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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霧 第238節

    信宿對他說的一定都是實話,但就像那次“開誠布公”一樣,信宿或許還有什么事實沒有告訴他,選擇了隱瞞。

    林載川隱約察覺到了什么——他聯系上警方的過程或許沒有那寥寥幾語說的那么簡單,但信宿這個時候都不愿意談及的曾經,他不想刨根問底。

    “我知道。”林載川輕聲說,“我知道我們一直是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人?!?/br>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信宿的善良以及自我約束的底線。

    “對不起,”

    信宿很小聲地對他說,“以前不想把你牽扯到這些組織爭斗里來,所以故意沒有告訴你,你不要生氣?!?/br>
    “信宿,今天的藥——呃!”

    門口傳來的聲音戛然而止,裴跡拎著一個冷藏藥箱走進臥室,看到床上面對面牽著手的兩個人,差點被那一對戒指閃瞎了眼。

    裴跡大腦宕機一秒,冷靜道:“我等會再進來!”

    “裴醫生?!?/br>
    林載川起身喊住他,“請進。”

    “………”裴跡只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裴跡對林載川出現在這個地方一點都不意外,畢竟他對信宿的行蹤已經了如指掌,想見就一定能見到,但是他沒有想到閻王會是這樣的反應,以至于看到信宿那一雙依然水汪汪的眼睛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一陣驚悚。

    ——以至于他沒有接收到信宿讓他“差不多就行了”、“適可而止”、“少說幾句”的眼神,裴跡一骨碌道:“你今天晚上的點滴,口服藥和外用藥我都帶過來了,還有身上的繃帶,一整天沒有換過了,晚上睡前需要更換一次?!?/br>
    信宿:“…………”

    房間陷入一陣安靜,信宿看著林載川,咬了下唇道:“載川,你先出去吧,馬上就好了?!?/br>
    他身上大傷疊小傷,皮膚上不知道從哪兒磕碰出來的淤青,那道鞭痕也愈發烏青,觸目驚心,不想讓林載川看到。

    林載川:“讓我……”

    直到這時,林載川的聲音終于有些顫抖,那像是無法壓抑的鈍刀般的痛楚。

    “讓我看看你的傷,好嗎?”

    ——

    第二百三十五章

    林載川都這樣說了,信宿也不能說“不好”。

    他只能讓林載川留了下來。

    信宿涼嗖嗖撇了裴跡一眼,稍微靠坐在床邊,抬起手默默地解開他的衣服扣子。

    裴跡被他莫名其妙地瞪了一下,茫然又無辜地推了一下眼鏡,心想他也沒說什么不該說的話——可謂是“閻王心、海底針”,除了林載川可能沒人知道這人腦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襯衫從中間的扣子打開,白皙的皮膚上烙印著一條約三十公分長的痕跡,雖然經過這兩天的恢復,那道鞭痕已經沒有第一天晚上那么嚴重,但那皮膚的底色太白了,稍微有些異色仍然非常明顯,看起來還是觸目驚心的。

    裴跡熟門熟路將消炎鎮痛的外傷藥涂抹在上面,然后輕輕覆上一層紗布,那青腫還沒有褪下去,外人看著都會覺得心疼,他已經不敢去看后面的林載川是什么表情。

    信宿那身體小心翼翼供養著可能都會出問題,更別說他還總是三天兩頭就帶著一身傷回來,能活到現在已經非常奇跡了——他自己渾不在意,身邊的人還要跟著他提心吊膽。

    裴跡心里嘆了口氣,快速處理好信宿身上的外傷,拿過放在冷藏箱里的營養藥劑,對接到留置針的輸液管上,調好了液體的流速。

    “可以了?!迸巅E起身道,“晚上記得吃藥就好了,明天早上我來換藥,等到兩包營養液都打完,讓林隊幫你把輸液管拔下來?!?/br>
    信宿從鼻腔里輕輕飄出一聲“嗯”,示意他沒事就別留在這里當電燈泡了。

    裴跡拎起醫藥箱就走,林載川把他送出別墅大門。

    站在別墅門口,裴跡轉過身看著林載川,問道:“林隊有什么事嗎?”

    他知道林載川特意把他送到這里肯定是有什么話想要單獨跟他說。

    林載川沉默片刻,輕聲道:“信宿現在的身體情況還好嗎?”

