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 第38節
慶帝臉上幾分不耐煩,打斷張皇后,“皇后所言朕知道,無非是不符合禮數罷了,但人生壽夭難期,若太子有不幸,自要有其它打算。” 言為心聲。 慶帝若無心廢立,如何能說出太子夭折的話來。雖此宴是家宴,也足夠觸目驚心。 但又有那個做母親的愿意聽此等言語,慶帝是皇帝,難不成就不是父親不成?張皇后臉色沉沉雙手顫抖,險些控制不住自己臉上的神情。 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按在冰冷的手背上。張皇后回頭,對上陸珵一雙淡然的眼睛,他微微搖頭,臉上神色清冷平和。 叉手行禮。 “自周以來,皆子孫相繼,不立兄弟,所以絕禍亂,此乃源本,父皇當所知。” 陸瓊在一側喊神色郁郁:“父皇!兒臣如何就會禍亂源本,四弟此話誅心!” 慶帝抿了下唇,將視線投向陸珵,哼笑一聲:“說起這個,信王妃賢明端重,孕育皇嗣。信王府弄璋弄瓦,門庭熱鬧。倒是東宮冷落啊,你是國之儲君,照常理乃是代朕千秋萬代之人,迎娶太子妃確也該提上日程。”他話說到這里又看向張皇后,“星榆不上心,你這做皇后的也該上些心,別到時候真有什么…” 他話似完未完。 張皇后如何聽不出他的意思,知事已定局。手一緊,按住心頭翻騰情緒,斂目沉眉道:“是臣妾的錯。” 一旁長公主陸云落突一聲輕笑。“什么錯不錯的,太子殿下已加冠,自然自用不得多久便是好事將近。何必因這一點小事在宴會上說這說那,又不是在御史面前,本就是家宴,何須分辯這些,陛下,您說是不是?” 慶帝臉上神色緩和幾分:“阿姊說得是,行了。今日家宴,別的閑話以后再說。” 眾人稱是。 既是家宴,慶帝賜酒自無不飲的,信王志得意滿自多飲幾杯。到散席之時又得了恩典歇在宮中,高興的連路如何走都分辨不清。 散席之后陸珵出宮,景三見他身有酒氣,神色倒是淡淡的。 問道:“殿下,回東宮嗎?” 陸珵一時未語,半晌搖頭望天。 有晚風吹來,風帶著沉沉的艾草味道,這種熱辣嗆人的味道都比宮中的燃的貴重香料要強上許多。 天幕灰藍,殘云旁落著幾片鉛灰色的云。 他唇角輕勾,突輕輕笑了一聲。 “今夜星子不錯。” 景三抬眼望,先揉了揉眼睛,又滿臉莫名其妙地看陸珵。 問題是,今夜沒有星星啊。 他正思忖這些,聽見陸珵道:“去宗正寺。” -- 宗正寺牢房底層。 周營靠著茅草墊,望著房頂一扇小小的窗,眼睛佝僂,迎風流淚。 他原在吏部牢房中,有那王大人照拂日子過得倒也還算湊合。后來不知如何便轉到了宗正寺中。他在此地待了短短半月,他就已瘦了一大圈,算得上是形銷骨立了。 若不是得了大人口令,他未必能撐得下去。 獄卒開了牢房門,端進一個干饅頭一碗粥飯,周營挪動到門前。 外頭正有人押解了新人進來,他瞧著那人幾分眼熟,定睛一看,見那人禿頭圓肚,腸肥腦滿,不是那吏部的王大人又能是何人? 他大吃一驚,手里頭端著得粥碗“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一旁兩個獄卒滿臉不滿,差人打掃干凈,兀自站在一邊嘮嗑。 “這新來的人犯倒是人五人六的,犯了什么罪進來的?” “可不嘛,吏部的侍郎,多大的烏紗帽啊,聽說是犯了謀逆罪。” 一個獄卒啊了一聲:“謀逆?!這么大的罪名,怎未聽見風聲?” 另一人搖搖頭:“具體的我倒是也未知,只是依稀聽見同通州什么的有關。” 另一人不關心通州何事,只是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謀逆罪,嘖嘖,那不是要凌遲處死?” 周營從聽見謀逆罪開始便手冒冷汗,又聽見通州二字,腳底都開始冒汗,耳聽著二人歷數謀反的十大酷刑。他彷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 半晌他啪嗒一聲跪地,大聲喊道:“我要見太子殿下!罪臣……不,小人有事奏報啊。” …… --- 伯府南苑,明月半墻。 廊廳上懸著用艾草和百草縛成的天師像。屋里頭的小丫鬟們正剪著紅紗絹布做成纂符裹著釵頭,又有剪艾葉的。 卞嬤嬤端著菖蒲酒和江米小棗粽進了外廳,嘖嘖兩聲。 “若是在并州此刻正開家宴著呢,酥山圓子蜜沙冰、櫻桃桑葚玫瑰餅,老太太還要問問姑娘這兩天家里唱什么戲瞧呢。 伯府被小周氏把持住倒無趣。家主一大早地就跟人去北海看賽龍舟去了,那小周氏也是,好好的端午節,又是叫人買香料又是買布料的進去出來,使喚地北苑的人嗆嗆的,又不知道憋著什么呢。” 李青溦輕聲笑。 能憋著什么呢?許是憋著怎么救那周營才是。只不過她再上躥下跳也只能白動彈,她那點銀子、那點手段能做什么呢? 李青溦可聽說那吏部侍郎也進了大獄,小周氏將寶押在他身上,自然焦頭爛額。 “有得她忙呢,看不見才好,誰有空見她天天窮嘴惡舌頭的呢,煩人得緊。” 卞嬤嬤輕笑,繞過屏風將手里頭的菖蒲酒放在矮幾上。 “姑娘快嘗嘗,這是趙嬤嬤上月做的菖蒲木瓜酒,釀出來在井里頭湃了三天,鮮著呢。”她倒了幾杯,先遞給李青溦,又分給周圍幾個侍女。 “鮮石菖蒲、鮮木瓜、九月菊、桑寄生。”李青溦淺咂了一口,又笑道,“還有燒酒,真是夠辣的。” “可不是呢,端午的酒釀出來都要辣的。也有回甘,能越喝越甜呢。” 卞嬤嬤笑了一聲,瞧她面前擺著香席和戥子,一旁的泥爐正灰火慢燒。細細一聞,倒是聞著一股沉沉的梅香。此季節自然沒有梅花,這是用榅桲果子作容器與檀香、沉香、金顏香一起蒸制的香。 卞婆子一時大奇:“喲,姑娘竟把去年的榅桲果兒拿出來做香了,去年統共就留了幾個,給誰制呢,這就用了?” “您猜?”李青溦在一旁捧著杯子喝酒,聞言笑道:“嬤嬤有打量的功夫,快幫著選選香袋打什么絡子好呢,糾結了半天了呢。” 她放下酒杯。一手拿起個五彩玻璃珠子串成的香袋兒,一手拿起幾株五彩的繩兒在她面前比劃一下:“選什么好?” 卞婆子看她一眼,面有揶揄,緩緩開腔:“自然是桃紅配大紅了,鮮亮嬌嫩,誰瞧了不喜歡呢?” 李青溦唇角微抿:“什么桃啊粉的,俗氣的很吧。” “那就蔥綠配大紅的。” 李青溦塞給她一把折扇:“……我算看出來,您快到一邊涼快會兒。” 綺晴瞧著爐子,聽見瞇著眼睛直笑:“姑娘要求得倒是寬泛,不若說說這香袋送誰?或是送給哪位夫人,或是送給哪位郎君的,說的出來才好為姑娘參照參照呢。” 