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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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子周洪源雖不甚聰穎,但卻是個純孝之人,又練得一身好武藝,聞得此言,立馬當先:“兒愿為父親沖鋒陷陣,取那豎子頭顱。” 周鳴鋒望著已經比自己高了一頭的兒子,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勒令左右道:“為少將軍除甲。”左右皆是周家的宿將,如今都知道將軍的這番話的意思了,得令后一擁而上,卸了周洪源身上的鎧甲。 見兒子已是一身布衣,周鳴鋒又喚了一個老馬奴道:“柏叔,一會兒你便帶著洪源出營,扮作平民,假裝入朱雀桁避難吧。待大局定了,你們再做算計。吾兒便托付于你了。” 名喚柏叔的老者叩拜道:“老奴家里人世代受周家恩惠,必會將少將軍照看妥當。” 周鳴鋒目光已微微濕潤,仍然堅定道:“去罷。”隨后,便翻身上馬,領眾將出營。周洪源仍是不依,抱住父親的馬鐙央求。周鳴鋒嘆了一口氣,狠命一踢馬肚子,帶著所有親將便往東邊去了。 此時,周鳴鋒越來越覺得沒有與太子聯姻或許真的是一件好事。他的長子雖也是自己一路帶著,但相比于生于荊棘之叢,長于猛虎之側的太子來說,還是太過單純。即便聯姻成功,周氏貴為戚族,他的孩子也會被太子一個個咬死。如今倒不如自己與太子魚死網破來的爽快。 他要殺掉太子,這已不僅僅是整個戰場決定勝敗的因素。這樣一個蟄伏在世家眼皮底下,安靜盤臥數十年的猛獸,實在太過危險。若待猛獸蘇醒,那它一旦嘶吼,便會為整個世族敲響喪鐘。 周鳴鋒策馬疾奔,一行人繞過廷尉詔獄,直奔從詔獄到武庫的必經之路。然而還未來得及設伏,四面忽然被一片手執火把的士兵團團圍住。只見太子元澈徐徐從火光之中走出。他身形高大頎長,手執長槊,玄甲玄鎧,披風如飛瀑流垂,其豐神俊逸,恰如玉山上行,當者辟易,恍若天神降臨。 “周都督體中如何?別來無恙?”那聲音深沉如仲夏雷殷,仿佛來自天宙。 一個時辰之前,元澈便攜老吳王及數支衛隊前往詔獄,同時命一隊親信駕車前往武庫取得盔甲兵器。最后兩方于此地匯合,吳國與魏國舊將得以裝備,而用時卻比元澈自己帶人折返武庫快了一半。但為保證自己對這些吳人有絕對的掌控力,在廷尉詔獄時,元澈便把征發的將領人數壓在了可控范圍內。與此同時,設斥候往返于本部與關押宗室的箭樓,若有差池,那么箭樓內所有的陸氏宗族會被悉數殺掉。 周鳴鋒深知自己中計,但想到長子有機會逃脫,亦頗感欣慰,心中也有了奮死一搏的覺悟,因笑罵道:“黃口小兒,你殺我魏國良將,不容世族,實乃自取滅亡。待老夫取你首級來!” 此時陸振策馬上前自薦道:“殿下,此等寇賊交予我等便是。”先前,元澈從詔獄中挑選了諸多吳人舊將,此時皆披甲執戈,大有一戰之力。而陸振于此時自薦,則是當場表態站隊,同時也是為了保得宗族平安。 還未等元澈發話,周鳴鋒反而笑道:“老賊,那黃口小兒怎舍得讓你上陣。你若出了差池,他可找誰去拜高堂呢?”又罵道,“聽聞你女兒同日與這小子形影不離。只怕你不日便可含飴弄孫了!” 話音剛落,只見元澈早已策馬挺出。黑馬急奔宛如紫電,他右手持馬槊,左手卻已從馬僮手中拿了一桿長度與步下槍一樣的投槍。周鳴鋒部將皆驍勇善戰,見此情形,迅速為主將掠陣。周鳴鋒橫槍立馬,毫不怯懦,亦有大將雄風。 明亮的火光之下,元澈的影子被拉得狹長,在距離對方二十步之距時,猛地用左手將投槍擲出。