    裴跡的神情稍微有些凝重,“樂觀的說,不太好。”

    潛臺詞是——不樂觀的說,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突然斷氣了,搶救都來不及。

    說到他的病情,裴跡有點頭疼地抬手揉了揉太陽xue,“閻王……啊,現在應該叫信宿,他那個脾氣你是知道的,他不愿意做的事,我們多少人都勸不聽的,就連今天輸的那些試劑,也是知道你要來找他以后才肯讓我帶過來?!?/br>
    “營養不良、貧血這些都是小毛病,”裴跡道,“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腦袋里的血塊就是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爆炸的不定時炸彈,現在看起來不影響什么,但說不定睡一覺、甚至一頓飯的時間,情況就會突然惡化?!?/br>
    “你要是能勸聽他,還是盡早讓他做手術,處理掉那個血塊?!?/br>
    頓了頓,裴跡道:“但是開顱手術也是有風險的,他有可能在手術臺下不來,我沒有絕對的把握,任何人都不能保證——你知道這種手術都伴隨著極高的危險性,能夠有超過50%的手術順利的概率就已經很高了?!?/br>
    “我明白,”林載川微微頷首,他低聲道:“多謝你這段時間照顧他?!?/br>
    裴跡笑了一下,一本正經地開玩笑,“現在你來到這里,我也要解脫了,從此脫離苦海?!?/br>
    停頓一秒,裴跡又輕輕地說:“他這一路……走過來挺不容易的,可能說的有些話讓人傷心,也因為不得已向你隱瞞了一些事,你別怪他?!?/br>
    林載川慢慢吐出一口氣,“我知道?!?/br>
    林載川回到臥室的時候,信宿已經吃完了整整一盒剛采摘下來的大草莓,還有一盒給林載川留著——很少有能夠影響他食欲的事情,就算最奄奄一息的時候,他也非常能吃,這幾乎是跟他的性命掛鉤的事。

    “回來啦?!?/br>
    信宿眨了下眼睛,看到林載川走過來,拿了一個紅彤彤的草莓放在他的嘴邊,“很好吃,很甜的,你嘗一個?!?/br>
    “晚上想吃點什么?”林載川借著他的手指咬了一口草莓,問道,“想喝粥還是吃其他的東西?”

    信宿糾結了兩秒,難以取舍道:“……必須二選一嗎?我是成年人了?!?/br>
    林載川這時應該笑一下,告訴他可以全都要,但他有些笑不出來,心里壓著一股沉淀而冰冷的東西,他只是輕聲道:“那我現在準備一下食材,再過一個小時就可以吃晚飯了?!?/br>
    信宿戀戀不舍地多看了他幾眼。

    林載川在超市里訂購了食材送貨上門,到廚房做了幾道信宿喜歡吃的菜,分量都不多,兩個人差不多剛好吃完,還有信宿的“初戀”海鮮粥。

    信宿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感覺他撐的肚子都要鼓起來了,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肚皮——不小心碰到了傷口,“嘶”的倒吸一口冷氣。

    信宿躺在床上,渾身都久違的溫暖,血液似乎有了溫度,感覺這段時間好像行走在陰間一樣,哪里都是冰冰冷冷的,到現在才終于重新呼吸到了“生”的氣息。

    這是只有林載川才能帶給他的“羈絆”。

    睡覺前,兩包藥劑也都打完了,林載川拔下輸液管,把留置針固定回原來的位置。

    關了燈,臥室里漆黑一片,信宿好像剛在狂風驟雨中被淋的狼狽不堪后讓主人撿回家里的貓咪,極為溫馴地蜷縮在林載川的懷里,幾乎是黏在他的身上。

    信宿在林載川身邊的時候,睡眠質量是最好的,好像只有在那種環境下才可以確定自己絕對安全安然入睡,但今天晚上可能是大腦神經興奮過度,信宿怎么都睡不著,他忍不住地反復觸摸、確認兩個人手上的戒指,甚至再次打開了燈,把兩個人的手放在一起觀看。

    林載川摸摸他柔軟的長發,“睡吧。明天早上醒來我也會在?!?/br>
    信宿微微張開手指,跟他十指交錯,幾乎有些纏綿的意味。

    他靠在林載川身上小聲道:“好像有點睡不著,我其實……我其實很高興?!?/br>
    林載川不來,他也可以一個人漠然地走下去,可林載川來了,信宿在驚慌錯愕與抗拒之余,也的的確確感受到了本來不應該存在的“歡喜”。

    或許是應了那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他看到林載川,總是沒有緣由地感到開心。

    ……但載川似乎有心事,并且是壓抑在他心里,不知道要怎樣開口的沉重的心事。

    信宿能感覺到林載川的情緒,那一灣波瀾不驚的溫柔靜水之下,是沉重冷凝到幾乎讓人窒息的腐爛淤泥。

    “你怎么啦?!毙潘逌愡^來小小聲問他,“是擔心我的傷嗎?我不會死掉的,我保證!”

