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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霧 第18節

    女人快速用手擦了下眼睛,低下頭,肩頭怪異地顫動著。

    林載川輕輕舒出一口氣,大概有某種過于沉重的東西壓在這個女人的身上,任何人都無法感同身受。

    他剛打算說什么,接待室的門忽然被敲了兩下,有人從外面推門走了進來——

    信宿側身閃進房間,又反手關上了門,沖著林載川眨了眨眼……怎么看也不像是生病虛弱的模樣。

    林載川:“………”

    他走到張秀妘身邊,稍微蹲下身,伸出一只手,“這位就是張阿姨吧,您好,我是市刑偵隊的刑警信宿。”

    張秀妘只是遲疑看著信宿那一只雪白纖細、一看就養尊處優的手,并不敢伸手去碰他。

    信宿看她這樣,隱約猜到了什么,溫和地一笑,收回手臂,又站的遠了一些。

    “隊長你繼續,”信宿小聲說,“我來旁聽學習。”

    林載川示意他到里面椅子上坐好,又輕聲開口對張秀妘道:“劉靜在學校里可能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這起殺人案的嫌疑人許幼儀,自稱是劉靜的男朋友,根據他的描述,只要劉靜愿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就會定期給劉靜一筆錢——但由于證據不足,現在警方還無法查明劉靜是出于自愿還是被強迫。”

    林載川的語氣很平,聲音放的低而清晰,好像這樣說出來不會太過殘忍。

    張秀妘楞楞地看著林載川,好久才反應過來這個警察的意思,渾身都激靈了一下,結巴道:“她、她拿回來的錢……是、是那個人給的……”

    林載川微微點了一下頭。

    張秀妘難以置信地張著嘴,整個人劇烈顫抖了起來,“可是,靜靜說是補習賺的錢,給同學補習,給老師的孩子補習。”

    林載川思索片刻問:“補習是什么時候的事?”

    “高一下學期。”

    林載川道:“劉靜跟許幼儀,是在高二認識的。”

    張秀妘雖然腦袋不太靈光,但不是什么都不懂,她的女兒長的俊俏漂亮,從小被人夸到大,有男生喜歡是很正常的,但是,為了錢跟別人在一起,這不就是、不就是那些人說的“賣身”嗎。

    可是劉靜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張秀妘顫抖著想:因為她怎么治都好不了的病,像個吃錢的無底洞。

    “靜靜本來應該是個有出息的孩子,這么多年一直是我拖累了她,都怪我。”

    張秀妘嘴唇顫抖,一雙凹陷的眼里淌下淚來,聲音沙啞哽咽,“每次住院,她都要來交一大筆錢,我沒死,她就一直要被我連累著……她跳下去的時候,是不是也覺得解脫了?”

    覺得自己是個拖累,所以就算劉靜莫名跳樓,她也不敢哭、不敢鬧,反而覺得女兒死了是一種解脫。

    林載川終于明白為什么劉靜的眼里會有那樣令人震撼的絕望,因為她明白無法掙脫困住她的那張網,不管開始到底是自愿還是被強迫,她都只能跟許幼儀在一起——不會有人再像許幼儀那樣,愿意承擔她母親的醫療費用,支撐起她的家庭。

    或許張明華的出現讓她看到了某種希望,于是她把張明華看做救贖,可是她又明白那救贖永遠不會屬于她,所以把心意都藏在心里,不想再給旁人帶來不幸。

    信宿看著情緒過激的張秀妘,微微嘆了口氣,蹲在她的身邊,開口安慰道:“劉靜住院的時候,我曾經去看望過她,阿姨,她其實一直很牽掛您,而且還讓我不要告訴您她住院的事,怕您在家里會擔心。我想她從來沒有把您當成是拖累,您是她唯一的家人。”

    張秀妘已經說不出話,兩只手一起抹著眼淚,鼻腔里發出倒氣的聲音。

    她習慣了隱忍,就連哭都不能痛痛快快的哭出來,無聲的撕心裂肺。

    信宿像轉移她的注意力般,輕聲道:“您剛剛說,劉靜在高一的時候經常幫別人補習賺錢,放假晚上不回家。女孩子一個人在外夜不歸宿,您應該也會很擔心吧。”

    張秀妘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下意識回答說:“她不回來會提前跟我說,晚上也會打電話,靜靜很懂事,不讓我擔心。”

    “這樣就好。”信宿輕輕一笑,聲音低回溫和,“您的女兒比我懂事,有一次我晚上一個人跑出去玩,沒有告訴家人,也忘記帶手機,我父母一夜找不到我,差點打電話報警。”

