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 第84節
…… 她想了很多,理智告訴她,拒絕這門親事許是最好的安排,可以省下許多麻煩事,可不知為何,她卻如何也開不了這個口。 她腦海中盤旋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遞過來的手,還是寒園里他沉下腰時給她撿起來的簪子,還有那日畫舫上,他爍如星辰,帶著笑的眼。 還有昨日的空白信箋和那枝桃花……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垂眸斂目,微微蹙眉,一時未語。 正這時,杜嬤嬤從外頭進來:“皇后娘娘,李娘子,圣人同太子殿下在東園林中行過圍射,正催娘娘去瞧馬球會呢。” “瞧我這記性,倒險些將這個忘了呢。”張皇后勾起唇角,又看向李青溦,“都是你們年輕人喜歡的東西,星榆也在。不知能不能請溦溦同我一道去瞧瞧?” 她話如此,李青溦自然也不好拒絕,整好外頭內侍備了步輦,二人同乘一輦一時去了。 —— 正是巳中。昨日一場大雨,今日正是天日高霽,難得暑氣并不盛。 過了東園的一片翠樾,往里便是圈起來的一大片的空地。 空地之上東西兩側,各豎起高十丈,寬約一尺,固定在石蓮花座上的球門,一旁的拴馬柱上拴著眾多良駒。兩旁已有許多紅棉雙髻。圓領窄衫的樂工在一側候著。 空地墻西十觀景的高臺,慶帝和諸多皇親重臣坐在高臺之上。 高臺底下一大片竹林,林前彩繡飄搖,一片衣香鬢影。今日的馬球會男女可同場比賽,許多未有人家的宮眷俱打扮的桃羞杏讓,燕妒鶯慚。正有相熟的貴女三五成群低湊在一起低聲笑語。 這幾日朝會,自有許多說不盡的話;除卻那日儀鸞殿走水,便是已傳開來太子殿下似心悅忠毅伯府女之事。這樣的場合眾女自不敢高聲討論,只是湊在一起,嘁嘁喳喳個沒完沒了。 吏部尚書之女嘖了兩聲,問一旁之人:“你家這大jiejie又是什么東西?太子殿下清風亮節,如皎皎明月,如何能瞧得上她?” 說話之人乃是吏部尚書之女張三娘,京中貴女對太子殿下多是有仰慕的,這幾日多聽多了此等流言,自然憤懣。 她對過之人應了一聲,臉上凝出一抹笑容來:“昨日,中宮娘娘是有賞賜,旁的我也不大知曉。” 正是李毓秀。這幾日李青溦要做太子妃之事塵囂甚上,眾貴女有心試探,心中即便瞧不上她也同她交好。 一旁的另一個貴女道:“十有八九是真的,昨日我叔父從上清殿回來親口所說,太子殿下昨日已向圣人求諭。” 張三娘哼了一聲:“即便是真的,也是那李家女狐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勾引了太子殿下才是。” 他們說話的聲音也不小,一旁正有人過來,聽見這話倒是白了她們一眼。 “太子殿下愛心悅誰便心悅誰,總而言之又不會是你,管你筋疼?值得這樣含酸帶醋廢話連篇的?” 她聲音清亮,絲毫不避諱一旁人。張三娘抬起眼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卻是裴江月。 張三娘呵笑一聲,“我們在這里說話,同你裴六有何干系?” 李毓秀道:“裴六姑娘同我大jiejie俱是并州出身,二人好似還是閨中密友,是以才會替大jiejie說話。” 張三娘哦了一聲,“原是如此,整好這般的場合,想必那李家大姑娘也上不得臺面,既你在這里,若是見著她也好勸勸她:野貓子別想著吃天鵝rou,癡人做夢丟人現眼。” 一旁的幾人俱捂著帕子笑了起來,裴江月正要多說什么,突兩旁肅靜,內侍傳話:“皇后娘娘到。” 