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9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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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兄,天下世家大族何其多,我們不過是新出門戶。即便從利益來看,門閥板結,執政的未必使我們。日后還會有更多的謝家、王家對我們出手。只有面對危機,門閥才會把最好的人才頂上去,這才是陸家最有力的保障,也是世族長存之道。” “你我雖不必使元丕在朝堂做大,但也不可使北鎮消亡。中原的漢人,安逸的世族,仍需要北方異族的憤怒與威懾時時警醒。而能平息這些的人,是要懂得稅收、城防、練兵、漕運、門閥之間的平衡、皇室之間的溝通。要讓雅士吟誦風雅,名士服散裸行的時候永遠不踏實,知道支撐門閥的穹頂不是一個又一個的姓氏,而是維持一切保護一切的棟梁。” “大兄也是看著祖父與父親從門閥中殺出來的,門閥板結后爛的有多快,也應心知,司馬道子之后,不過幾十年而已。” 陸歸聞言先是愣怔片刻,而后溫和笑道:“昭昭雖是利辭,卻對世道不乏溫柔,那太子何其有幸。” 第218章 見疑 武威寒夜降了一場霜, 一輪滿月爬上皋蘭山頭,月光瘦了駿馬,冷卻西風, 隨后橫剪了邊笳的斷斷續續,落到地面, 染成一片塞草衰白。當鮮紅的血液一滴一滴灑在草葉上時, 黑與白、光與影交織的世界,方添了一抹色彩。 蒼松縣令詐降,前軍幾乎已被沖散, 索幸元澈壓住了中軍,自帶驍勇破陣突圍, 十個日夜后,最終先登蒼松, 拔下了這座險要石城。 營帳內,元澈一邊讓人處理著傷口, 一邊閱讀行臺連夜送來的文移。詐降也是常有之事,雖然鄧鈞等人請罪, 但元澈也并未責怪。如今涼王大勢已去, 屬下叛變投效朝廷者甚眾,也難免對方利用這一點設計詐降。所幸軍隊戰損不大,元澈也就沒有立刻深究, 只讓人暗地先探問著。 然而行臺中書送來的一份文移卻讓元澈心生疑竇。這份文移不僅包含了原本的投降表書,以及沿途送遞中各個關卡的同行封章,還寫明了魏鈺庭最終批示的年月日期。之所以要調用, 則是元澈意欲根據這份請降表來查出詐降涉及的人事。 可是按照這份文移來看, 鄧鈞接到前線送來的投降表書乃是在大軍出發三日前,然而呈送到手上的時候既沒有中書省的存檔和時間, 也沒有中書令的復核。 “大軍出發前一日,陸中書沒去署衙?”元澈問侍奉在左右的彭耽書與魏鈺庭。 魏鈺庭先道:“那一日陸中書休沐,至于是否到過署衙,臣則不知,不過確實未曾見過。” 待魏鈺庭說完,彭耽書只補充了一句道:“前日晚與當日白天,陸中書都與臣女在一起。” 元澈只點了點頭,并未說什么,把這份文移重新放置在一邊。文移到達自己的手里已晚了一天,但到底是魏鈺庭私自扣了文移一日,還是鄧鈞遲交了文移一日,都因陸昭休沐不在場且無存檔日期從而無法查證。而大戰在即,元澈也不想因為這件小事而讓一個方鎮大將和中樞內臣失和。 況且文移拖延這件事本身,如今看來應是沖著陸昭來的。