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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宮 第90節

    站在她門前的男子濃密鴉青的鬢被染上溶溶月色,襯得一雙眼睛清透,見著她,他輕輕眨眼,一雙眼亮得驚人,姿態有幾分異樣。

    李青溦鼻子輕動,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酒氣夾著衣上的皂香,也不刺鼻,是有些悶悶的清香。又注意到他從耳根到脖頸里都發著不正常的潮紅,連一張勻停端正的臉都泛起酡色。

    必是喝多了。

    她便知道她說過的話她乃是當耳旁風的。他沒少喝,她外祖父自然也沒少喝,一時有些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宴會散了嗎?你怎么過來的?”

    陸珵點點頭,黑沉的睫輕翹,以目示意遠處:“路上見了林嬤嬤,我說我想見你叫她帶我來的。”

    李青溦看過去,便見林嬤嬤正站在門廊盡頭乜斜眼偷看二人,見二人目光都轉過來,她輕輕咳嗽一聲,背對著她們捏起墻上的一朵爬藤花兒賞著了。

    李青溦知曉林嬤嬤是不放心,怕有什么的。難為她盡職盡責,她也不好叫她走遠擔心。

    她唔了一聲低聲同陸珵說話:“這今日是中秋,你來做什么的?”

    該不會真是為了給小孩子送什么玩樂的吧?

    她正這樣想,抬眼四目相對。

    陸珵靜靜地瞧著她出神。

    她換了一件水芙色的錦裙,三千青絲梳成一個松松的云鬢,發上應景地簪了一支玉兔抱桃的白玉紅寶石簪子。顯得一張瓷白的臉紅白分明,清麗無比。

    半晌,他才繼續先才的話題:“上次,你不是問裁衣的尺寸?”

    李青溦想起這個又有幾分氣:“是了,你倒是好樣,倒也什么都不說,只是叫我‘靜候’,誰知曉你在打什么啞謎呢?顯得我是求著你的,當真是讓人有些無言以對。”

    陸珵聽她擠兌,止不住地笑:“儀鸞司的尺寸多年未變,許是已經不準。我今日上門……”他一雙清澈的眼彎起來看她,“叫你親手量尺寸的。”

    他將手臂抬起,將她半籠在陰影中:“不若此時取了布棉尺來?”

    李青溦知曉他這只是個說法,實則是想見她。卻還是忍不住朝天一眼,擠兌道:“好,我此刻便叫綺晴起來,凈過手,再畢恭畢敬地為太子殿下量衣如何?”

    陸珵彎著唇,又是一陣止不住的笑:“不,我只要你。”

    李青溦臉一紅。

    其實這話也沒什么的,只是他神色微酡,因喝多了語氣也不同于往日的低沉清冷,反而帶了些糯的,好似在同她撒嬌一般的,李青溦實在是未見過這樣的她,忍不住臉紅了起來,又覺著他遠遠來了只是與她見一面。這樣的要求,似也能接受。

    最后還是認命地進屋取了布棉尺來。

    她不大會裁衣,自然也不會量衣,好在中衣都是寬衣博袖的樣式,也不必那般釘是釘鉚是鉚的,她踮著腳量他頸圍,邊量邊‘從實招來’。

    “雖說是給你裁衣,但你也不需過于期待,雖說我的香囊做得還算不錯,但人不可能是什么都會的,在裁衣這方面上,我可是手藝平平,而是有些笨拙的。”

    她剛沐浴過,身上一股香氣,清甜又勾人。

    陸珵垂眼,對上她微彎的脖頸,細長白凈,花梗一般的抻出衣領,潤生生的,他的厚街輕輕聳動,半晌移開視線,輕笑道。

    “重要的是心意。你做得不好卻還是愿意做給我的心意。更何況,每個人都有不足,我也有許多。以后我們會有許多機會慢慢發覺并接受彼此的不足。”

    陸珵不覺著這有什么,甚至只是想著便覺著很有幾分期待。

    他這話倒樸實無華,李青溦輕聲笑道:“你說得對。”

    她繼續量衣,陸珵一面垂眸見她忙碌,一面同她說閑話:“過幾日你可要回家祠祭祀吧?”

    李家族老來京城他便得了消息。

    李青溦唇含著筆,將尺寸記在冊中應了一聲,又用那布棉尺量他腰。

    她的手輕搭他腰,他突將她攬在懷中。李青溦一下子被他身上那股溫涼又沉的香擁著了,她似是被燙了一下,臉一下子有些紅,忙輕輕推他一把:“林嬤嬤看著呢,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陸珵未動,輕聲道:“看著便看著。”

    李青溦推了他兩把,未推開,索性也不動了,手輕輕搭他肩上:“怎么了嘛?”

