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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血 第73節

    李暮近神情有了變化,卻不是演不下去,暴露了,是明顯的不爽,希望被看出、被認識到的不爽。

    卻望繼續:“牧璞一早就定居國外,國內的關系也幫不上忙,就這樣被蒙蔽了,信了住持是致牧裳死的兇手。

    “這一年下半年,牧璞一誠摯地邀請住持前往北歐,為他公司的員工講經普度。信佛的人太慈悲,一聽是好事,自掏腰包也要去,誰知在路上出了意外,死了。”

    卻望看李暮近不說話,往下說:“第二年,李崇娶了宋雅至,同年他們兒子出生,取名李暮近。你就這樣,合情合理地成了宋雅至生的兒子。

    “至于宋雅至為什么接受這點,這就要夸夸你爺爺李顯弓院長的深謀遠慮了。宋雅至家境好,也是體制內,跟李崇門當戶對,但她有不孕癥,于是兩家一拍即合。

    “沒過兩年,宋雅至父母死于抗震救災支援行動中,宋雅至徹底依附于李家,對李家一切更不敢透露一點。”

    說完,他看向李暮近,希望能看到些有趣的反應,還是沒有。李暮近只是看起來不耐煩、口吻卻平淡地說:“這是你認為的我殺李崇的原因?”

    卻望搖頭,“僅此當然不足以,但如果牧裳的大出血是李崇買通產科醫生做的,而你知道這點,殺人動機就很充分了。”

    “我為什么知道?怎么能知道?”

    卻望繼續拿出照片,“牧裳當年送了李崇很多東西,都是牧璞一價值連城的藏品,但她很聰明,從牧璞一那兒拿走的東西都留了信。比如這件原先被收藏在牧璞一私人博物館的明代青銅擺件,她寫的紙條是‘爸爸,我喜歡的人想看看這個東西,我拿給他看一下。防止您吃醋,殺回國,我要暫時保密他的身份,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帶他來見您。’

    “還有這個‘他好像對這些無聊的東西很感興趣,感興趣的程度甚至超過對我。我有一點不爽。’

    “這里‘爸爸,從第三件開始,我只拿贗品,反正他也看不出來。別問我為什么覺得不爽還跟他在一起。我真的喜歡他,他甚至比您都了解我,跟我有完全一致的價值觀。’

    “還有‘爸爸,我懷孕了,很抱歉仍用這種方式。您以前說過,手寫信是給予對方最大的尊重,我希望您知道我愛您和mama,你們在我心里比巍峨的山峰都要偉大。只是不知道您要什么時候才能發現這些信件。懷孕后,他跟我的三觀好像也不是那么合了,他跟他父親說話的語氣,我也不喜歡。您從不教我高高在上,也沒教過我利用職權滿足私欲。不過,他會在我并未表達不滿的情況下道歉,重新考慮解決問題的方案。我有感到被尊重。’

    “最后一條是‘爸爸,我今天回家,想跟您講所有的事,但阿姨說您和mama去了埃及,我想給您發郵件、短信,打了很多字,還是刪掉了,不想破壞您和mama的旅行。他對我很好,但我就是感覺很怪,說不上哪里不對,所以也沒辦法給他指出來。還有一個月寶寶就要出生了,我說姓牧,他說會對不起列祖列宗,我只好委屈一下,不過寶寶名字是我取的。我最后再給我喜歡的這個人一個機會,如果寶寶出生后,我還覺得不舒服,那我就帶著寶寶一個人回來見您,就當給您和mama一個解悶的小玩具,我自己呢,還回歐洲學習。您不用擔心我送給他的東西,都是您防盜用的贗品,最初兩件真的也被我換成了假的。如果他不是良人,到時候咱還能通過這些贗品做局教他重新做人。’”

    卻望念的這些東西,每一個字都令人窒息,不用李暮近有所反應,他都很難念下去,“通過這些信件,不難推斷出牧裳被李崇欺騙的過程,也許李崇一開始想過跟牧裳修成正果,但牧裳不好騙,他察覺到這一點,只能動殺心。”說完把當年產科醫生的招供給他看了一眼:“這是三年前產科醫生臨死交給兒子的手寫協議,上面記錄了李崇和醫生交易全過程,看得出來他們互相不信任,都想留下對方一個把柄以牽制。交易內容是醫生讓牧裳死在生產第二天,李崇給醫生兩百萬現金。”

    李暮近鼓鼓掌:“警方可以利用的資源真多,線人真多,辦案能力也真強。”

    卻望知道因為李崇的原因,李暮近對執法部門沒有好感,陰陽怪氣他也不想理會,繼續說:“李崇私生子不少,你天天跟他對著干,給他捅婁子,他還把你養這么大,自然不是有感情,是你活著,他才有拿到牧璞一財產的機會,畢竟你是牧璞一唯一的后人。”