那天陸昭休沐,匆忙應詔,妝容未卸,便引得那些寒門造出jian佞得幸,以色事君的妄語來。隨后又是雪地諫言,阻止陸歸參加武威決戰,可謂輿論大義皆戰優勢。如今事態平息,人事也不復如初,真正追查起來,未必不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再讓陸昭卷入其中。 元澈嘆了一口氣,心里到底起了一絲不快,原來陸昭為中書令的時候,哪會有這些疏漏。他將筆放下,隨后也將鄧鈞上報軍功的奏疏移到了案頭的最底下。 魏鈺庭見元澈沒有發作,也暗自舒了一口氣。他之所以敢私自扣押文移,恰恰是因為陸昭休沐這個時間段實在太過有利。不過對于為何文移上沒有存檔日期,魏鈺庭也是疑惑,他已經不大記得了。或許是中書知道蒼松縣詐降的事,怕擔責任,索性去掉了,或許是當時中書事務繁忙并來不及記錄,畢竟許多軍事急件根本來不及存檔,都是事后補記。然而無論如何,事情的結果總歸是好的。蒼梧縣令詐降誰也沒料到,如果真惹出事端,他也沒有把握能夠保全自身。 彭耽書淡淡瞥過魏鈺庭陰晴不定的面容,繼續執筆謄抄詔令。陸昭早已吩咐衛漸與柳曠如、顧承業將內嵌的存檔日期換做空白,原本一處閑筆,如今竟然由魏鈺庭一人下水換做兩人吃虧,看來寒門也要喑聲一段時日了。 入夜已深,元澈先讓彭耽書回營帳休息。女尚書除了協助政務,然而出行在外也少不得擔任奉茶之責,彭耽書走之前為元澈換上新茶,隨后方依言退出。 待人走遠后,他才將一封來自行臺的奏疏交與魏鈺庭:“北鎮人心浮動,北海公請求鎮民與鎮戶就食涇水之北。”元澈只作簡單詢問,“行臺雖未反對,但以為應避開淳化等地。魏卿以為如何?” 魏鈺庭早已不主動過問機要,如今見元澈詢問自己,欣喜之余也不乏有些愧疚,因此思考片刻后,也據實回答道:“淳化對接秦州,秦州與南涼州貫通水網,六鎮數十萬人口紅利,實在不宜偏移此二地過多。” 元澈亦是點頭認同。六鎮南下就食簡單,但是就食之后再北上便困難了。且不說世家大族要挖空心思取得這些勞動力,六鎮軍民本身就常受困苦,南下初見繁華,也是極易被有心之人收買。不過王濟奏疏中也舉薦了謝云的長子謝頤來主理六鎮就食問題并假節杖,可見也是世族內部也有意加以平衡,元澈索性也做了順水人情,批復允準。 然而他并不認為謝頤是上佳人選,鎮民鬧事此人終歸難以制約,最后六鎮之權還是要回到元丕手上。他同意謝頤暫時接手,還是意在為這個年事已高的祖叔抬一抬名望。 待回到座位,元澈只覺口渴,順手拿起茶來喝,然而剛剛托起茶盞,卻發現杯盞下黏著一張字條。元澈僅僅一觀,不由得怔住了。紙上字體已無需再作猜想,上面只書了一句簡短的話,“西郊祭祀請太子手詔。” 此時的長安并無明月可賞,濃云陰翳,連同平日燈火通明的永巷如今也如御渠一般黑暗。相對于長安外城較為寬松的守衛,宮城內則要嚴密的多。其中不乏巡邏的荊州兵與剛剛整頓不久的長樂、未央兩宮宿衛。 類似于這樣的潛入敵營,路敏先前也在軍中經歷不少。彼時還是跟著吳樂吳副尉,但如今吳副尉已因故歸家,隨后他們一行人便跟隨陸昭輾轉各方。最后則是在王嶠等人的安排下入職宮中,又得了老太尉的特批,擔任宿衛。 