便見張皇后步輦過處,眾多宮娥僚屬,執扇葆璇蓋金蓮寶炬跟在身后,金碧熒煌,浩浩蕩蕩好不體面。 眾女滿眼羨慕,忙肅容行禮,再抬眼,便見張皇后之前從步輦上下來一華服女子,女子素色衣裙,身段窈窕,一張瓷白的臉腮魘桃花,唇含櫻顆,一雙簇黑的眉宇開展,氣度十分幽嫻。 她下了輦將張皇后扶出來。張皇后挽著她的手與她說笑,神色瞧著很有幾分慈愛。 眾女在寒園里見過李青溦一面,見了這一幕俱面面相覷。 眼見張皇后帶著李青溦上了高臺,眾女才竊竊私語起來。 “皇后娘娘竟待這李家姑娘如此親厚,二人同乘一輦……” “前幾日還傳出皇后娘娘賜衣給這李姑娘呢……想必先前所傳李家姑娘被選太子妃一事,并非空xue來風。” …… 裴江月這幾月上家學極少出門。與李青溦見面還是上次在畫舫的時候,她那時見李青溦同太子殿下關系并不一般,只是心中不好確定。這幾日也聽見了傳言,但今日見張皇后對她如此照應,心里十分為她開心。 她往后頭多看一眼,人群后的張三娘同李毓秀面色俱不大好看。 她勾唇冷哼一聲:“噯,先前也不知道哪位,竟說太子妃上不得臺面,又是誰。如此大言不慚,說出什么野貓子同天鵝rou的俚語。”她斜乜她一眼,“令尊張大人為人正直謹慎,平生最厭亂嚼舌根之人。禍從口入,三娘子更應該慎言才是。” 張三娘臉色青白,說不出話來。 裴江月又瞧了李毓秀一眼:“還有另一些人,果真是龍生九子。卻也不知曉你是什么種類的鉆地蟲?如何瞧見空子便想鉆,可笑。” 她話說到這里,蹭開面色鐵青的二人的肩膀,往高臺上去了。 —— 高臺上,李青溦辭別張皇后,坐于宋家的座席上。 馬球會未到時間。男子們剛在另一邊的小型園林圍射完俱騎馬往回趕,身后內侍提著些鹿、兔子、雉和大雁。 觀景臺地勢極高,整好能將底下之人盡收眼底,李青溦隨便一眼便瞧見了那道眼熟至極的身影。 他今日倒著了一身紫羅圓領窄袖公服,一把勁瘦的腰系金絲鞓,瞧著十分富貴。 她突然想起先前,其實有許多時候。陸珵行為穿著同旁人對他的態度,已表明了他的身份并非面上所見,只是許是愛使人盲,她竟什么都未察覺。 似是覺察到李青溦的視線,陸珵仰頭。 天日高懸,光線纖細而明亮,他端正勻停的臉被光染上一層有光澤的淡白。她在上,他在下,李青溦知曉他看不見她,索性瞇著眼大剌剌地白了他一眼,方轉過頭。 正巧裴江月尋來。便見李青溦神色懨懨地轉過頭,垂眸斂目著,似是心情不佳也不知曉在想什么。 她叫她一聲,李青溦回過頭來,滿臉驚喜。 裴江月也并不是那種閑話多的人,提了幾句太子殿下,見李青溦也并不想提,倒也明白過來,索性也就不多問了。倒將剛才同那張三娘的事添油加醋地同李青溦說了幾聲。 二人多日未見,各自撿了些無關痛癢的話說笑。 未久內侍上清妃白茶湯;又上了些點心,一碟子的芝麻南糖,鞭蓉糕,椰子盞,又有一碟子桃花糕。 這時令如何能有桃花?只是做成桃花形狀的糕點罷了。 李青溦看向那碟子桃花糕,怔忡片刻。 突一旁眾人都起身見禮,身后一道低沉的聲音叫她一聲。 “溦溦。” 李青溦起身見禮:“太子殿下尋民女可有事?” 陸珵漆黑的睫微沉,輕顫一下,一雙清潤的眼映著她的身影:“溦溦,我有話同你說。” —— 馬球場一旁,過一片青樾是一片秋府海棠花園。此刻正是花期,朵朵花大如拱把枝葉離披,錯處檐甃淋漓。 許多花瓣半入泥土,李青溦提步,避開地上的香瓣。 她本來不愿同陸珵下來,也許是先前觀景臺之上眾人視線過于灼熱,她生怕叫人瞧了笑話,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才會同他獨自見面。 她是這般想的,卻不知如何,腦中突回蕩起步輦上,張皇后同她說的最后一席話。 “好孩子,這話我實屬不該說,但星榆也有他的難處。” “說出來也并不體面,當年因張家世代簪纓,名高望重,族中又從龍之功,能幫襯上當時只是王爺的圣人,圣人這才與張家結了親。 只是門當戶對。 我與圣人未有多少情意,后來更是日漸淡漠,后位也并不穩當。有了星榆后,圣人正值壯年,剛把持朝堂性情又多疑,明里暗里處置了好些人。星榆自小被封太子,圣人卻擔憂與他與張家來往密切、過分親厚。所以他極小的時候,圣人便親自選了太師,將他送去學經策,我們所見也不多。星榆早慧,知我不易,也明白圣人的心思。便刻意疏遠。” “這么多年,他的性子越發清冷疏離,好似無形中豎起一道城池壁壘,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氣質。與人相交抑或是做事,他多得是出自儲君的責任,必得盡心盡力。卻幾乎沒有自己的私心,沒有他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那般大的少年,哪個不是鮮衣怒馬、訪云尋雨、駿馬春衫,狂歌玩樂?除卻他。這作為儲君,或許是沒什么的。旁人只會說太子殿下沉著鎮靜,勤于政事,有治世之能。只是出自一個母親,我卻并不像他如此,如此平靜而壓抑地,如此冷冰冰地過完這一生。 直至你出現,好孩子。” “他對你隱瞞說到底還是他的錯,可他的性子從來不是這般患得患失,只是因你過分重要。 愿不愿給他改過的機會,一切看你的心。” “你若不愿,也只是他沒有福氣罷了,也不必有負擔。” … 作者有話說: 第86章 穿花拂柳, 小徑盡頭的花墻底,是一處閑亭。亭中四面的鏤刻格子簇簇地開滿了粉白的月季,花澤浸人, 沁入衣裾。不遠處好幾只巴掌大的彩色蝴蝶, 上上下下, 翩躚在花叢中。 不遠處的馬球場傳來陣陣鳳蕭箜篌聲。 陸珵未說話, 跟在她身后,似是她影子上的另一個影子。 李青溦突轉過身問他:“你先前叫人遞來的信箋是何意思?” 陸珵低眉看她。知曉她既問出這個,應當是瞧見了那封信,便緩緩解釋。 “當時在南郊我想了許多, 那封信箋本來是陳述了我的顧忌和隱瞞, 可最終卻都未遞出去。”陸珵輕輕抿唇, 看她, “或許很多時候,在關于你的事上我遠沒有面上那般自洽, 我會患得患失, 甚至會略顯笨拙。” 他輕笑一聲,“之后,我因公事在古絳鎮忙碌起來,那幾日有職田之事還有林州那邊的消息,事多繁雜千頭萬緒。那日恰好閑了一日。” 王進聽說古絳鎮山上新建一座寺廟, 便半開玩笑地要帶工部的人都去拜拜山頭。 他本不想去,林老眾人有心帶他散心,勸了幾句。 “有靜有動, 方才無病無痛。太子殿下忙于正事卻也要有張有馳才是。” …… 眾人登高走了許久, 天光空明, 雜木綠蓊。 寺廟青磚白墻, 寺僧擔泉推門而出,便見正殿靜室的門半開,菩薩低眉,在冉冉檀香中,既美麗,又莊嚴。 院中綠樹掩蓋,兩旁還開著幾樹桃花。桃花粉白交加,似是一樹的美人面。 “那樣的時節,山底的桃花早就開敗了。許是山頂偏冷又或許只是因神佛,這里的花才開得分外灼灼。” 陸珵看向她,“我不信神佛,但不知為何,那一瞬間我想的是如果世上當真有神靈,皇天后土在上,他會知曉我有多么心悅你。” 關于那枝不應時的桃花,只應《詩經》中的一篇。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神靈也會叫你知曉,我想娶你,也會叫你知曉,我這一生,非你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