李青溦紅唇微張,話未出口。 卞婆子笑地仰靠:“若是送給郎君還是快快收手的好。誰家的好兒郎,腰間懸掛琉璃珠做的香袋,叫人看見了,不定以為是哪兒來的浪蕩子,去了正經場合不叫打出來才怪呢!” 李青溦舉起來瞧:“哪里就那樣不好了,這不是很別致嗎?” 幾個丫鬟婆子嘻嘻哈哈笑開:“姑娘露了餡兒了,果真是送給郎君的。” 李青溦耳廓泛紅,倒是回過神來,半晌笑道:“就不能是我自己戴著玩的?” “帶著玩便不會用那榅桲香了。” 幾人在一旁笑話她,方鬧了好一會兒,卞婆子才笑言:“郎君成日里的衣衫,不是玉白色就是淺青的。大紅的過于艷,黑的又暗,桃紅未免輕佻。”她從幾根線里頭挑出石青色的,“還是這個顏色最佳。” 李青溦眼見眾人似都曉得了,也懶得遮遮掩掩,仰靠在胡椅上,理出來線打著。 方動了幾下,她突然停下咳了一聲,推卞嬤嬤一把:“嬤嬤你去把趙嬤嬤叫來。” 卞婆子一愣,一時又笑話她:“還說挑顏色呢,姑娘原是不會打絡子呢。只是讓趙嬤嬤打了,算趙嬤嬤的心意,還是姑娘的呢…” “我會打,什么一炷香、方勝、攢心梅花、柳葉的…我就是想打個特殊的花樣呢,想叫嬤嬤教教我罷了。” 作者有話說: 第44章 李青溦說到這里頓了一下, 耳廓泛紅,輕咳一聲。 “只是,趙嬤嬤年歲大了, 我的事情她若知道了少不得多想, 不若就先不告訴她好了。” “聽姑娘的。”卞嬤嬤叫了趙嬤嬤進來。 趙嬤嬤問了她絡子的樣式, 又瞧著那顏色。一面嫌棄顏色太沉小姑娘戴著不夠鮮亮, 一邊教她。 夜色漸沉,已至亥時。 丫鬟嬤子們用了果子,又分了菖蒲酒,具困乏神倦, 幾個小丫鬟就勢睡在外廳的榻子上睡著。 李青溦打錯了一節絡子, 正拆開重做。側頭看見趙嬤嬤也正倚著靠背打盹兒, 便吩咐了卞嬤嬤將人帶去側廳一齊歇著, 又叫小丫鬟們回屋睡。 卞嬤嬤瞧見她手里頭還編那絡子:“姑娘也早些歇了吧,不必熬這一時半刻的, 天色已經不早了, 有的是機會呢。” 李青溦應了一聲,卻并不怎么困 她們走后又飲了一杯涼酒,方又打了一個多時辰,細瞧著很滿意才撂下了。 坐得久了腰酸背痛的,她起身活泛幾下。突瞧見黑漆花架上擺放的玉山清泉。 養的挺好的, 葉子倒是繁茂,只是到了落花的時候了,花盆里密密地鋪了一層的碎雪。未想, 直等到花都落完了也沒還回去呢, 也不知有沒有時間再送回去。 她將手里頭的琉璃香包放進荷包里, 突摸著腰間荷包里一枚骨哨, 一時微微怔忡了一下,透過半卷的竹篾簾子往外一眼。 外頭亭階寂寂,風動影移,燈窗外頭傳出“吱吱”的聲音,似又蟲鳴的聲音。 李青溦思忖片刻,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待走過回廊,便看見小翠在廊道后的樹影中來回地飛,倒是攪弄地外頭樹影斑駁著,也不知在做什么。 李青溦叫它一聲,它落到她肩膀上。 她心里裝著事情,倒是無暇多顧它。一邊快步往外走,一邊吩咐它:“我要出去一趟,你最好別鬧出太大的動靜,不若等我回來叫你天天睡籠子!” 小翠探頭探腦,吱了一聲,遠遠地又飛進林子中了。 已至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