然而即便是宿衛,宮中行走也規矩森嚴,因他們是王嶠、吳太尉帶的人,所以能夠活動的范圍也不過是長樂宮以南靠近山麓偏僻殿宇。若要走到北面,除了要有王嶠這樣的重臣持有的謁者令之外,也不得不喬裝成別部宿衛。光是做到這些,路敏等人便摸索了近一個月,記錄了沿途每一部軍的軍號暗語與巡邏時間,這才打通了一條行走至宮室監、丞相府等處的路線。 崔諒沙場宿將,亦居方鎮已久,守將安排也井井有條,譬如皇帝所居永寧殿等重地,都是安排不同勢力且彼此略有齟齬防備的武將共領戍衛。路敏小心翼翼,最終到達了王嶠告知他的一個偏僻院落,從墻角抽出一塊松動的石磚,隨后把一只泥封的一指長的信桶放了進去,隨后把石磚弄成原先的模樣,再匆匆返回戍守之地。 后半夜時,一群負端茶食的侍女行過這附近,其中一人假言自己更衣,暫時脫離了隊伍疾行入內。她先左右環視了一下,隨后把墻角的石磚移開,在看到里面的信桶時,眼眸一亮,旋即將其揣入懷中。 片刻后,這一支信桶便呈現在了陸振的書案上。陸振自取了書案上作畫削顏料用的削刀,撬開泥封,在觀過之后,丟入了火盆中——他等這一刻已經很久。 次日晚上,陸振只聞得外面砰砰敲窗之聲,披衣前去看門,只見陳霆身裹一件舊袍,神色疲憊,額間淌著一縷縷汗,須發一團團地貼在了一起。 “陸振,你狡詐!”陳霆低聲怒吼了一句,也不待陸振相請,徑直走進屋內,待陸振關門后方才呵斥道,“我待靖國公不薄,公何故害我!” 陸振滿面驚詫,卻也看見陳霆所穿舊袍上有幾道血痕,應是受了軍法笞刑。陸振掌管宮庫,此時道:“陳君有怒無妨,我先寫一份手令,陳君稍后派人去府庫取傷藥回來。” 陳霆連忙擺手止住,語氣中依舊不乏憤懣:“你那張字條可是害苦了我,你既有意為此,想來日后也用不到我陳霆,不若今日該了結了結。” 陳霆方才被崔諒急令入丞相府,隨后才知,同僚檢舉他與金城行臺有所串通。那字條并未寫明用途,只是簡單記錄了數字,確實難以辨別其真實用途。這也是當初陳霆感到奇怪的原因,可沒想到如今卻成了自己通敵的證據。 陸振心知陳霆所說的字條必然是上回他從皇帝處出來,所記錄皇帝裁衣尺碼的字條,遂忙辯白道:“陳君,那字條是你執意索取,我可不曾要求給你。況且同僚檢舉陳君,必然是妒忌陳君才華。某與陳君雖有交誼,但若能影響諸多崔將軍僚屬,有何故獨居于此不得與夫人愛子團圓?” 說完見陳霆仍是不信,陸振旋即嘆氣道:“罷了,既得陳君如此見疏,我也不便再居此位。” 說完將腰間綬印解下,恭敬奉上,“今日既然辭官,也就順道與陳君作別。當時請任宮室監,乃是身為魏臣,需為皇帝陛下分憂,再與陳君結下一份善緣,以期日后引陳君行入正途。如今陳君見疑,我與陳君情誼眾人皆知,某若再居此位,只怕也是對皇帝百害而無一利。今日作別,有志者或能執劍北上,來日相見,與君王,與舊友,也算坦然!” “什么?”陳霆忽然起身,一手拉住陸振,“你……你要私自逃出長安?” 第219章 寒軀 陸振負手立于燭光之中, 室內有風,斑駁的宮墻上,蒼黑的身影幢幢跳動。他臉上的笑容冥冥一閃, 連同聲音也如寂寂夜色下的更鼓。“陳時隱素有黠惠之名,如今何故不能知趣達節?非我要離都而逃, 而是時隱你若再留此地, 只會徒喪性命啊。” 