    “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報仇心切,明知道他上位的這個時期所有人都盯著他,我的動作暴露的可能性極大,也要這時候殺人,有什么好處?李崇想要牧璞一的財產,但他的財產以后也只會是我的,我現在過得不差,熬死他就行了,他這種自殺式的生活習慣,還有幾年可活?我偏要鋌而走險殺人的目的是什么?懷念審訊室?想念拘留所?”李暮近點出他的漏洞,“你說得連貫一點,不然我還要給你補窟窿。我可是嫌疑人,這不太合適。”

    卻望拿出李暮近家宴上自留的紀錄片截圖,“這些都是牧璞一的收藏,你奶奶之前接受節目采訪時帶大家參觀過你家這處宅子,當時家里樸素,可沒擺這些。”

    李暮近點頭:“你是想說,我最近發現李崇想對我外公家下手,被勾起舊怨,忍無可忍,設計讓他自燃了?”

    卻望翻出最初的監控截圖:“我們現在回到原點,你來說一下,你改裝一輛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車,目的是什么?擺在家里好看?”

    “不然呢?”李暮近真解釋了一下這一點:“車是給我女朋友改的,她還沒有駕照,怎么開?你不告訴我,我都不知道李崇老車開這輛車。我又怎么知道改裝后我開回來沒事,他開出去就出事了?你真想定我的罪,我只能接受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這一條。別的,您要不再找找證據?”

    卻望盯著他。

    兩個人對視。

    許久,李暮近微笑,身子前傾:“卻望哥,我知道你很厲害,不然也不會調到鳩州,你也不負所望,這么多陳年舊事你都挖得出來。但案子,不是這么斷的。動機不能當作證據。”

    卻望穩得住,他旁邊的新人忍不住了,站起來,但被卻望摁住了手腕。

    他把照片都裝回文件夾,起身,走到李暮近跟前,雙手撐在審訊椅的桌面,俯身靠近李暮近。

    李暮近不躲,微微歪頭,目不斜視地回看。

    “如果車輛鑒定報告出來,李崇失控的原因就是改裝導致,不管你有心無心,這都是能定你罪的證據。”卻望說:“阿暮,你怎么能不知道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

    李暮近閉眼一笑,白牙露出幾顆,說:“那等嘛,不過別超過十二個小時。”

    卻望說:“你放心,超過十二個小時,我會拿到延長審訊的批文,你一樣走不了,直到鑒定報告出來。”

    “沒關系,又不是沒待過。”李暮近前傾一些,“但是卻望哥,我有點餓了,想吃牛排。”

    “吃屁你!”年輕警察忍無可忍,大聲罵。

    卻望卻看著李暮近的眼睛,對身后年輕的警察說:“去買。”

    年輕警察知道拘傳過程中要保證嫌疑人的飲食和休息,氣得肺疼也還是服從命令了。

    卻望也沒待,拿上文件夾出來了,撞上負氣買牛排的年輕警察,正好到飯點了,就開車帶他去了,給李暮近買之前,先請他吃了一頓。

    西餐廳里,

    年輕警察蔫嗒嗒的沒胃口。

    “吃啊,等喂呢?”

    年輕人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應該控制情緒,我們當警察的什么樣的人都能遇到,誰都能激怒我,說明我不適合當一名警察。但在警校,老師沒教過我不被尊重了也要受窩囊氣,如果一等功要失去人格,那我覺得可要,可不要!”

    他說了一堆,卻望完全跳過他的重點,沒針對他生不生氣表達什么,只是說:“學偵查學的偵察能力這么點兒,這個組我是怎么讓你混進來的?”

    年輕人整個僵化。

    卻望吃自己的飯,差不多吃完,外帶一份牛排,買單,沒管年輕人,先行一步。

    年輕人追上去,道歉:“對不起,卻隊,我都知道,現在午飯時間,我只是在跟您閑聊,也不認為我剛才在審訊時那句呵斥違反規定,審訊過程中我們可以使用一些特殊但合法的手段。”

    反應還可以,卻望沒說話,只是拍了下他的胳膊:“上車。”

    李暮近被拘傳的消息在網上遭到熱議,不知誰爆料警方懷疑他弒父。

    半年來李暮近每每現身網絡,不是見義勇為,就是三觀很正的發言,總引得好評如潮。

    前段時間,有媒體為了鞏固司法部門的公信力,重提兩年前丁珂那樁案子,標題都是“李暮近沉默兩年用最正的三觀、最好的人品,重新走到公眾面前,證明執法部門確實是,絕不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冤枉一個好人!”

    也許是他現在風評太好,或者李崇之死對他沒什么好處,所以這一屆網友對這個結果不買賬,揚言徹查,還李暮近一個公道!