    聽到信宿的話,張秀妘像是想起來什么,抹了下眼淚:“有一回,我也聯系不上她,她晚上出去,說第二天中午補習完就回來。但到了下午都沒回家,我給她打了很多電話也沒接,直到晚上九點多才打電話回來,說要直接回去上學了,下次放假再回家。”

    林載川神經忽然一跳,“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張秀妘回憶道:“應該是高一的時候,過去一年多了,具體是哪一天我也記不清。”

    第十八章

    信宿轉過頭跟林載川對視一眼,兩個人迅速交換眼神,都從對方的神情里看出一絲愕然。

    信宿不動聲色問,“阿姨,您知道劉靜以前都給什么人補習嗎,我剛剛聽您說有老師的孩子,還有學校里的學生對嗎?”

    張秀妘點點頭:“她們學校的領導知道我們家的家庭情況,幫忙給她介紹掙錢的兼職,當時有個老師說,他的孩子正在上初中,可以讓靜靜去給他的孩子補習。”

    聽到張秀妘的話,信宿眉眼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淡,“那個老師的名字您還記得嗎?”

    張秀妘表情茫然,“不記得了,我沒有見過那個老師。”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眼前的警察,猶豫問:“警察同志,是有什么問題嗎?”

    信宿停頓一下,又若無其事笑了起來,“沒什么,只是隨便問問——除了您剛剛說的那次,劉靜還有其他忽然失聯的情況嗎?”

    張秀妘咬著干裂的嘴唇皮,半晌搖了搖頭,“沒有,應該沒有了。”

    林載川這時插了一句:“你知道劉靜那天晚上去了什么地方嗎?”

    張秀妘幾乎是一問三不知,“她只是說去補習,我不知道別的。”

    看起來劉靜不會跟她的母親說學校里的事,從張秀妘身上能得知的線索非常有限,恐怕再問不出什么了,等到她的情緒稍微平靜下來,章斐帶她離開了接待室。

    房間里只剩下兩個人,信宿走到林載川旁邊,伸手往后扶著桌子,虛虛靠在桌沿上。

    林載川轉頭注視他片刻,聽不出什么語氣:“看不出來,你會愿意為了一個陌生人說謊。”

    信宿就跟他一起去過醫院一次,劉靜當時并沒有說過那些話,是信宿剛剛編出來安慰張秀妘的。

    信宿沒有了剛才知心青年的乖順模樣,一雙漂亮的鳳眼不太正經地彎了彎,輕挑地笑了聲,“在她臨終前,讓她不那么自責愧疚,算是一個善意的謊言吧。”

    劉靜離世,最后一個親人也不在了,一個長年患病的女人又能獨活多久呢?

    林載川聽懂他話里的意思,神情有些沉重,片刻后閉了閉眼睛。

    信宿向來沒心沒肺,跟人共情的能力幾乎為零,說那些話倒不是因為他有多善良,只是看著那個女人實在有點可憐,他不介意說幾句話,讓她剩下這段時間過的好受一些。

    信宿又問:“你電話里說,覺得許幼儀在隱瞞什么更重要的事,為什么會突然這么說?”

    “我覺得在遇到許幼儀之前,劉靜很可能遭遇過什么,所以許幼儀才覺得他是劉靜的英雄、拯救者。”林載川簡短地跟他說了下審訊經過,頓了頓,又遲疑道,“……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信宿心里輕“嘖”了聲。

    這些長年當刑警的可能有一種難以解釋的、敏銳的第六感,如果劉靜真的經歷過跟李子媛同樣的事,被刑昭通過某種手段控制,昏迷著被放到不同陌生男人的床上——而許幼儀跟著父親在外的時候恰好撞見這樣的場景,把她變成了“固定”女友。

    所以他才自認為是“拯救者”,覺得劉靜是自愿跟他在一起的。

    這樣一來,就全都說得通了。

    只是要怎么把這個信息不著痕跡地透露給林載川呢。

    信宿有些惋惜地想:可惜張秀妘不知道刑昭的名字,否則剛剛他就可以把這個人引出來了。

    暫時沒有找到合適的突破口,他也不急于一時,刑昭還高枕無憂地坐在他副校長的位置上,等抓到他的狐貍尾巴再把他拉下來也不遲。

    兩個人走出接待室,看到審訊室里面無血色的許幼儀,信宿有些詫異地一挑眉,“……這位還在里面關著呢?”

    林載川冷聲道:“嘴硬得很,要么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把全部真相說出來的后果比現在還要嚴重的多。”

    “不理他。”信宿兩只手推著林載川的肩膀往下走,從他耳后說,“下班了下班了,我們去吃晚飯!隊長說好了加班請我吃飯的!”