原本左手執物就不易被察覺,這是元澈常年苦習的一樣本領,更何況這一槍力道十足,周鳴鋒右側的兩名為他掠陣的士兵,立刻被一槍貫穿咽喉。 周鳴鋒陣腳雖然未亂,但陣中已有人發出驚呼。只見元澈的馬速愈來愈快,手中的馬槊完全無任何多余的動作,而是全神貫注,直接突刺。周鳴鋒橫槍于頭頂,硬吃了一槊,剛剛收手準備回身反刺。元澈卻將那馬槊迅速抽回后,反手一掠,周鳴鋒的頭顱應聲滾在地上。望著脖腔里不斷涌出的鮮血,其余人幾乎一瞬間喪失了斗志。隨著元澈策馬陷陣,周鳴鋒部眾已全線潰敗,死傷甚眾。 由于元澈沖出來實在太過突然,幾名副將與其他士兵此時才反應過來,連忙跟上,將殘局收拾了干凈。 解決掉最后一名叛軍,馮讓不由得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汗,心中仍是納悶,以前殿下可都是極穩的,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周鳴鋒被斬殺,建鄴城內的殘余勢力也被清洗干凈。隨著元澈出現在北城墻前線,周鳴鋒的頭顱懸于城下,守軍士氣再度蓋過了叛軍的氣焰,而周、蔣兩家與皇權也再無和解的可能。 待第一波攻勢被瓦解后,周鳴鏑鳴金收兵,元澈也回到大營中修整。周恢為他一一除去沾滿血污的甲胄、護手以及披風,在進行簡單的洗沐之后,重新為他奉上新衣以及御寒用的氅衣。 換過新衣的太子閉目躺在榻上,微濕的發絲劃過眉骨,貼至顎骨,如同工筆,將俊美的面頰勾勒地更加清晰。見太子已十分疲累,周恢默默地將手中那件氅衣輕輕地蓋在了他的身上,然后熄滅了房間內的燭火,躬身退去。 夜華流照,銀色的月光化作一片斑斕溫柔地灑在了元澈的身上。他的右手摩挲著氅衣上微微凸起的繡紋,將半張臉深深埋進了柔軟的織料。濃郁至極的白檀香,還有淡淡的蘇和香、沉香、麝香與甲香,最后是一縷難以察覺的龍腦香,繁復如此,糾纏如此,一如他看向她的眼神。這是她臨行前為他熏制的最后一件衣物,他不知道,在香氣消失殆盡之前,她是否會從南方歸來。若歸來,又是以怎樣的身份歸來。 第45章 談判 聞得兄長死訊,周鳴鏑率軍連攻三日,折損近萬人,建鄴城仍未有絲毫缺口。作為守城一方,元澈與南人的聯軍在人員上折損不多,但在守城器械及箭矢上損耗極大。且城門已經過兩次戰爭,修補亦未及時。因此,若敵軍仍是強攻,城破指日可待。而對于周鳴鏑來說,是有這樣的資本的。如今北方蔣、周極其姻親世族皆有援軍趕到,前線人員數量只增不減。 戰況到了第五日才有所轉機,崔惟仁已說服京口等地守將摒棄蔣弘濟,京口原守將已在港口集結舊部,準備于水路攔截敵人。另外,崔諒部也向朝廷請命東援,但朝廷回復遲遲不到,崔諒多少猜出蔣、周兩家也動用了朝中的力量,從中攪局,因此未等詔令,便已派先鋒軍順江水而下。只是冬季江水水位較淺,水速較慢,抵達尚需時日。 元澈獨立在建鄴恢弘的門樓上,傍晚的江面,夕陽斜照,雁騁霞輝,舳艫千里,旌旗蔽空。他知道身后的南方亦是飛艫載卒,竟水浮川,鐵馬銀鞍,陵山跨谷。他的腦海中浮現的是姿容清冶、明肌勝雪的她,蘭衣蕙帶,璧馬紅顏。那些追隨她的,臣服她的,終究將與她一道,走向他身后那條最為脆弱,最為致命的道路。他等待她的笑貌含春,亦等待她的窮圖匕現。 但元澈沒有想到,自己等來的是一場談判。 正月元宵過后,蔣、周叛軍聯軍攻破建鄴西城門。崔諒因地緣離荊楚太近,亦有借道楚國被背刺的隱憂,因此援軍不過兩萬人。到達建鄴航段,便開始抵抗剩余叛軍南下,分割戰場。而王氏亦秉持著口頭承諾,隔空喊話的一貫姿態,只在物流上不再為兗、豫輸血,部曲逼近蔣氏本家,給予壓力。這導致元澈所面臨的是背水一戰,輸無可輸的五萬叛軍,氣焰極其囂張。 西門既失,元澈親率眾人死守內城的翁城門。此時元澈本部已折損近一半,南方世族亦損失慘重。