    陸珵只是想抱她而已:“想抱你。”

    李青溦唔了一聲,二人靜靜地交換體溫,遠處林嬤嬤重重的咳嗽聲突傳過來:“太子殿下,時辰不早了,不若早些回去吧?”

    陸珵遠遠應了一聲,松開李青溦,問道:“李家家祀那日可需我同你一起去?”

    李青溦抬起眼詫異地看他一眼:“既是家祠,便是只許本家人去,你是什么?當真想做贅婿不成?”她話音到這里,捂著唇笑了起來。

    半天她止住笑容:“更何況,里頭還有一些小事,需得我自己處理呢。”

    陸珵應了一聲:“好。”

    --

    展眼八月末,李家家祀在即。

    到了祭祀這一日,一大早天朗氣清,鳥雀呼檐。

    作者有話說:

    1取材《紅樓夢》,中秋節。

    第90章

    展眼八月末, 家祠祭祀在即。

    早在月初李家族祠的族長和各房族老就來了京城置辦料理。

    族長乃是李家嫡支,許多代之前祖上護龍有功,被封國公, 后李家一代出了三位重臣, 當時的先祖皇帝感念李家功勛, 特御筆親賜一塊九龍金匾, 上書“星輝輔弼”。

    現在雖什什么國公已是虛稱,國公府也已沒落,但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朔州一帶, 仍有威望。

    為著這點子威望, 李族長身上的傲氣和體面已寫在骨子里頭。本來太子妃家祭之事乃是李棲筠和小周氏二人cao辦, 但李族長第一日進了李家的院子, 便一邊用一角羊角玉梳梳順自己的胡子,一邊倚在屋頭李棲筠的親爹在時那把黃木梨花的椅子上頭, 說自己要親自cao辦這次的家祀。

    這些原本是小周氏cao辦的, 最近事多繁雜,又是什么嫁妝又是什么買撲的事,她忙不過來著呢,聽李老爺子這般說,她自然十分贊同, 誰曾想她這般想的時候,她的噩夢便來了。

    李老爺子許是過過奢靡的日子,如今雖是撐著個李家的空架子仍然不改舊日作風, 那日小周氏忙過西院子縣主嫁妝之事, 接到了李老爺子的單子, 瞧見那名錄的一瞬間, 只覺得眼前一黑。

    “大鹿二十只、袍子二十只,豬十只,湯羊二十只,家臘豬二十只,野羊、青羊、家風羊二十只,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活雞鴨鵝、風雞鵝……”(1)

    更別提什么海參、牛舌,鹿筋,榛松桃杏瓤,胭脂米碧糯,雜色谷物等……還不算上旁的東西,光這些,也得好說歹說地一千多兩銀子打底了。

    李老爺子將單子交給她,梳了一下胡子斜乜她一眼,問道:“便是這般,周夫人瞧瞧可還有什么要添置的?”

    小周氏面有菜色,還有什么好添置的,即便只是這些,差不多也需得千兩銀子。

    而小周氏這幾日捉襟見肘的,這家宅的屋契雖是抵押了,可那買撲因是要過公家,經州縣衙門和戶部的手,是要現銀子清點的,還有她要給李毓秀收整嫁妝,也得用不少銀子呢。

    此次家祀宮里頭是有些恩賞的,只是那些封賞用得都是李青溦的由頭,女官未來,她自然也不敢直接用。她自己抵押屋契的錢雖不是什么小數目,她要得又急,那當鋪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這樣多的銀子,只給了十分二三,做什么都不夠用。

    所以這幾日小周氏用的,還是李棲筠拿過的私房換來的銀子。

    已經這樣了,何必打腫臉充胖子呢?

    小周氏慣會陽奉陰違,自然不會被說出來下李老爺子的面子。嘴上應答著按那單子采辦,卻暗中兌了許多水分。

    她擔心李老爺子發覺,很晚才將所有東西備齊,他這點道行,能瞞得過李棲筠的眼睛,如何能瞞得過李老爺子?

    祭祀前一日,他便發現祀品用的黃表布絹啊,供養的胭脂米的都是次貨……

    雖說也不是自家祠堂,只是這周氏這般的不敬神佛,也不怕遭了報應被雷劈死。

    只是到底也不是他的祠堂,李老爺子也不好說什么,只是心頭無比鄙夷,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外頭好人家,哪個郎君成日里頭像李棲筠一般不著調?又有哪家好人家是妾室掌家的?

