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錢,我有刀 第75節(jié)
待不良人匆匆離去,方刻才走?出陰影,定定看著被臭雞蛋糊滿的紀(jì)氏醫(yī)館牌匾片刻,轉(zhuǎn)身離開。 看來紀(jì)夫人和孩子是得到了消息,自己離開的。 幸好。 夜幕將至,夕陽隱沒山脈,殘留的一絲余暉仿佛血水潑灑在地?面上,方刻覺得腳下?的路像是變成了粘稠的血漿,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踩下?去,每一步都要用盡全力才能拔出來。 塞在胸口的錢袋很重,五臟六腑都很重很重。 和裝著魯時內(nèi)臟、血rou的壇子一樣重。 原來,他是如此蠢笨無知,遠(yuǎn)不如那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 因為他錯漏了如此重要的線索,才會讓紀(jì)高?陽偷得一次又一次的機(jī)會,殺了那些老人。 他為何沒能早一點(diǎn)發(fā)現(xiàn)…… 最后一絲夕光沒入地?平線,黑夜如幕布罩下?,方刻推開自家醫(yī)館的大?門,拖著腳走?進(jìn)去,靠著素白屏風(fēng)席地?坐在黑暗里,一縷蛛絲沾到了臉上,他抬了抬手?指,又放棄了,仰起頭,重重嘆了口氣。 此刻的他與陷入蛛網(wǎng)的蟲子有?何區(qū)別,不過皆是卑微愚蠢的生物?罷了。 “呦,咱們?的方大?夫回來了啊!”門板吱呀開啟,三道人影好似黑色的樹干長?長?刺了進(jìn)來,“俗話說的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聽聞徐縣令賞了方大?夫不少錢,方大?夫欠我?們?的債是不是也該還了?” 方刻漆黑無光的眸子一動?不動?,抽出懷里的錢袋扔到了地?上。 討債人撿起錢袋看了看,嘴里嘖了一聲,“方大?夫,您是不是算錯了,你欠我?們?十五貫錢,這里只有?三貫。” 方刻:“我?只有?三貫,愛要要,不要滾。” “敬酒不吃吃罰酒!”討債人大?怒,踩著地?板咚咚咚沖了進(jìn)來,甩開膀子就要打,豈料就在此時,黑暗里亮起了光,不、是五道光,赤橙紅綠紫,幻化成璀璨彩虹咔一聲砸在了討債人的臉上,緊接著,屋內(nèi)黑風(fēng)驟起,就聽嘁哩喀喳脆響連環(huán),人聲慘叫刺耳,猶如鬼蜮。 方刻詫異看著眼?前的黑暗,一團(tuán)明光升了起來,皎潔又柔和,照亮了這間殘破不堪的醫(yī)館。 光芒映出了一張女子的臉,長?眉鳳目,神色凌厲,方刻認(rèn)出了她,是花一棠身邊的英武的小娘子,似乎是叫林隨安。 她此時托在手?里用來照明的,竟是一顆鵝蛋大?小的夜明珠。 又一團(tuán)光出現(xiàn)了,又是一顆夜明珠,這次舉著夜明珠的是一名碧眼?金發(fā)的少年,手?上戴滿了寶石戒指,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幻化出虹彩般的光暈。 方刻不覺瞇了瞇眼?:好刺眼?。 “豬人,”伊塔指著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要債三人組,“蟲蟲兄。” 林隨安蹲下?身,托著夜明珠照了照,樂了,這三人還是熟人,為首這位胳膊刺了青,胳膊還綁了夾板,正是下?午被她斷了手?臂的潑皮三人組。 “蚯蚓兄,帶傷還上工,精神可嘉啊。” 兩個小弟鼻青臉腫的臉上鼻涕眼?淚糊成一團(tuán),蚯蚓兄半張臉腫成了豬頭,牙掉了兩顆,全身肥rou發(fā)抖,“我?、我?我?我?我?有?借據(jù)的!” 林隨安:“他欠你多?少錢?” 蚯蚓兄從懷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單據(jù),“白、白白紙黑字,本金十二貫,借了大?半年了,錢滾錢利滾利,要還十五貫。方刻親筆簽的名,還、還還還有?手?印呢!我?也是替老大?辦事,要是我?要不回去錢,我?、我?我?我?也要挨揍的!” 十五貫啊…… 林隨安撓了撓腦門,“伊塔,你身上有?錢嗎?” 