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8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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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明見而往,了了無礙,則是見佛性,但是配合前語,視角上卻有著不一樣的體現。道弘本人所奉禪宗,主修《楞伽經》與《文殊說般若經》,前者論“佛心”,后者論“念佛心是佛”,兩者融合,便有“無我如來藏”一說。 而陸昭所執言論,最后的闡發是佛性,無論是秉燭望月還是瘴中窺日、乃至于最后的明鑒而往,主體都是“我”,頗有“如來藏即是我”神我論的味道。 眼前之人,表里似乎皆是寂滅的,但道弘此時卻在陸昭的言語中發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霸道,一如她目光中的暗火。道弘如今在小心試探著、引導著,他感到眼前之人是有著禍亂世道的能力的。 陸昭坦然道:“佛言,緣起緣行,乃至純大苦集聚。世間有無常苦,但人人皆求永恒樂。我似獨往而絕于眾,但與眾生、與法師,未必不是共執一念。” “說來我也迷惘。”陸昭將塵尾一收,斂神閉目,眉宇間似有凝思之狀,“世人若受欲望煩惱污染,受世間規律束縛,便不免.流轉于生死門,不得永恒樂。唯一一途,便是見佛性,得涅槃。而見佛性則以護念一切眾生為上,這便是一念。請問法師,這算不算是正念呢?” 此時聞者嘩然,對陸昭所執之言頗有嘲諷:“憑此你也敢言正念?” “護念一切眾生,自是正念。”佛家自有正念、妄念之說,道弘自然是要明視聽,正道統。 陸昭聞得答語卻依然面帶不解:“若是正念,那便是真如之用,就不可無。若求無念、見佛性、得涅槃,那倒不如不取正念,只需墮入斷滅頑空即可。況且,生必歸于滅,有必歸于無,縱然修持諸善,到尾仍是一空。” 說至此處,陸昭忽然鳳目微睜。滿月之下,幽黑的雙眸似滿涌起無限絕望與壓抑,連同她唇齒間的一字一句都帶有凝重宴寂之感:“如今城外陳兵列甲,都中幾無粟米,來日哀鴻遍野,餓殍遍地,又與今日血染千里,尸骨斷流于何異?既然終有寂滅,又何必拖延時日,增眾生之苦。我既執權揮戈,當使千軍萬馬共赴城下,視凡軀rou身于無物,瞬息之間,自成因果,來去自由,心體無滯,豈非不染、不著、不取、不舍一切?豈非生大慈大悲大喜大舍?” 此時眾人聞言已是大怒,有不少人欲奔向法壇,意欲毆打陸昭,更有人將石塊等物投擲在陸昭的身上。 陸昭淡淡的看向他們。忽然,一個石片劃傷了她的脖頸,陸昭慢慢將手探至,滿手皆是鮮血。當她再度抬起頭時,在一片憤怒中的目光中,她也看到了同樣鮮紅的顏色,乖戾、囂張,他們叫囂著一切,不平著一切,同時也在無視著一切。而她所來正是為他們,值嗎?陸昭的目光不自然地也有了一絲殺意。 不知是否是辯得太深,亦或是思索太深,不知是否是肌膚下那絲冰冷地血脈暗暗催促,在思索辯詞的同時,往日的欲念與深思忽作泉涌。 她所持的無非是政治的天理,執著于家族,違背于自身,待她行盡一切時,留下的又都是什么呢? 她與元澈那無數次情潮下的心機暗度,權力與□□下的糾纏勾連,在廣袤的時與空中,又算得上是什么? 當她救下這些人,讓太子順利拿下這片土地時,面對支離破碎的北涼州世家與重新崛起的皇權,她又能得到什么? 只有砸向自己的石頭。 場面一度失控,眾人爭相把任何能夠觸碰到的骯臟之物拋向法壇上的陸昭,也未曾發覺那曾經雪白的道袍早已被泥垢吞噬。 