因那記錄裁衣尺寸的字條一事,陳霆心中仍有怨氣,聞言只是輕笑一聲, 道:“某跟隨丞相多年,剖心明跡, 赤膽忠心,誰人不知, 誰人不曉?如今小人迫我,丞相一時或有失察, 但路遙方知馬力,日后終能體悟。” 陸振斜眼望著陳霆, 仍是笑容煦煦:“陳君或知北方六鎮異動之事吧。” “哈。靖國公身為宮室監, 知道的倒比外監還要多。”陳霆冷笑,自擇席端正而坐,雙手將衿袖一振, 全然一副志在必得之態,“國公或言北鎮動亂,流民南下掠奪, 或言北鎮鎮將勇猛無擋, 北海公元丕將要出師勤王。且不說我荊州將士也是百戰厲卒,這長安城又是何等形勝之地, 高固之城,豈是區區北地野豺可以輕克。莫說是元丕老家伙親自上陣,便是加上國公世子,也不見得是對手。” “老國公既知北鎮事,卻不知武威事。蒼松縣令詐降,太子大軍絆于西北,冬季大漠無情,此戰歸京可謂遙遙無期。而北鎮與皇室早已疏離,皇室祭祀不行,宗親舊俗不重,徒崇漢祚而尊世族。若北鎮擅自南下取功,用兵京畿,屆時世族恐慌,太子忌憚,必然難得行臺下詔之大義。若太子欲引北鎮為援,則北鎮諸將憤懣已久,亦難忍氣吞聲,甘為驅使。如今我等占據大義,圍拱皇帝,出詔四方,東困渤海王于洛陽,物用又得河東之地薛氏諸家滋養,南望荊州亦不乏父老支持。今年凜冬或許難熬,但凍死者當在北矣。” 陸振素知陳霆脾性,此時竟滔滔不絕,聲色躍然,強作震喝的同時,未必不是慰藉自撫。他亦相對落坐,松青色的袍服寬而清逸,意態超然如空谷幽風:“北海公府魏明曾受大尚書謝云之惠,如今已然去職。老夫一雙兒女亦攜太子詔令與皇后諭,會拜北海公。” 陳霆靜坐不語,眼睫微覆,似不欲讓更多的燭光刺痛雙目。陸振背光的身影如同一團黑霧,在他的心底化成一點一滴的恐懼。人事的調動固然有執政者本身的好惡,但它所呈現的結果已是諸多方面已達成一致的最終證據。 甚至,陳霆懷疑蒼松縣詐降一事或是陸家刻意促成,畢竟在吸納北涼州世族之后,陸家已經有足夠的影響力來左右戰局上的細節。太子不能順利攻克武威,北鎮動蕩在即,太子不得不允準西郊祭祀,與六鎮達成和解,以避免其南下投敵。而陸家作為促成者,西郊祭祀中出場的唯一外戚勢力,在疲敝多年內部紛亂的北鎮與無暇東顧的太子的襯托下,或將是反攻京畿的最大受益人。 而北鎮與秦州的聯合,在太子大義的加持下,軍力本身的影響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這種聯合所產生的政治符號,已足夠令長安內外與函谷東西翹首以待,繼而蠢蠢欲動。 見陳霆不語,陸振繼續發力道:“當然,時隱俯瞰天下,縱觀內外,對于時局剖析自有見解。或許各方反攻京畿,在崔將軍的金戈鐵馬之下,亦是勝負難分。但這幾日依我所觀,即便長安無事,時隱所處,亦非善地,還是宜早謀身。今日時隱身受鞭笞,原因或許在我,但深思一層,崔將軍與時隱的上下之宜,同僚與時隱的守望之心,似乎并非如此赤純。” 陳霆捫心自問,自崔諒攻入京畿后,初時自己尚有顯用,但日久天長,雖然官職未變,但權勢已有滑落。初時自己得任丞相府東曹掾,并以左衛將軍假節護衛長樂宮,隨后這支力量便漸漸縮小,僅限于永寧殿周圍。隨后,崔諒的嫡系將領許平綱假衛尉,崔諒的內侄崔孝任右衛將軍,一同介入永寧殿把守一職。 