伊塔扭頭:“木有?。” “要不你把你那戒指——” 伊塔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林隨安嘆了口氣,扯開嗓門:“花一棠——” “咚”一個荷包重重砸在了蚯蚓兄的后腦勺上,蚯蚓兄卟嘰撲地?,兩個小弟驚喜大?叫,因為荷包里是滿滿的金葉子。 “果然,緊要關(guān)頭還是要靠我?啊!”花一棠人未到,錢先至,潔白的靴子踩著夜明珠的明光翩翩入門,靳若跟在他身側(cè),好像一個燈架子高?擎雙手?,掌心放著兩顆夜明珠,頭上還頂著一顆,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說好了啊,這三顆珠子算我?的跑路費(fèi)。” 蚯蚓兄的后腦被金葉子砸了個大?包,但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捧著荷包聲都顫了,“這、這些都是給我?們?的?!” 林隨安:“幫方刻還債。” “我?祝花氏財運(yùn)亨通一帆風(fēng)順,就此告辭!” 蚯蚓三兄弟捧著金葉子連滾帶爬跑了。 方刻閉了閉眼?,從地?上爬起身,“你們?是來看我?的笑話嗎?” “哈、哈、哈!”花一棠大?笑三聲,笑臉倏然一收,“你長?得這么?苦大?仇深,根本不好笑。” 林隨安:“噗。” 方刻咬牙,“你們?到底想如何?” 花一棠長?長?“切”了一聲,“是林隨安非要來,我?才不愿見你那張白得跟鬼似得臭臉……” 方刻皺眉,目光移到了林隨安的臉上,這是他第三次仔細(xì)觀察眼?前的小娘子,第一次是在亂葬崗,她刀法?凌厲恐怖,猶如鬼神附體?,第二次是她看到那些白瓷壇,滿臉興致,眸光晶亮,第三次便是現(xiàn)在,她眉眼?彎彎,笑得不懷好意,像只偷了雞的黃鼠狼。 “方刻兄,”林隨安自認(rèn)笑得和藹可親,情真意切,“我?們?打算聘你做仵作,不知方兄意下?如何啊?” 方刻呆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什么??!” 林隨安端著笑臉,“方兄這等檢尸技術(shù),若不做個譽(yù)滿天?下?的仵作,實(shí)乃我?唐國仵作事業(yè)的一大?損失啊!這位花家四郎即將入東都參加制舉,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 “一個月十金,做不做?”花一棠啪一聲合上扇子道。 方刻:“什、什么??!” 花一棠:“一口價,一個月五十金,包吃包住!” 方刻吸了口氣,“我?是大?夫,不是仵作!” “無妨無妨,法?醫(yī)也是醫(yī)——咳,我?的意思是,”林隨安肅正表情,拉長?手?臂,瞇眼?瞄著手?掌上的小抄,“所謂醫(yī)者,救死扶傷也,所謂仵作,驗尸求真也,一為生者,一為死者,看似相悖,但歸其根本,皆是以人命為重,殊途同歸也。” 方刻怔住了,看著柔和珠光下?少女明亮如星的眼?睛,那是一雙滿是信任的眼?睛——對他的信任。 【一為生者,一為死者……殊途同歸……】 他這般的蠢人,竟然還有?人愿意相信他嗎? 方刻長?長?呼出一口氣,這口氣悠長?得仿佛將五臟六腑的苦澀都吐了出來,垂眼?施禮道: “方某技藝粗鄙,承蒙不棄,以后定當(dāng)盡心竭力。” 成了! 林隨安大?喜,對此次招聘結(jié)果十分滿意:果然,想要留住此等心高?氣傲的高?端技術(shù)型人才,還是要靠畫大?餅。 花一棠搖著扇子湊過來:“我?沒說錯吧,你長?得面善,只要你開口,他定會答應(yīng)。” 林隨安不以為然:“分明是我?剛剛那一番關(guān)于人命生死的論述打動?了他——” “敢問?何時簽訂雇用契約?”方刻冒出一句。 二人:“誒?” 方刻:“薪酬是月結(jié)還是日結(jié)?若是拖欠可有?賠償?賠償標(biāo)準(zhǔn)如何?一日三餐是何等標(biāo)準(zhǔn)?可有?茶點(diǎn)供應(yīng)?住房是幾進(jìn)宅院?煩請都在契約上標(biāo)注清楚。” 二人:“……” * 屋檐斜斜切過日暈,晨光乍現(xiàn)的天?空落了一半在別院的樹影下?,風(fēng)把屋檐下?的鈴鐺吹得叮叮作響,林隨安悠然倚靠在憑幾上,指尖捻著木夏新蒸的糕點(diǎn),欣賞著河岳城五家總店掌柜的表情。 情景與三日前無甚區(qū)別,卻已是物?是人為。 不過三日,花一棠在河岳城名聲大?