    “六年前,那時候我身體受傷太重,很多事記不清了?!绷州d川對他說,“你可以跟我說一下,六年前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全部經過嗎?!?/br>
    信宿心道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六年前,而是在更早、更早的時候,但還是先回答了林載川的問題,他思索了片刻,有條有理道:“當時謝楓跟我說,沙蝎那邊抓到了一個警察,但是沒有從他的嘴里問出什么東西,所以把這個人送到霜降來,想讓我從他的嘴里得到關于‘斑鳩’的線索——你應該知道的,那時候我憑借著我的身份,在‘臥底’的口中得到了很多真實但沒有什么大用處的消息,他們可能覺得閻王有什么通天的手段,能撬開所有條……咳,警察的嘴。”

    “一般來說,遇到這種送到我手里的警察,我會為他們安排一場天衣無縫的假死,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梁換柱,讓他留在我的身邊做事,或者把他送出浮岫,不會被那些人發現的地方,隱姓埋名再也不回來,”信宿道,“但是你當時的情況已經非常危急,沒有那么多的時間給我計劃、準備了,多拖延一秒可能都會有生命危險,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冒著讓謝楓知道組織里有內鬼的風險,跟浮岫市公安局進行聯系,讓他們馬上組織救援?!?/br>
    說到這里,信宿的話音微妙停頓了一下,像是故意隱瞞了什么,他語氣如常:“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警方收到我的消息,包圍了霜降總部,謝楓帶人從地下通道離開,你被他們送到醫院搶救?!?/br>
    林載川低聲說:“你腰上的傷,是在那個時候留下來的嗎?我在你們撤退的時候……對你開了一槍,是嗎?”

    “……”信宿見他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也無法再繼續隱瞞,只能道,“不是很嚴重的,沒有傷到骨頭,你看我現在不是還能活蹦亂跳的。”

    林載川從床上坐了起來,信宿的角度,只能看到投射在他臉龐上的睫毛陰影不停顫動著,那像是蝴蝶瀕死時痛苦的顫抖。

    信宿終于知道他那些難以言表的壓抑痛苦從何而來,易地而處他也會覺得自責、愧疚與難過,可這件事確實沒有誰對誰錯,只能說是命運的惡意與極致的荒誕。

    信宿也慢慢坐起來,從側面輕輕抱住他,他聲音輕而平靜,“對你來說我當時確實就是一個居心叵測的反派,你只不過是想要保護警方臥底的身份,是沒有做錯的。”

    “我從來沒有后悔,再給我一次選擇我還是會那樣做,”信宿在他的耳邊小聲嘀咕,“雖然在沒有到市局之前我也偷偷在心里抱怨過你一點,因為陰雨天確實有些影響行動,但是在跟你接觸以后,我只感覺到慶幸……慶幸我沒有讓你死去,慶幸我的消息傳出及時,也慶幸你可以活下來、繼續當一個警察?!?/br>
    “載川,我都絕不后悔,你也不要難過?!?/br>
    林載川的眼眶發紅,那像是從心臟最深處顫動擠壓出的心頭血,他艱澀出聲道:“對不起?!?/br>
    被他小心呵護的名貴瓷器有一道無法修復的裂痕,是他親手摔碎的。

    “載川,我的生命里只有一個光源,”信宿說,“飛蛾撲火我都愿意,你不要說對不起。”

    他主動握住林載川的左手,那雙手罕見的溫度冰冷,那簡直像是在林載川的心口生生剜下一塊鮮血淋漓的血rou來。

    信宿比任何人都知道林載川有多么珍視他,于是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此時的痛楚。

    “好吧,我很生氣很難過很悲憤,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信宿道,“但是只要你愿意吻我一分鐘我就從此既往不咎啦!”

    說完信宿稍微往前湊了湊,眼巴巴地看著他。

    這已經是一個很容易親吻的姿勢,兩個人的距離太近了,只要林載川稍微一轉過頭就能碰到他的唇。

    一分鐘……少一秒都不叫一分鐘。

    “唔……”信宿感覺到大腦因為短暫缺氧有些發暈,趁著換氣的間隙急急地吸了一口氣,心里繼續數,“二十三、二十二、二十一……”

    “三、二、一……”

    “好啦,”他常年蒼白的臉頰這時有些微微發紅,信宿用手背蹭了一下極為濕潤的唇,喘了一口氣,“結束了!”

    討來了一個吻,他又恢復了平時的冷靜樣子,一雙漂亮的鳳眼凝視著林載川,正色道:“載川,我希望你對我好是因為純粹的愛我,而不是因為愧疚或者補償,你也完全沒有必要那樣做,好嗎?”

    信宿不想他們的感情里摻雜上除了“愛”以外的東西。

    林載川終于緩緩道:“好?!?/br>
    信宿知道他不會那么輕易就跟過去的事情和解,那一槍不僅僅是打在他一個人身上的,但任何痛苦的消化都需要一段時間,他只是不想林載川因為他感到難過。

    信宿稍微把衣服卷起來一點,帶著林載川的手指摸到了后腰的位置,“其實真的沒有那么嚴重,子彈不是水平入體的,自下而上卡在骨頭里,很快就取出來了,后來我又做過手術,皮膚上什么都看不出來,骨縫也愈合了,只是陰雨天有一點點不舒服而已,你摸摸……都摸不出來的?!?/br>
    林載川的指尖在那片皮膚上小心輕觸,不敢帶上一絲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