陸昭只覺得身體在寂寂顫抖,她慢慢起身,試圖重新cao控著自己的身體,完成對道弘最后的攻勢。然而廢墟上的白骨,金甌中的鮮血,在她離開蒲團的一瞬間,于黑暗的夜空中無限交織。 道弘聞言,心中猛然一沉,只道不妙,手中念珠如烏飛兔走,旋騰飛快。他此時早已不將這番談話視作辯法,對于眼前之人所掌握力量、與這股力量可能滋生出的邪惡,他警惕到了極點:“施主慎言,勿入邪道。” 陸昭并不作以回語,只是單純離開。她需要離開這個法坦,讓原本剝離開的魂與rou、神與思重新歸位。現下,她只需要回去告訴太子,不必憂慮,發兵攻伐,便可以解決一切。 道弘靜默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她的善惡并非一言可斷。此時,她的佛言如入寂滅萬死之境。云影將月光遮蔽,原本雪白的道袍仿佛化作煙燼,委頓成灰。黑暗的高穹下,她孤魂墜落,控臨縹緲而無地,乘凌虛無而斷槎。 道弘忽然意識到他并不能用出世的方法與義理與眼前的人來對接,眾生與眾生終究也是不一樣的。是了,成佛有八萬四千法門,即便是他也不能根據自己的慈悲心而隨心所欲。 道弘思定,忽然挺身而立,橫在陸昭身前:“陸中書若執此念而去,只怕貧僧要破一殺戒了。” 此時不遠處那群金城戍衛聞言,便交頭接耳起來,繼而手執兵戈,慢慢靠近人群。 陸昭只是冷然一笑:“法師若要殺我,豈不是大功德皆廢,這又是何苦來哉?” 道弘道:“中書之禍,禍及萬民,廢我一人功德而救眾生,這樣的見佛性,涅槃契,貧僧求之不得。” 她家世煊赫,具瞻臺衡,智與慧皆在上乘,是以她具有左右世道的能力,無論執何念,都會被權力無限放大。她表相的動與靜、無漏與有漏、七情、六欲背后往往隱藏著繁復的考量與目的。極盡冷漠的內心,在舉手投足談笑風生之間,便可殺人如麻。而對于神明,她也不會有太多的敬重,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心中沒有善,沒有慈悲。他要逼出那一味慈悲,即便連同欲望與霸道都催生出來,他也一定要這么做。 不待那些戍衛上前,道弘自去取刀。眾僧已是大驚,畢竟他們的師傅奉行佛法,乃是得道高僧,來日封祖,也不是不可能。更何況佛法爭嗣,不乏血腥,若道弘能夠得位,無論對于他們來說,還是對于本教來說,都是福澤。因此,面對道弘要自廢功德而殺陸昭也是多有不解,一時間不乏勸諫。 道弘只執刀淡然道:“我自行方便之門,便當受后劫,勿再多言。” 寒冷的刀刃觸碰到陸昭的脖頸,絲絲入扣的冰涼讓陸昭的目中多了一絲清明。 “陸中書還有何遺言,便在此交代吧。” 生的欲望催促著她不斷地思考,廢一人功德而救眾生么,陸昭看到道弘極為認真的表情,忽了然一笑。 “法師所言,廢我一人功德而救眾生,我亦行證。所謂愛民可煩,若我過重金城門下百姓安危,慈悲而不忍其受苦,則金城不克,難歸王統。是以戰亦頻繁,禍亦頻繁,待冬日萬物寂然,百姓饑饉,餓殍千里,這自是一惡。若以慈悲而示弱,來日敵國來犯,必以其他治下之民而要挾,那時我可又要放下屠刀?” 陸昭的周身忽彌漫出一種難言的氣勢,順著她細潔而修長的手,直指蒼穹,“我為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執宰,身所肩負,自是江山百姓,眼前慈悲或許得獲小功,免一小戰。但若君無威將無利,則敵國輕犯,連年戰亂,我之罪業便是禍天下百姓。以戰止戰,雖戰可也,殺人安人,殺人可也!佛有八萬四千法門,我執一法而成正果,足矣!” 崖岸孤高,在場之聽講者、戍衛者、眾僧、隨侍莫不寂然。