噪,五位掌柜如今對這個紈绔是又敬又怕,齊刷刷站在院中,垂著手?,低著頭,時不時用袖口抹去額頭的汗水。 花一棠還是那般,一副消極怠工的模樣有?一搭沒一搭翻著賬簿,時不時撩起眼?皮掃了一眼?諸位掌柜的表情,哼哼兩聲,將諸人嚇得面色蒼白,才懶洋洋收回目光。 “嘖嘖嘖,”靳若道,“這個人心腸太壞了。” “jian人自有?惡人磨啊。”林隨安道。 “豬人,喝茶。”伊塔的茶雖然遲到,但絕不會缺席,硬邦邦塞到了林隨安的手?里,靳若飛速將整盤糕點(diǎn)都倒進(jìn)了嘴里,指著倉鼠腮幫子表示自己沒嘴了。 林隨安僵硬端著茶碗,眼?珠子一轉(zhuǎn),正好瞥見剛起床洗漱的方刻走?了過去,大?喜,不由分說將方刻拽過來塞給他茶碗,“方兄,來來來,喝口茶,醒醒神。” 方刻莫名瞅了幾人一眼?,鼻尖湊到茶碗邊聞了聞,抿了一口,眸光一亮,一飲而盡,“還有?嗎?” 靳若“噗”一口噴了滿地?糕點(diǎn)渣,伊塔滿臉放光,迅速又為方刻盛了一碗熱茶,方刻索性坐在了案邊,津津有?味品了起來。伊塔高?興地?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把茶釜、風(fēng)爐、水勺、茶羅子都搬到了方刻身側(cè),專心致志烹茶。 茶湯里咕嘟咕嘟翻起黑色的氣泡,茶釜邊緣還漂浮著莫名的調(diào)料,伊塔一邊用茶勺攪拌,一般嘀嘀咕咕吟唱著變調(diào)的唐語,方刻喝著茶,時不時附和兩聲,看表情,似乎兩人還相談甚歡。 靳若捂著嘴,一雙眼?珠子上下?左右飛快轉(zhuǎn)動?,表情語言不言而喻:好可怕! 林隨安感慨道,“方兄實(shí)乃猛人啊!” “甚好。”花一棠示意諸位掌柜收回賬簿,慢悠悠搖著扇子道,“我?自會稟告家主,以后花氏旗下?所有?商鋪的賬簿當(dāng)以河岳城五家總店為范本,諸位掌柜辛苦了。” 幾位掌柜的表情雖然是笑著的,但比哭還難看,邊退邊呼,“有?勞四郎!辛苦四郎!” 林隨安嘆了口氣,也不知這幾位掌柜為了補(bǔ)平賬面上空餉私下?掏了多?少錢,這才幾日,身體?都清減了許多?。 珍寶軒的李掌柜又被留堂了,還附帶了張掌柜和小燕,這次,還是因為一根珍珠簪。 花一棠示意小燕上前,將桌上的漆盒推到她面前,“打開看看。” 小燕的眼?睛還是腫的,有?些不解,待看清盒子里的東西,眼?圈又紅了,“這、這是時爺爺?shù)摹?/br> 靜靜躺在漆盒白緞布上的,正是魯時親手?制作的那支珍珠簪。 花一棠:“這是魯時留給你的,拿回去收好吧。” 小燕:“我??” 花一棠輕輕笑了一下?,提筆舔墨,慢慢涂滿簪子頭裝飾,拿起一張紙,小心將紋路拓在紙上,展示給小燕看。 小燕不明所以,紙上是一個奇怪的形狀,上面的弧形長?,下?面的弧形短,似乎在何處見過,但又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這是什么??”小燕問?。 花一棠執(zhí)筆,依照拓片紋路在另一邊描繪出鏡像圖樣,小燕怔怔看著、看著,眼?淚和笑容一起噴涌到了臉上,“是燕子,這是一只燕子!這是時爺爺為我?做的簪子!是給我?的簪子!給我?的……” 說到最后,已經(jīng)泣不成聲。 院中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沉默著,看著女孩的淚珠滴落地?面,匯聚成幾點(diǎn)晦暗的陰影——伊塔停止了烹茶,方刻放下?了茶碗,林隨安攥緊千凈刀柄,藏在刀鞘中的刀刃發(fā)出低低的悲鳴,花一棠垂下?眼?睫,用絲帕擦去珍珠簪上的墨汁,動?作異常輕柔,仿佛在安撫睡在簪中的亡靈。 靳若突然站起身,走?了過去,低聲在小燕耳邊說了句什么?,小燕猛地?抬頭,破涕為笑,朝著靳若重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折好拓畫放進(jìn)懷里,抱緊裝簪子的漆盒,朝著眾人一一施禮,抬頭挺胸離開了。 晨光落在她單薄卻筆直的脊背上,那是希望和未來的模樣。 “你跟她說了什么??”林隨安問?。 “我?提醒她,若是魯九來找她的麻煩,就報六麻子的名號。”靳若道,“這小丫頭很有?天?分,我?和六麻子都認(rèn)為可以著重培養(yǎng),凈門需要新鮮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