夜晚攻勢退去,元澈在前線城墻上巡視。士兵們將傷殘病弱抬走醫治,清理出還能用的盔甲武器和攻防器械。此時馮讓匆匆趕來,對元澈道:“建鄴東南發現一只由南人組成的軍隊,大約兩萬人,以會稽陸氏為旗號,如今已經兵臨城下了。他們的首領……也就是郡主,想和殿下談一談。” “怎么?不是申請入城嗎?”元澈的語氣中透露著極大的不滿。放走陸昭南歸會稽之后,他想過,若是最壞的情況,她會以何種姿態出現。他情愿她帶著國仇家恨與一腔怒火歸來,也不愿面對談判這種冷靜而克制的態度。前者他可以猜測他們之間的情誼的重要性僅次于家國天下,而后者他只能承認,他們之間的情誼的的確確不如利益。 元澈最終答應了。 談判的地點選在了秦淮河上一座老舊的船塢之中。幾只陋船被拴在渡口處,如枯葉一般浮浮沉沉,一輪明月挑上夜空。月光由河面一路普照于岸邊的柳樹與蘆葦,卻最終無力照亮船塢中安靜的內室。 這間船塢內室由一道門隔開南北兩間,南北通道分向碼頭與街道兩方。陸昭走水路乘船而來,而元澈從陸路而來,這間船塢的選擇可謂十分得宜。按照約定,雙方僅帶了護衛各十人,而元澈還帶了魏鈺庭隨行。 元澈后到,此時隔門半開著,南間能隱隱看到一抹纖細的人影,但卻非她素日所穿的淺素顏色,而是一身玄色的深衣。深衣之外另罩著一層玄色銀條紗,中間由一條黑緞織金的束腰一掐,她原本腰線就比旁人稍高,作如此打扮,反倒顯得身材修長。 “臣女見過殿下。”似是聽聞人聲,陸昭起身,向元澈施禮。 此時隔間門已完全打開,元澈擺了擺手,冷笑道:“事已至此,何必再鬧這些虛禮。” 陸昭道:“還請殿下相信陸昭,事情遠非到了所謂‘至此’的地步。” 似乎是考慮到對方的語氣帶著一絲請求的成分,原本心情已經差到極點的元澈終究是松了口:“起來吧。”對方起身的時候,元澈用余光瞥了一眼,她發髻齊整嚴謹,面容不施朱粉,卻仍干凈如洗,看來這一路上并未受顛簸之苦。 元澈也曾聽聞南邊的情況,陸昭南下以后,沿吳郡和會稽郡一路布施散財,有恩有威。到了會稽之后,除了招攬當地民眾,亦拿出了陸氏一族養的八千精兵。物資人員一路沿破岡瀆北上,可謂聲勢浩大,元澈雖坐鎮建鄴,然而想不知道都難。 元澈道:“你既有談判之意,不妨開門見山,有話直說。” 陸昭既聽了,便起身道:“叛軍環伺,陸昭愿領南人為君分憂,但想以陸氏嫡支留在三吳,不入西京,虞衡調任江北作為條件。” 這是兩條極為人君所不忍的條件。若留陸氏嫡支在三吳,那這場仗滅的是誰?若將虞衡調離江北,這些打成鐵板一塊的南人豈不更要反了天? 元澈此時怒極反笑:“郡主抬舉孤了。無論是封爵遷居的旨意,還是虞衡任命的旨意,皆出自陛下之手,即便是孤也無法改變。更何況如今北遷的都是舊國罪臣,虞衡是第一個投降魏國的功臣,北遷之舉只怕會使功臣們寒心,于大局無益。若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大做文章,江東動蕩,才是大事。” 陸昭原本就沒想這對方會答應這個條件,開始談都是要把最過分的條件先提出來,然后你退一步,我退一步,最終找到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平衡點。因此她聽到元澈的拒絕后,語氣仍是波瀾不驚,開始細細為他剖析盤算:“殿下如今與蔣、周等世族交惡,兵力上亦相差懸殊,崔氏雖然有心襄助,但那些軍隊不過是杯水車薪。如今對方至少已有五萬人,兵力相差懸殊,殿下勝算不大。拿陸氏宗族的未來,換殿下的命、殿下的未來與魏國未來,并不虧啊。” 幾乎是對這種清冷理智的眼神出于本心的不喜,元澈撇了撇頭:“如今陸氏宗族的命都掌握在孤的手里。你此番南下興兵,打的是你父親的旗號。若因小節而使父母宗親身死,即便你茍活于江南,又如何立足呢?” 