而太尉吳淼的話語權在幼子吳玥入居逍遙園后,也略有提升。雖然許多重要與實質性的政務從來不接于他手,但是崔諒抬高舊勛拉攏世族的姿態,也令局勢更加穩定。但是在他看來,先前允諾陸振宮室監之職,甚至默許陸振隨意苛待吳家父子,且陸家遲遲不與崔家合作,抬用吳淼也是對自己的一種警告。 如此種種,雖有陸家的原因在里面,但陳霆經此也能感受到自己被慢慢排抑。陳家雖然落沒,他們兄弟卻也各有部曲,對于崔諒而言,合作的意味更大于從屬。此時在京畿趨于穩態的狀況下,崔諒也在內部班底進行換血。部分原先得勢的寒門子弟正被慢慢換血,頂替上來的則是隸屬于崔諒本人的軍功嫡系。 這樣的苗頭或在他人眼中并不明顯,但陳霆本人能擔任謀主一職,對于權力的囂張與勢力的制衡也比他人更為敏感。 陸振只身坐起,取來酒壺,先為陳霆斟了一杯,隨后自斟,一邊道:“陳君看我家雖算是門楣光耀,但如何自卑微而謀榮耀,老夫狂妄說一句,也算得上是頗有所得。時隱從崔諒將軍,不問事跡,只問心跡,想來也是欲伸展一番宏圖大志,恢復前丞相之門楣吧。可如今事態,時隱也是看的明明白白,崔諒既無高祖生于草莽的大開大合,亦無寄奴氣吞如虎之勢,上不能改天革地,下不能哺撫寒庶。太尉仍是太尉,中書仍是中書,北平亭侯不失爵位,舞陽侯府不失磚瓦,假使崔將軍大功竟成,來日分封各方時,不知時隱這個東曹掾一職,最終能換來什么職位呢?” 話鋒如同鷹羽,光潔的羽瓣自陳霆顱頂一滑而落,輕描淡寫地撫平了厲色與厲聲的同時,亦用那鋒利的羽翮刺破了陳霆的心。 他忽然想到那一日蔡永對他說的話,如今已被一一印證了。高門仍是高門,曾經他們跟隨荊州軍,跟隨崔諒而喊的口號,在這片高聳的宮墻內已無任何回音。 維.穩,大局,所有不同于此道的言論都在當權者每一次高聲發話中更加暗弱。曾經,他們在南陽郡穿著草鞋,理著漁網,討論著天下蒼生與漁獲的興奮與壯志,如今看來卻是最為諷刺的畫面。 先前他們不是沒有建議過將這些高門嚴懲,但最終不過是賀家一家遭殃,甚至連衛遐的兩個兒子都逃出生天。高門已滲透得如此明顯,而崔諒則裝作不知,甚至絲毫不予追究。在崔諒的眼里,出身決定了價值。大局永遠是靠高門來籠絡維系,但打仗送死的只能是他們這些渣滓。 信仰的崩塌與信任的自毀將他的脊骨碾作泥塵,陳霆再也承受不住壓力,用最后的力氣憤而起身,咬牙恨道:“陸振,我知你家是前朝清流,江東世家。但如今高門尸位素餐者眾,豚食犬材者眾,即便我等不得顯重,終是與丞相同榮同辱。來日長安血戰,寒門庶子揮劍,更不知王謝幾家死此劍下!” “同榮同辱?”陸振朗朗笑開,“陳君,崔將軍女到底在太子身邊,來日之事,誰也難料。許平綱如今已拜吳太尉為師,與舊時宿衛打得火熱。崔敬以巨資至王門,學習雕龍之技。你的那些東曹舊屬,相府同僚,更是王中書之座上賓。這些人都早已找好后路,卻不知時隱有何自信可以同榮,有何立場可以同辱?” 啪! 酒杯執地,瞬間粉碎,陳霆的鞋履碾過如冰屑一般的白瓷,瘦骨嶙峋的右手驀地扼住了陸振的咽喉。他望著眼前仍作笑意,笑意滿是諷刺的陸振,怒吼道:“你住口!住口!我現在就可以讓侍衛殺了你!” 陸振略顯枯瘦的身軀紋絲不動,坐如槁木,仍意態散漫地望著眼前的年輕人:“請東曹自便。