    林載川分辨出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愉悅笑意。

    信宿這個人好像缺乏最基本的同理心,旁人的不幸與痛苦絲毫不會影響他的心情,可能會在可憐人面前“善心大發”,但那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而不是對于受害者的感同身受。

    他的心臟理智、冰冷到可怕。

    信宿拿出手機開始搜索,興致勃勃問:“市局附近有什么好吃的路邊攤嗎?燒烤大排檔之類的。”

    林載川回過神,不禁懷疑道:“……你吃得慣那些嗎?”

    這人連市局的免費食堂都不愿意光臨,不像是能吃下“地攤貨”的樣子。

    信宿說:“唔很久沒吃了,有點懷念那種味道,不然我們去嘗嘗?”

    林載川無可無不可地點頭:“可以。”

    市局對面就有一塊小型“鬧市區”,早餐賣煎餅油條豆腐腦,晚上就架起各種大排檔,四周三片小區環繞,生意相當紅火,這時候正是晚上吃飯的時間,燒烤攤的棚子已經支了起來。

    林載川向來不太喜歡這些碳烤油膩的東西,但看信宿一臉躍躍欲試的樣子,也就跟著他坐下了。

    信宿順著菜單從上往下點了十幾樣串串,感覺差不多了,伸手把菜單還給服務員,用只能兩個人聽到的聲音低聲說:“其實,我也覺得劉靜跟許幼儀之間可能還有什么內情,只可惜劉靜給我們留下來的線索太少了,許幼儀又做的太干凈,現在就算想查也無從下手。”

    頓了頓,他又道:“我記得,陳志林在審訊室好像說過,張明華在死前曾經對許幼儀說過一句話——你會遭到報應的。聽起來,張明華應該也知道什么。”

    林載川一搖頭,“我讓他們去張明華家里調查過,沒有發現什么有用的線索。”

    信宿聞言長長嘆氣:“這些小孩怎么就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呢。”

    林載川像是有些疲憊地靠在椅子上,低頭揉了揉眉心。

    許幼儀跟劉靜的交往,從一開始就沒有留下過痕跡,可能知道兩個人關系的人有不少,但是真正了解其中內情的、還活在世界上的、能被警方掌控的,恐怕就只有許幼儀一個人了。

    這起案件從最開始的線索就少的反常,這跟許幼儀的家世背景脫不了關系,以許家的能力,抹除一個普通女孩身上發生的痕跡是輕而易舉的事。

    信宿又提議道:“劉靜跟許幼儀認識是在高二,如果在這之前,她身上真的發生過什么,那應該是高一的時候,不然問一下劉靜高一的同班同學?”

    聽到這句話,林載川轉過頭看他,眼神有些難以言描的復雜。

    信宿跟他對視半秒,反應過來什么,攤手笑了一聲,“我沒有教你做事的意思——還是說你已經問過了?”

    他話音剛落,林載川的手機就震動了一下,賀爭發了幾個人的資料信息過來,正是劉靜高一年級的舍友,還有她的同桌。

    信宿湊過去看一眼,眼尾頓時一彎,帶著點鼻音朦朧的笑意說:“隊長,我們這算是心有靈犀嗎?”

    信宿在給自己臉上貼金這方面一向很在行,林載川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沒有社交距離的社交達人,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好久,見信宿還在杵著腮幫子目不轉睛盯著他,只能“嗯”了一聲,“……算是吧。”

    信宿很多時候確實能第一時間就猜到他在想什么,甚至共事多年的老搭檔都沒有這種默契。

    熱氣騰騰的烤串陸陸續續地送上來,大多數進了信宿的肚子里,林載川只吃了一串烤小餅和免費送的水煮花生。

    信宿舉起一串甜不辣,認真觀察片刻,咬了一個,感覺味道還不錯,對林載川道:“不嘗一下嗎?這個好好吃!”

    林載川拒絕:“不了。”

    信宿不以為然地晃了晃簽子,把烤串遞到林載川的嘴邊,堅持用垃圾食品荼毒他的身體,“就一口!”

    “………”林載川看著伸過來的那截細瘦手腕,最后還是捧場吃了一個,不知道叫什么,口感很軟,味道很怪,但可以接受。

    信宿把最后一個吃掉,吃的心滿意足,用紙巾擦了擦嘴巴,“晚上你還要回市局審許幼儀嗎?”

    “嗯。”

    “聽章斐jiejie說,你們已經連續加班半個多月了,這么長時間不休息,不會覺得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