燭火的微光照在對方那半張清雋的面容上,湛湛鳳目似被秋風掀起一絲波瀾,元澈覺得自己心中也被掀起了一絲波瀾,不由得嚴聲寬慰道:“你若擔心失勢而威脅到陸家安危,倒是大可不必。父皇一向寬仁,殺伐甚少,遺族皇室如今都在長安京畿附近安居。你父母過去,富貴一生不成問題。況且父皇已封你父親國公之位,又領京兆尹一職,可謂權位并存,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最后一句頗帶私人感情的話,落在對方的耳中,仿佛激起了一片漣漪。她甚少有動怒的時候,然而聞言之后,語氣中已慍怒之意:“京兆尹?誰做過京兆尹殿下難道不清楚嗎?如今京畿勢力錯綜復雜,遺族和部落尋滋鬧事,這個位子有多得罪人陛下難道不知道嗎?倒也是權,倒也有位,只怕最后要落得被權反噬,登高跌重的下場吧。” 最早之前,慕容鮮卑一代雄主慕容垂便屈居于氐族,曾做過京兆尹一職。當時大批流民以及戰敗國的世族人口遷入關中京畿,人命糾紛幾乎不斷。慕容垂不得已趟了這一池渾水,絲毫不敢松懈。即便如此,王猛仍懷疑其心欲除之,假借金刀之命而逼殺其子慕容令。算到底,這位慕容垂還是如今大魏開國國君的舅爺爺呢,這都是老故事了。 至于寬仁么,經歷了易儲之變,借世家之手,將親近涼王的臣子驅逐的人,能有多寬?遺族之后多死于非命,或被分化流放,背后的君主,能有多仁?只是這兩句頗有謗君嫌疑的話終究沒有被陸昭說出口,但太子的逆鱗還是被觸碰到了。 “這是你第二次妄自揣測了。不要太放肆。”他也是未來的君王,本著一種同生同命的心態,換做自己也很難忍受這種小心思被人當面戳穿的一幕。“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的父母都是一定要去長安的。至于京兆尹的事,若你父親不喜歡,孤可以為你斡旋。” 最后一句話中主語的忽然變化,讓魏鈺庭心里有些隱憂。兩邊看著都是極其理智的談判人,但太子似乎這一次先做了讓步。其實按理來說,兩邊都不算樂觀。陸昭那邊不能容忍家人殞命,但相比于太子這一邊,其實退路更多。 太子若身死此戰,那也是死在北人手中,南人即便受到北方世族的清算,但終究不傷根本。陸氏如今兩個嫡子都在外面,最壞也是退保會稽,到時候北方世族解決了太子,還要互相傾軋一段時日。陸家便可借這個機會緩過氣來,家族還能延續。但這樣做,之前保衛建鄴而犧牲的人,以及南方各家所有的付出,只怕會付諸東流。陸氏即便可以存活,但聲名也會爛到骨子里了。 而太子這邊情況已經十分危急,且自身也無更多斡旋余地。最好的情況是太子極力往后拖延,等待崔諒等世族的援助。但是能不能拖得住就很難說了。 這兩點想必雙方都是很清楚的。 陸昭聽完,思忖片刻道:“殿下若無臣女這兩萬人,最好的情況便是拖至后期,等待各家利益權衡后,幫助殿下將周、蔣二家吃掉。但殿下有沒有想過,崔家愿意幫助殿下,還是因為上庸聯系荊州緊密,楚國未除,想著日后殿下是要重用他家的。但若戰局拖得太久,上庸、荊州皆空虛,楚國又怎會作壁上觀?對崔家來說,殿下的恩重不過是錦上添花,荊州的存在才是生死存亡。若楚國異動,崔氏必會班師回援,怎么會管殿下的死活呢?” 最后一把刀,到底是捅出來了。 第46章 歸否 元澈聽罷有些驚愕,上庸的重要性以及崔氏所有動作的出發點,都是以楚國的變數作為考慮的。這一點他并沒有料算到。 亮出了最后的利害,陸昭也將條件松了松,她想,父母留在長安,應該是他最后的底線了。而陸家也需要有人在中樞,陸沖出質魏國,人際上無需擔憂,但因為不是嫡子,還是需要有父親的爵位抬一抬。 作為曾經方鎮出身的陸家,陸昭太清楚中樞與方鎮之間的連帶與關合。若只有中樞而無方鎮外援,則中樞不能發聲。