理,趙人多游俠,游俠多桀驁,那是受過訓練的趙軍卒,不是一般的農夫,白起若是俘獲了趙軍卒,范雎幾乎有八成的肯定,白起一定會想方設法的“處理”掉這些俘虜的。 比如當年的平陽之戰,將俘虜全部趕到大河里去,比如當年的滅郢之戰,直接水淹郢都,淹死了無數的楚國兵卒和百姓...... 白起擅奇兵,更擅長消滅敵國的有生力量,如果沒有秦魚的這封帛書做阻擋,白起一定會先處理了俘虜,然后再和秦王匯報的。 他只要掐算好大體的時間,將帛書送到秦王手中,等秦王收到這封帛書的時候,白起已經將俘虜處理完了吧? 到時候秦魚無論有多少安置俘虜的計劃,都無濟于事了。 范雎同樣了解秦魚,秦魚特地寫來這封帛書,肯定就是已經對這些趙軍俘虜做好十 步八步的計劃了,而沒有了這些俘虜,秦魚接下來的大計劃,基本上就不能實施。 只是因為白起的“兇性難改”,就讓一路走來順遂無比的安平君的大計劃泡湯,年輕氣盛的安平君不發怒才怪呢。 只要在安平君與武安君之間埋下一個楔子,讓兩人心中漸生隔閡,此次冒險就是值得的。 范雎也沒擔心會被發現,因為此時交通閉塞,一封信件,只要誤差在三五天之內,就都算是正常現象。他要是再叮囑送信的兵卒要以自身為要,這送信的速度,會再慢上一分,所以,等竹節信和帛書送到河內秦王手中的時候,一定是誤差在七天與十天之間了,以白起的作戰速度,都用不了七天,就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范雎打算的很好,但他的運氣在秦魚這邊,似乎損失了一些。 這次秦魚送給秦王的竹節信,其實就他報平安的寥寥幾個字,而這幾個字,尤其重要。 范雎要是看到了這幾個字,第一時間知道了秦魚被刺殺的消息,他一定會第一時間快馬連夜將這個消息送到秦王那里。 都不用思考,若是秦王從其他地方得到了秦魚被刺殺的消息,他一定會想方設法的與秦魚取得聯系,等那個時候,范雎故意扣下秦魚信件的事情就會暴露了。 事實比范雎后來預測的更要糟糕一些,秦王從白起那里的知秦魚被刺殺的消息后,他沒有想著去與秦魚取得新的聯系,而是直接派人,將秦魚給接到了自己身邊。 范雎的謀算失敗了,失敗在了消息誤判上。 但他的行為同樣沒有被發現,因為秦魚催促秦王趕快回國坐鎮中央,秦王走的快速,在他剛啟程回咸陽沒多久,范雎送往河內的信件就到達河內了,秦魚看到了自己寫給秦王的私信和奏疏,他只是感慨了一下這個時代通信的落后,然后就讓人將這兩封信送去給秦王了。 秦魚沒有多想,終于收到秦魚信件的秦王同樣沒有多想,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但范雎的心中卻是像扎了一根刺,一般,不舒服極了。 他去看平原君趙勝的次數更多了,兩人也越發的熟稔起來。有的時候,范雎也會帶著趙勝在關著他的宮殿周圍四處走動,看看四季不同的風景,權當給平原君放風了。 范雎與趙勝這樣交好,看守趙勝的守衛又不是瞎子,逐漸放松了對趙勝的看管。 有的時候,趙勝提出要到對面的路邊采集一些花朵,到隔壁的井里去打一些井水,都被看守允許了,有的時候,這些看守還會幫忙,從外頭給他帶回來一些咸陽城中的新鮮吃食、新出的書簡等物品。 這一次,趙勝又提出要去不遠處的宮墻那邊去摘果子吃,守衛放行,然后,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一天過去了,他們看守的平原君趙勝再也沒有回來。 趙國的平原君從秦國的宮墻中逃跑了。 等到趙王到達秦國,得到的就是平原君趙勝出逃秦國的消息,看到的就是秦王黑的如同鍋底的冷臉。 趙王是暗喜又惶恐的。 暗喜的是叔叔逃脫了秦國的魔抓,無論他去哪里,他都自由了。 惶恐的是秦國不會把自己給扣留下來,要挾叔叔自己跑回來繼續讓秦國扣押吧?秦國扣留他國君主,可是有先例的,楚懷王的故事還沒被徹底忘記呢,由不得趙王不怕啊。 好在,秦國的相邦范雎說服了秦王,讓趙王能夠順利從秦國回歸趙國,沒有被秦王扣押下來。 等秦魚得到平原君趙勝自己逃回趙國,趙王也從秦國順利回歸趙國的時候,他是有些驚奇的。 但又不是太驚奇,這個時候,王孫公子從他國逃回自己的國家,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大家聽到這樣的消息之后,早就都習以為常了。 此時已至寒冬臘月,河內初定,秦魚就有了到處閑逛的心思,他想去邯鄲城看看,看看戰國有名的城池是個什么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