其中不乏有所回味之人,意識到魏軍并不會放棄攻城,屆時自己亦可能身死,也都惶然散去。一時間,法壇下僅有寥寥數人而已。 道弘慢慢將刀刃放下,道:“恪行奉經,可算上等。中書之論,已具佛性,貧僧恭送。”道弘說罷,施一佛禮。此時若近觀,亦可看到他的額頭上滲出了一絲絲細密的汗水。 第185章 傳道 金城南北此時俱有定論, 人也散去。先前不乏來往于元澈大帳與法壇的斥候隨時傳遞消息,元澈在第一時間得知陸昭被眾人傷到時,便令馮讓領自己的親衛騎兵前去將陸昭送回。自己則率領中軍以及數萬甲士列陣, 似有隨時準備攻城之態。 陸昭與道弘臨別,已將分道, 卻不由得好奇問道:“道弘法師是怎知我身份的?” 道弘慈祥一笑道:“陸中書所執言論似出自《大涅槃經》, 似是東晉年間法顯和覺賢的合譯本。此譯本多流傳與世族之間,因此貧僧便大膽猜測女施主自南朝而來。如今北來南人,身為女子又能具備此義理者, 除卻陸中書之外,又還能有何人呢?” 陸昭偶得老法師贊譽, 一時間倒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幾部佛經我已記不大許多了,也是臨時抱佛腳, 至于《大涅槃經》我也不過是強作倫而已。對了,先前我家表弟去禪院借了抄本, 不日定將奉還。” “施主不必客氣。”道弘施了一禮,“抄本能隨中書供奉行臺, 日后得入長安, 也是大功業。《大涅槃經》中原譯本不多,中書令所讀東晉年間譯本,也僅僅是譯了原經初分的前五品。不過這些年來, 武威譯經師曇無讖已將《大般涅槃經》四十卷全部翻譯完,抄本現存在靈巖禪院里。施主若有需要,閑暇時可令秀安至尊府為施主闡述。” 道弘雖是出家僧侶, 但因佛教要散布中原所需, 還是頗有入世的明覺。對于陸昭這樣的位高權重者,若能取得聯系, 令佛法沾染,對本教的弘揚也是極好。況且道弘也認為陸昭所執并不偏激,也非石虎等雖奉佛法卻仍喜好殺戮的瘋邪之人,本身對玄學與佛學的理義思辨也有造詣,來日未必不能完善這些學說。 其他弟子聽罷也是目光灼灼,如果能讓秀安在其身旁時時授業傳經,那么這位權勢赫然的陸中書也算是佛門弟子了,自己的勢位也能相繼提升。這些情緒也都落在了道弘眼中,秀安能得以親近自然是好,不過對于陸昭能否成為佛門弟子卻并不抱希望。 果然,陸昭并無興趣,僅僅一笑道:“對于佛理諸言,我不過是有所涉獵。中原屈子曾做《天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佛理玄理,我皆不愿持于一端,道自存乎天地,存而不論即可。至于先賢之言,圣人之音,不過是窺得天道而作言論,非聰慧者不能得其全,非靈根者不能曉其義,我倒不必自迷于途。” 道弘聞其言論,自知其意,但是旁人對此仍有不忿,一頗有地位的僧人張口便道:“釋家傳自古久,愿聞者所得總有一二。中書做此言,不過虛與委蛇罷了,既如此,直言便是,又何須以美辭惑眾?” 道弘知此人出言惹禍,但也想借此看看陸昭的心胸格局,故也沒有出面阻止。 陸昭并無慍色,只是笑語:“我與釋迦牟尼,同生于此方天地,共照于日月之下。釋迦牟尼先生于世,也自然先言于我。所謂道傳自古久,春夏秋冬,非有釋迦牟尼而存在。陰晴圓缺,非有莊子而更迭。君臣父子之名,兄弟姐妹之系,非孔圣人名之。情愛呵護之欲,親慈悲憫之心,非墨子言而生之。所謂圣人之言,不過是趁以先生之時,拾上古大道之牙慧,我又何必推而妄崇,以至于迷途其中而枉顧眼前顯而易見的上古之道?” “圣人不死,大盜不止。百家爭鳴,萬卷經書,智者取而雜之。王霸橫行,戰火燎原,所恃俱是圣言。是以聞道參法,我自躬行而有所體悟,何必時時手捧先賢文字?