若只有方鎮而無中樞,那些核心圈層的世族隨隨便便一個政策,一個大義,就能在輿論上把方鎮玩弄于股掌之間。只有兩者相輔相成,方能發揮出應有的力量。這也是為何南方世族雖然投降,卻那么熱衷于在太子這里分一杯羹。 于是陸昭道:“殿下既然覺得放臣女父母留在江東不妥,那便放臣女族叔與弟弟留在江東。并且請殿下不吝吳郡或是會稽太守一職,賜予陸家,以保此戰無虞。”她頓了頓,看向元澈,最后仍是決定加上了一句過分的話,“虞衡依舊北調。” “虞衡不北調,還任大銓選。” “也好,那臣女也退一步,便如殿下所言。”陸昭輕輕眨了眨眼,其實她心里根本不在乎虞衡是否北調,即便現在北調,日后也能重新調回江東。這個條件本身的作用,就是用來顯示自己的退讓。 意識到對方以退為進,元澈此時也知道這已經是談判的終點,而自己也走即將到她緊密織網的盡頭。他點了點頭,然后道:“你的局當真布了好久。”他的聲音格外的冷靜,“那么煩請你告知,孤是何時入觳的?” 這句問話出于太子之口,實在算不上什么高姿態,但卻讓陸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當白石壘破,我從袁措口中得知殿下被封為柱國將軍、持節、假黃鉞的時候。” “我不信。蔣周二人的軍變,是在竹林堂那日你才知曉的。”元澈斬釘截鐵地否決了這個說法,并努力將這個時間線推后。 陸昭卻搖了搖頭,目光中是難得的坦誠:“歷代大規模征伐,六軍統帥,持節、假黃鉞、大都督督中外諸軍事才是正理。諸將各督軍事,已是殿下式微。至于蔣弘濟主攻京口,周鳴鋒主攻白石,殿下反主為客,屈作奇兵,便是殿下勢弱。如此微弱的儲君,如此強悍的世族,中間若有聯姻,尚可廢立,中間若無聯姻,那便只有廢立。” 元澈望著眼前這個面容清冷的人,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么。她看的太清,算的也太精。她克制內斂,懷柔百川,但就是這樣的克制最為致命,這樣的懷柔最是狠戾。 或許從她策劃了朱雀門一事開始,從策劃了兄長出逃一事開始,甚至于策劃了元洸玉璽一事開始,便已經喊出了自己最終的訴求。她要利益清楚的分割,人事嚴謹的安排。她還要做江南最粗的拳頭,來保證家族最平穩的著陸。 元澈默默起身,他望著她精致的高髻,望著她瓷白的面頰,驚艷于她生菩薩般的低垂鳳目,亦憎惡于她阿修羅般的兇相畢露。他決定結束這場已經達成共識的談判:“既如此,會稽郡主,孤希望明日能在戰場上看到你的人。” 玄色的身影微微躬曲:“殿下會看到的。” * 揚州大銓選雖然由虞衡擔任,但此時,太子還是擁有絕對的任命權利。翌日,元澈釋放了吳王陸振的胞弟陸明,并任命其為會稽太守。 而陸明被釋放之后,陸昭則迅速迎接叔父至營中,交割軍權以及糧草軍用事宜。隨后兩人即刻啟程去了吳郡祖祠,在宗族長老的見證下,將陸微過繼給了叔父為嗣子,當天又折返回營。由于太子僅放了陸明一人出來,其子女皆囚于建鄴。這一舉措直接降低了太子借其子女,反逼陸明的可能性,更將兩個嫡支在會稽的利益共同捆綁。 當一切妥當之后,陸明親率兩萬軍隊,夜渡秦淮,并在次日一早的血色朝陽下,突然出現在敵人的后方。被沖亂陣型的叛軍死于踐踏者不計其數。當主將周鳴鏑反應過來的時候,陸明的兩萬人已經在岸上完成了結陣。 元澈麻木地聽著這些消息,麻木地披上戰甲,率領著所有精銳,忘死一般沖向敵人,而后麻木地將手中的寒刃砍向敵人的軀體。 腹背受敵的叛軍瞬間崩潰,最后以周鳴鏑被斬于陣,精銳親信盡數戰死,卑微屈從者請降,作為整個叛亂的終止符。然而震動魏庭的并非戰役的勝利,而是皇權踩在世族的肩頭再度崛起,是陸家踩在了東宮的肩頭再度崛起。 