    塌了大梁的房子,散架子嘍!

    他不禁開始思量那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究竟值不值得他這大費周章地親自來一趟……

    若是個扶不起的,做了太子妃難保不會給家族帶來禍事,趁早斷了便是了。

    ——

    到了祭祀這一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伯府各色齊備,偌大的院子里新換了聯對、掛牌,煥然一新。府中大門、儀門、大廳、內三門,一路正門大開。

    祠堂居東苑,是一二進的院子,面闊五間,大門兩側次間與明間前面各安放一條弓形石枋,枋下兩邊使用石質角替,枋上承放石獅,獅上置斗拱。大門匾額“李家祠堂”四字,楷書、陰刻,楹聯寫“績著循良第一”、“家傳孝友無雙”。(2)

    李家族長帶著族老諸人同李棲筠小周氏李毓秀三人,早早沐浴更衣,用香木潔過齒,著禮服等在外頭李老爺子主祭,李棲筠同其余族老陪祭,李曦獻帛,李毓秀捧香。

    雖是過了秋,但這日天日高懸,日頭還是烈烈的,一行人具是厚重禮服,幾人俱有些熱,還好也未過多久,外頭有青衣樂奏,一輛雙駕轎子從中道駛進來。

    只見那轎子錦帷繡幕,梁架朱紅,轎身便是以金銅的金屬片做裝飾,鑄著云、鳳、花朵。

    當今車轎俱有規格,連李老爺子都極少瞧見這樣的轎子,不由嘆了一句皇家富貴。

    那檐子停在祠堂前院,眾人肅容以待,未久,便見一道婀娜的身影被簇擁著下了轎子。

    日光疏疏。

    她濃密鴉青的鬢發裝綴金珠寶鈿花花冠,冠身覆以縐紗;身上一件天青金繡云鳳紋理圓領鞠衣,外頭著一件朱紅色的對襟大衫。

    這衣衫的料子不知是什么做成的,陽光下竟宛若流霞。襯得她眉眼開展,氣度幽嫻。

    竟有這樣的氣度和風華,即便是在朔州看多了貴女,李老爺子還是忍不住愣怔片刻。

    李棲筠也有一月未見著李青溦。見她禮服華冠,眉眼如畫,一瞬間的恍惚,他仿佛看到了縣主在世的時候。他怔忡片刻,冷不丁李青溦抬起眼來。

    她一雙杏眼形狀優美,顧盼生輝,但因眼尾飛揚睫毛黑密,容易顯得深不見底,猛地抬眼看向他的時候,大得出奇、亮得出奇,但也冰冷得出奇。

    李棲筠不知不覺后退一步,李青溦輕彎唇角,緩緩移開視線,但李棲筠還是心頭狂跳。

    其實說起來,他同這個女兒素來不大親厚,他一直覺著這個女兒不像他,也不像縣主,性子過于傲氣,也過于倔強了一些,后來因縣主病故之事,父女兩個更是心有芥蒂多年。

    李棲筠永遠記得,縣主葬禮最后一日,平西王府的拿了他在正廳,搬了春凳來,直打的他皮開rou綻。

    她那時病了多日,勉力支撐出得門來了正廳。他本以為她是替他求情的,可她并未說話,只是站在一旁,也似今日這般,冷冷地垂下一眼。

    過了多年,李棲筠還是能記得那冰冷堅硬,似是冰錐一般的一眼。

    小周氏站在李棲筠一旁,也看見了李青溦臉上的神情。

    她這幾日很有幾分心驚rou跳,心神不寧,可明明所有事都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

    她一直不知為什么,今日見了李青溦臉上的神情,她才發覺——她懼怕她。

    這幾日,她定然是忽略了重要的東西。

    小周氏蹙眉沉思良久,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忽略了什么。

    李毓秀不知小周氏和李棲筠的想法,只是看著李青溦這排場頗有些沾酸帶醋的。見她走前,斂衽行禮。

    眾人神色各異都沒有回過神來。

    她哼了一聲:“大jiejie這幾日在平西王府中倒是躲了一波閑,明明是自己的婚事,倒累地父親母親好生忙碌。今日的情景也是的,族長和父親母親在家祠等了這樣許久,大jiejie才這樣不緊不慢地來了,可見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