時有春夏秋冬,我勸更農而知之。月有陰晴圓缺,我作歷律而曉之。君臣父子,兄弟姐妹,我盡心盡力維系。情愛呵護,親慈悲憫,我亦有愛人而感。以此卑微之身,雖不能窮盡宇宙萬理,哪怕僅有微薄淺見,也算我得道其一,何須卑微匍匐于前人之所趁,矚目于曲解前人圣言?即便釋家如日曜于世,也不可奪我片羽之微光。” 此時眾人啞口無言,道弘靜靜地望著陸昭。作為初入中原的傳道者之一,道弘并不是不懂得變通之人。其實自古以來,佛法弘道者有所成就的,大抵都會做出實用性的變通。以玄學而譯佛論,吸收世家的力量,獲得當權者的認可,這些看似與佛理相悖的東西,皆被佛家吸納其中。這也是為什么他要與陸昭這樣身在高位者深入討論的原因之一。 而談論的時候,道弘也在思考。佛教之所以長時間不能駕馭于中原政權之上,除了出世與入世的不同之外,對于中原政權本身還是有一種畏懼。而眼前之人的這一番言論,無疑印證了這種畏懼。 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于佛家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而陸昭所執言論,看似鄙薄先賢,于內自然是有歷代執掌權柄者取圣言而代之的野心,但于外,其實是在為無數世人提供一個向上進取出口。自己這樣有所信奉的教義中人,聞之自然要掩耳遁走,但是對于那些寒門百姓與世族之人來說,無一不是可以令其趨之若鶩的精神力量。而作為中書高位的陸昭來說,完全可以驅動這樣的力量。 道弘聞言最終只施了一個佛禮,道:“世人參道法,不過是各自體會,出于本心。中書之言,當自有意,貧僧也不便作同契之論。” 陸昭笑了笑,她做此言,雖是出于內心所想,但也不乏對這些教法道門做以警告。如今世族強橫,宗教立世仍不免于為政治附庸的地位。陸昭覺得,保持這樣的地位就很好,以世族的觀點來看,她不能讓這些僧侶妄想讓宗教凌于世族之上,這樣一來,世族會失去對世道的統治力。而對于政治而言,宗教更是如此。 不過陸昭對于佛門也沒有極盡打壓的意思,若能將這股力量得以征用,在涼州治民或是將世族聯絡起來,都是一張不錯的羅網。只是所有的漁夫在用羅網的時候,都不會把自己也給罩進去而已。 時已至深夜,陸昭等人與道弘眾僧分道。 行至一半,道弘忽然停止不前,讓眾人先行,只是并非前去府衙迎回先前被涼王扣押的僧徒,而是趕緊回到靈巖禪院。 然而行至半途,秀安內心不安,獨自返還,至師傅身畔。 只見道弘獨坐在孤石上笑了笑:“你回來的正好,我方才偶有所得,想要言其一二與你。” 秀安聞言,跪倒在道弘下首:“弟子聆聽師傅教誨。” 道弘道:“今日陸中書之言,你我佛門子弟,當以此為戒。若是常人做此言論,或是悲春傷秋以發牢sao之語,或是際遇不佳以作憤懣之言。但陸中書以此位勢而作乖張言論,只怕這就是其內心的真實想法。”道弘說到此處頓了頓,似是想聽聽秀安對此的看法。 秀安道:“我佛家有言,所謂道論不過渡船,陸中書法壇上所云曾用《司馬法》與《孫子兵法》之兵家言論,方才所言其實也頗有莊子圣人不死,大盜不止的意味。陸中書折木為船,無論曲直,弟子坦誠而言,也是頗為向往。” 道弘聞言欣慰地點了點頭道:“你執此脾性,足可令我佛門延續百年。”延續是底線,但發揚仍是道弘最大的愿望,他曾把愿望寄托在最具慧根的玄能身上,但如今面對陸昭,道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番安排是否合適。玄能聰慧有余,但面對陸昭這樣手段心性皆剛韌難摧的政客時,卻會自招禍端。 