雖不能引東曹入正道,但以命相酬摯友,總算是不負,后世當有一段佳話。以人臣之身而死社稷,雖曾為降國遺族,但死后哀榮足以惠及子女。我赴黃泉即近,爾落冥府不遠,來日忘川河畔共渡舟,再與時隱把酒言歡!” 扼住咽喉的力道忽然松懈下來,轉而攜袍袖拂卻桌面,筆洗,筆架,瓷的,木的,零落滿地,與陳霆雙目中的火光一同沒入暗影之中。他匍匐跪在一地狼藉之上,粗厚的手掌按壓在碎裂滿地的瓷片上。這雙手與自己一樣,在滿庭的珍貴皎潔中,經無立錐之地。 不知過了多久,陳霆才緩緩起身,他默默攤開自己的雙手,鮮血斑斑點點地從指縫與掌紋間冒了出來,在一片死灰中迸發出最后的生機。 “世事悲涼,寒軀染血。人情冷漠,凍骨猶傷。”最后一分戾氣自陳霆的面容消退,他執起陸振的衣角,任由碎瓷在皮rou中攪動,神情蕭索道,“殘骸尚有余力,暮景仍望桑榆,先前或有踏錯,今日還請國公教我!” 第220章 祭祀 蒼松縣既下, 大軍仍需修整,因連著四五日都無事。西郊祭祀的詔令,元澈已以皇太子名義發出, 另加有太子印璽、尚書印,特意尋錦帛裝裱好, 才命人送到北鎮去。 自蒼松往北鎮并不難走, 渡了河水東奔祖歷,隨后繼續往東北直行便是了。又過了幾日,派去查蒼松縣令詐降一事的人回來了, 入內后向元澈稟報道:“都探問過了。蒼松縣縣令曹蒙恩是杜真的親家,想著武威太后到底是先帝發妻, 又無謀反實跡,如今重病在身, 因此便與杜家合謀要投降殿下,或許殿下一時善念, 可以饒得他們性命。故而曹蒙恩先寫了降表,也是為杜家打個前哨。” “但因杜家先前得罪了涼州本土派, 又殺了上官弘一家, 上官弘不知從哪里跑了出來,連夜潛入涼王宮進言。如今杜真反倒被杜太后下令賜了鴆酒,杜氏參與者皆死, 曹蒙恩也被殺于蒼松縣,那一日出戰戰死的縣令并非曹蒙恩,而是涼王的一個家將。” 元澈嘆了口氣:“既然這樣, 后面的倒也不必去查了。”說話間, 他忽想起西郊的事,旋即拿起筆來, 書信一封,隨后交給那人道,“去金城,直接找玉京宮府庫的管事,讓他們找出一套涼王妃的章服出來。”說完又從閣子里取出一封詔書,“帶上這個一起,去北鎮,直接交給北海公。對了,莫要讓謝尚書知道。” 交待完諸多瑣事后,元澈便出營帳散心,迎面竟撞上魏鈺庭。自張沐死后,魏鈺庭甚少見元澈開懷,此時也不由得疑惑問:“殿下何故笑得這樣開心?” 元澈直徑走過去半個身子才意識到魏鈺庭正問自己,旋即扭過頭笑言:“前幾日出門被一只鼯子絆著了,后來鼯子又回來陪不是。” 魏鈺庭聽得云里霧里,卻見元澈眉眼間盡是溫柔,大抵也能猜出所為何人,呆了半晌抬頭時元澈早已走遠,不由得遙遙喊著提醒:“殿下,所謂深山藏虎豹,甕草生鼪鼯,必得深察,有鼯則必有鼪啊。” 只見元澈并不停步,只招了招手道:“魏卿果然知我,鼪鼯同游,蓬藋柱宇,今雖不能同游,來日必共柱宇。”說完也不待魏鈺庭反駁,徑自騎馬與馮讓巡營去了。 幾日后的金城玉京宮,王濟聽到親信匯報玉京宮府庫取涼王妃章服一事,嘆了一口氣道:“不必告訴大尚書了。” 歷史車輪碾過平民百姓的身軀時,世家大族也不免泥沙俱下。力不足者,終究會被淘汰掉。 西郊祭祀日期既定,北海公府方面也有了較為詳細的安排。由于帝族十姓近幾十年多有亡跡,如今尋得七個體面人物竟不得齊全,仍少一名。