于此同時,對于五皇子元洸偷竊玉璽一事,幾番平衡,幾番決策后,朝廷也給出了一個說法。起先,五皇子與陳燦皆否認偷竊玉璽一事。隨后,陳燦以策動隨侍保寧為五皇子偷玉璽邀功而認罪。半月后,保寧回長安自首,對定罪亦無辯詞。最終,今上以佞幸有罪、皇子無辜定論,陳燦保寧二人伏誅,五皇子元洸不必回朝,直接就國于浮陽縣。 數日后,今上又念五皇子質居之功,增封一郡,為渤海王,一時間朝野清晏,未央、長樂兩宮相安。 會稽聯軍在清掃完戰場之后就地修整。陸昭趁著夜色將叔父陸明送至渡口。如今戰火彌消,為了避免太子再度扣押唯一一個執掌方鎮的陸氏嫡支,大營本部將旗與儀仗皆未動,陸明僅由兩名貼身護衛陪同南下。 “叔父此番辛苦,如今戰事已靖,叔父可安心南下。”陸昭將叔父扶至船艙內,又將打點好的物資命人抬上了船,“我已將微兒留在昭陽別苑,江東再造,家族再興,多有所耗,苑內物資叔父自取即可。” 臨行前,陸明仍是不舍道:“昭兒真的不與叔父一起南下么?會稽如今凌亂,昭兒才華自有用武之地,何必囚于長安金籠?” “會稽有叔父執掌足矣。”陸昭目光如湛湛秋水,“我有宿仇未清。” 次日,江東也迎來了自己的春和景明。春風拂衣,春風拂髻,玄色的深衣與黛色的發髻倒映于河面上,染上了一絲柔和的綠意。清晨的秦淮河岸,一首蒼涼悲壯的小雅《出車》伴隨著櫓棹的鈍鈍之聲,河水的涓涓之聲,在秦淮河上裊裊回響。數百支走舸排于秦淮河上,大有斷流之勢。陸昭坐于最后一只船的船尾上,依舊是風招袖袂,如謫仙一般。 隨著聲勢漸漸浩大,提前埋伏在兩岸上魏軍的弓兵也悉數起身,弓弦拉滿。元澈立于軍臺之上,在他身后的左側,是被魏軍持刀圍住的所有陸氏宗親,他身后的右側則是此次出力的各個世家的首領。元澈目光陰騭,慢慢抬起了示意放箭的左手。他是絕不會放她走的。 小雅《出車》一篇分為四段,而陸昭船隊所唱僅有最后一段描寫凱旋歸鄉的場景。“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執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玁狁于夷。”這一句頌春景,訴歸情,可謂貼切,但最后一句的清繳蠻夷,用意卻有些陰險。 自古夷多指不服王化的南人,‘淮夷蠻貊’,‘及彼南夷’便是此意。這些自會稽而起的將士,既是為‘赫赫南仲’而戰的勇士,亦是急于歸鄉,不愿囿于‘赫赫南仲’的狁夷。發起這首歌的人似乎早已料到自己深陷埋伏,一行人面對劍拔弩張的魏軍依舊不亂,歌聲更為戚哀悲涼。這其中自有慷慨激昂的自辯,亦有從容赴死的自悲。 岸上的南士族長們目光幽微,神色晦暗。建鄴城內的南人聞此歌聲,亦有惶惶難安唯恐禍事臨頭之感。 魏鈺庭走到元澈身邊,他已經明白眼前這個年輕儲君為何如此執念,他按下了那只抬了許久的左手,道:“殿下已經功成,實在不必為一人如此。” 為什么放她歸去才是最好的做法,為什么她的去留遠不如平穩的局勢來的重要。一向穩重的太子第一次向內心發起了叛逆的質問,而這個質問旋即又被心中的家國天下,被心中的大義責任迅速地按下了,如此弱小,如此微不足道。 最后一批船隊平安地從伏兵面前離開,最終弓箭手放下了拓弓,甲衛收起了白刃,元澈慢慢轉身,沿著堤岸上坡,準備回城。 “殿下。” 她的聲音如玉聲清越,隨春風起于青萍之末,舞于云影之下,徘徊于蘭草之間,翱翔于激水之上。 元澈轉身回頭,大片的陽光此時灑滿堤岸。她下了船,走進這片陽光里,微仰著頭,眉目如畫,面映清暉,仿佛最干凈的玉奩,最澄明的鏡天。她解下了緊束的高髻,一頭黑發如飛瀑傾瀉而下,纖長的手指扣合,抵于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