道弘不由得感慨:“秀安,若來日佛門可達明堂,為師望你作中流砥柱,至少護住我佛家一脈。至于如西方一般,以教統國,在這片土地上,你勿作此想,也勿要讓你的師弟也作此想。” “徒兒明白。”秀安深深跪叩。 “你自去吧。為師還有事情需要了解。”道弘望著秀安,心中欣慰,亦不乏傷感。其實秀安的資質,傳為法嗣,又何嘗不可呢?所謂慧,不過是天道中的一個法門而已。 秀安聞言,含淚拜別。他明白,他的師父此次未能拖延住太子的攻伐,某些人的怒火便要頃刻而發。他的師傅在此,不過是為弟子的逃脫爭取時間。 是夜,秀安回到那間小小的居室,將一束空白的竹簡攤開,淚水仍在他的目中打旋,他深吸一口氣,援筆寫下數行。 涼王脅迫五祖道弘法師聚眾于金城前授法,事畢,眾自散,道弘法師被殺,是以殉道…… 秀安放下筆,慢慢推開房門,禪院眾僧已集于他的門下。沒有了涼王,沒有了世族,佛門要立于世間,仍要尋找新的庇托。秀安只是苦笑,他的師父已用生命告誡了他。漫長的歷史下,晦暗的政治間,他們所吟誦的每一句佛音,都永遠逃離不了利益與權力的拷問。 第186章 初克 對于陸昭的離開, 涼王并沒有下令追擊,即便杜真在其身旁不斷催促,涼王也僅僅下令關閉城門而已。 杜真知杜太后之病乃為陸昭所害, 心中猶恨不能殺之而后快,因勸道:“陸賊如今貴為中書, 頗得太子信重垂憐, 內詢以帷幄,外杖其材雄,又是太子屬意之人。大王或殺或縛, 都在情理之中,怎能放她離開?” 涼王只是冷冷地看了杜真一眼, 半晌才道:“王妃之死,或也系于杜相所言之由。”涼王說罷, 轉身離去。當年王韶蘊在杜太后與王氏族人兩廂逼迫下選擇赴死,陸昭所為, 激杜太后放王韶蘊歸家,于情于理, 他都沒有要陷其死地的理由。他曾被門閥挫敗, 亦被世族利用,成敗所系,情實難堪。他的叛亡在政治上已是注定, 但是在死之前,他尚有余力將北涼州世族的盤根清理干凈。 佛教受奉于世族,利用百姓對宗教的狂熱來引起太子對此的關注, 從而清理北涼州教門, 帶出世族們劣跡。盛怒之下,太子借兵清掃北涼州, 魏國也算是能有一片不為世族與宗教浸潤的凈土,作為皇權最后一片根據地。因此,他挾持部分禪院僧人,脅迫道弘在此處弘法,除了在戰略上拖延時間之外,也是要激怒太子對清掃北涼州的態度。 并非他好戰嗜殺,天下向來是打下來的比較安穩。戰爭從來都是上位者最嚴酷的考卷。智慧、威望、隨機應變的能力,抓住時機的氣運,統統通過戰爭有所考察。不合格的統治者將在此地無立錐之地。戰爭之后,便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千里荒蕪的蕭瑟下,亦是百廢待興的希望。 他害怕涼州以世族集體投降而和解。這不僅意味著太子即將接過北涼州所有的弊病,還要收買這些世族為自己打理地方甚至搖旗吶喊。而門閥政治,一向是強弱更迭你方唱罷我登場,在一次次利益交換的下面,是愈發疲敝的國力以及權力深層的隱患。 涼王撫了撫劍柄,事已至此,他的死已不足惜,但若因他的死亡而使涼州世族瞬間投降,頂級掌權者倒下,看似太子奪去了低垂的果實,但背后卻有在暗地嘶吼的世族——第二層的掌權者是不甘的。 可是如今,他也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那就是在失去世族支撐的同時,他并沒有足夠的人來填充這個藩國的運作架構。春播時無人勸農,夏織時無人勸桑,民皆畏怖戰亂,不見來日,只渾渾噩噩活在當下,以至于他身為一國之王,今日聽陸昭所言才有所察覺。他的愛人亡系世族,他自己亦敗因世族,可此時,他自己倒不知是否該對世族報以殺心了。 