后來北海公府長史又與陸昭等人商議,遂推了有鮮卑血統的祝悅頂替。更何況北面還有羌胡雜居,有著祝家的名頭,十分吃得開。 但因祝悅是白身,陸昭少不得去請問彭通,對方倒是爽快地直接給了南涼州別駕的征辟書過來,如今祝悅一躍已成了官位最高的七姓之首。 經由此事,彭通與陸昭的默契已不必多言。原本南涼州的州別駕未定,給了祝悅也算是給自己人,而北海公那邊也相當于給足了面子。按照臺中目前正商討的安撫事宜,北鎮或要重效漢法,分出一部分來立朔方郡。如此一來,同時有著西郊祭祀背景與漢人背景的祝悅已經是最好的人選。 而原本彭通所擔心南涼州別駕日后會威脅到自己長子承接刺史之位,現在也因祝悅朔方郡守的前景而變得頗為順心。即便日后祝悅離開,還有新別駕補任,但這期間少說也要有三年時間,那時候自己的長子早有資歷接棒了。 經此布局,以彭家、陸家、祝家為聯合圍繞雍州的西北網絡已經基本形成。即便現在行臺仍是以漢中王氏謝氏聯盟與關隴世族二分相抗,但是在未來行臺歸都,中樞的話語權一大部分將回歸于西北。 此時陸昭已在會客室內見到了上官弘,上官弘早已不復當年任國相時的意氣風發,喪妻之痛,喪子之恨,都化作一道道蒼老的騰紋。 上官弘見陸昭剛要下拜,卻見陸昭已攔下他,反而自己下拜道:“當年恩公救命,沒齒難忘,只是我在金城,不能得見恩公親謝,今日必全以禮。” 上官弘也是老淚縱橫:“當年娘子向我索要快馬,于我而言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如今多虧娘子與車騎將軍遣人一路護送我,才得見涼王,報此血仇。” 陸昭道:“救命之恩吾之所報,不過萬一。此次西行,上官相國也是辛苦,不妨在驛館多住上些時日。只是現在風頭正緊,相國若要為官,只怕還要等上些時日。” “不必了。”上官弘道,“我如今家破人亡,也無眷戀,不過等死而已。” 陸昭也不知再如何安慰老者,只得允諾其供養終老。過了許久陸昭才試探問道:“那蒼松縣戰況如何?” 上官弘道:“娘子放心,蒼松縣的馬倌曾受我家照拂,先前喂馬只喂了個半飽。他們沖陣雖兇,但也只能破前陣,后續乏力,不曾傷到太子殿下。倒是殿下立了先登大功,年少英雄,人物風流。” 陸昭不意他說了這許多,略顯尷尬拂了拂頭上發釵道:“順遂就好,順遂就好。” 祝悅既得了任令,也少不得來拜謝陸昭。陸昭先送了上官弘,又轉身來賀祝悅,仔細叮囑,讓他細心經營朔方,待送祝悅走后,已是日落西斜。陸昭疲憊,正準備回房休息,卻見長史符明安攜眾人捧著一應物事前來,一面笑盈盈道:“向陸侍中道喜。” 陸昭見這番陣仗,有看到托盤里的各色事物,笑容不由得僵在臉上。 符明安滿面堆笑:“恭喜侍中得封太子正妃,詔書如今還在北海公處,已經召集六鎮諸將宣讀過了。既有了詔令,西郊祭祀的流程多少也會有變。如今帝后不便出席,太子既以詔命代身,由北海公代行禮,那皇后這邊自然也要由太子妃擔待。如今只剩下半個月了,北海公想請太子妃去公府暫住一段時日。府內本有鮮卑貴族的阿嬤,西郊祭祀禮儀繁瑣,太子妃或問或練,也都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