況且每一個世族也并非都是唯權唯利,視小民如市價之物,竭小民以牲畜之力。若他為中書,奉太子之令解決道弘一事,或許便讓陸歸領兵圍剿,將道弘等人定以亂教邪門,而后借此將從教小民化為罪民,最終在郡府內充當徭役,以公濟私,幫助陸家在安定站穩腳跟。這些前例并非沒有,東晉王舒經營會稽腹地,便是以此為瑯琊王氏僑門在吳人故土打下基業。 涼王轉身,在城墻遙望著陸昭遠去背影,或許曾經掌權皇族的人在淪為世族之后,也會有不一樣的思考與體悟吧。 “大王,按原計劃,咱們該出兵了。”涼王身畔的一個副官道。將靈巖禪院一眾僧人推到輿論前臺,若道弘失敗,涼王借此出兵以宗教亂政為由對世族再次進行圍剿,乃在本次計劃之中。 涼王道:“領兵整隊,束口銜枚,將世族莊園糧草劫掠至城中分發給百姓,至于那些世族,驅逐出境即可。” 沒有土地的世族便難稱得上是什么威脅,而那位陸中書或許可以盤收這些世族的力量,加以利用,將涼州這片彈盡糧絕的死地煥發出新的生機。 涼王領眾人出城急襲,而杜真并不在此列,甚至大部分轄兵也被涼王征用。望著已經行遠的陸昭等人,杜真毫無辦法,但當他望向那些遠行的僧侶時頓時找到了怒火發泄的方向。 次日道弘被戈矛刺穿的尸體,也在西面不遠的石橋下被發現。發現的時候,幾名涼王麾下的士兵正用大石欲將尸體掩埋。 金城,西北遠眺,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與郊野,盡頭幾點金色在黎明驕陽之下,更甚金鈿花箔耀眼。東南回望,則是零星的城郭與池澤,人煙蔓延至天際之后,容于云嵐,而云嵐之上則是驪山,那是比美人眉峰更勝一籌的嫵媚。說不上無數英雄折腰于此,一個日夜,幾行史筆,數萬男兒的生命便有了了結。 涼州兵悍絕非虛言,如今一方慘勝,一方慘敗,太子與宗王未必不明白國力會在一次次攻城略地、對壘爭鋒中消耗殆盡,但是戰斗依舊慘烈。這自然是維翰保國的表經貽范,亦是江山權欲的最佳詮釋。 作為勝利者統帥的元澈來不及為蒼生往者悲憫,此時在內衙中等待他的是一群摩拳擦掌的將軍。這些急于上位者幾乎不去管一群賤民的生死,征兵時期除外。但是拋開戰場上嚴酷的生死鐵律,對于他們而言,有戰爭就有意味著有良田美婢,俸祿爵位,這才是屬于他們的訴求。 城破后,元澈就地修整,勒兵不進,因而金城玉京宮便成為了元澈的軍府,內外親兵把守,將士入內一律解劍。禮數雖然從簡,但是等級之森嚴,防范之謹慎,毫不含糊。此時自王濟、陸昭等兩位中樞臺臣已位列兩側,魏鈺庭等則隨之其后。右列乃是參戰的各個將軍,自車騎將軍陸歸之后,是以督軍事之名參戰的彭通,隨后則是牛儲、鄧通等人。 殿內氣氛不佳,金城鏖戰六日,城破后諸將劫掠甚多,難以禁絕。對于屠城劫掠之事,身為戰役主將自然不愿樂見,經由此時,原本朝廷可以吸納的人口便要減半,而對于尚未攻克的武威等地,只會在之后的戰役中奮死抗爭。 然而涼州戰役所涉勢力也有不 少,車騎將軍、南涼州刺史以及隴右各個軍閥全體開戰,而江東、漢中兩地也作為此役后勤的鼎力擔當,世家也不乏捐輸之功。因此,各個勢力都指望著攻破金城掠奪宮室,把前期的投入一口吃回來。門閥執政,朝廷式微,指望事后朝廷的封賞來填補所出,根本就是罔顧現實。城破后朝廷根本沒有力量與立場,來堵住這些軍閥張開的血盆大口。 而到了車騎將軍、征南將軍等級別的軍事重鎮執掌者,已經不是方方面面都完全聽命于朝廷與太子的了。每個軍府下都有著盤根錯節的復雜關系,利益的割讓與交互,姻親同鄉的包庇與共榮,位至高者,永遠不會是在軍營里熱血沸騰思想單純的大頭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