    ……

    “李崇的死如果有蹊蹺,那也是跟他有競爭的人嫌疑最大,李暮近是他兒子啊,多大仇啊要殺死親爹。”

    “懷疑是有些勢力混淆視聽,想讓大家把注意力放在李暮近身上,從而忽略幕后黑手。不開玩笑,好好查查,也許是個大的!”

    “除非查出來李崇貪贓枉法,李暮近大義滅親,否則我不信一個三觀這么正、愛國又有才的人會殺人、自斷前程。要不就是他精神分裂還沒好,但不是扒出來,他根本沒病嗎?在德國不是一直在學習?”

    ……

    十二個小時快到了,鑒定報告還沒出來,上方打來電話,提醒卻望,如果十二小時內不能確定事故車輛失控是因為改裝,就得先放人。

    沒有多余解釋,卻望也知道原因。現在網上很亂,刑偵總隊,甚至整個鳩州機關都如履薄冰,平時一百分辦案,現在得一百二十分,一絲紕漏都不能有。

    他站在監視器前,反復觀察審訊室內的監視錄像。

    這個李暮近,前幾個小時晾著他,擊潰他的心理防線,后幾個小時高密度灌入信息,想打他一個措手不及,結果,現場時,他應付自如,這會兒看錄像,他還是無懈可擊。

    他跟李崇一樣,有極強的反偵察能力。

    三年前,產科醫生的兒子把協議遞到首都公安部,但因為上面李崇的簽名和指紋都跟他對不上,沒辦法直接傳喚。最終上方秘密成立了專案組,卻望是當時的調查員之一。

    結果什么也沒查出來,那個死于大出血的孕婦連住院登記的證件都是假的,毫無線索,只能將案件暫時擱置。

    半年前,牧璞一時隔十八年,再度回國,私下聯系機關的老友,把他發現的牧裳信件交給對方。不敢報警就是因為牧裳字里行間透露那個男人是有一定職位的,他怕貿然報警,結果是把唯一的證據送給那個人銷毀。

    老友覺得事情重大,上報公安部,公安部派遣專人根據牧璞一提供的線索找到善引寺,可惜原住持什么都沒留下。

    馬上切換思路,跑遍鳩州市內所有醫院,調取做法事那段時間生產過的孕婦資料,并沒有牧裳這個名字。

    都以為線索又斷了,調查員突然想到當年為李崇成立的專案組,那個案子就涉及一個死于大出血的產婦。

    案件一下變得清晰,當年專案組重組,這次卻望成為組長,明面是調到鳩州,其實是秘密調查李崇和李顯弓。

    本來已經通過攝影師拿到證據,證明牧裳從牧璞一私人博物館里拿的藏品在李顯弓的老宅,李崇因為確認高升而得意忘形起來,接連會面幾位機關要處的人。這讓上方生了放長線釣大魚的心思。沒想到還沒開始釣,魚餌先死于車禍了。

    專案組又從調查李崇,暫時改為調查李崇之死。

    李暮近既有殺人動機,又動過事故車輛,無論他怎么巧言善辯,都脫不了干系,就算拘傳十二小時內,車輛鑒定報告沒出,把他放了,也是許他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報告一出,他還是得回來。

    車輛失控一定是因為改裝,但需要一份報告來堵住李暮近、李暮近律師以及眾多網友的嘴。

    監視器里,李暮近突然看向鏡頭,這時年輕警察前來提醒卻望:“時間到了,卻隊。”

    卻望反應平淡,說:“放了。”

    李暮近像是可以通過單向玻璃窺到卻望的位置一樣,竟在他這話后,精準地與他對視慢慢勾起唇角,張嘴不出聲:“辛苦。”

    李暮近從刑偵總隊出來時天快亮了,李羋和宋雅至已經等候多時,旁邊是律師,沒有丁珂,他皺眉問:“她走了嗎?”

    李羋說:“她……”

    李暮近沒等答,似乎也不是在問,李羋剛說了一個字,他又伸手:“麻煩,車鑰匙。”

    李羋交給他,沒有一絲贅語。

    宋雅至有話說,見狀也咽了回去。

    李暮近接過車鑰匙,車子掉頭,一腳油門,車輪摩擦地面尖銳刺耳,轟鳴一聲,消失黑夜。

    他連闖幾個紅燈,一路開往機場。高速路上,交通警察攔截,他也沒停下,跟鳴笛的警車上演生死時速。看起來不要命了,事實上,只要能把她攔下來,他可以不要。

    他還有話沒說。

    他從上車就給她打電話,全都無法接聽,給李羋打,李羋說她剛走沒多久。他知道她證件號,查詢簽證進度發現她申請了瑞士的簽證和阿聯酋的過境簽,最近航班里,飛迪拜的只有一班,于半小時后起飛。

    攔截他的警車多起來,鳴笛連綿不絕,響破高速一路,終于到了,他急剎下車,沖向入口,還沒進門,被更迅速的警察鉗制,戴上手銬。他回身對警察說:“最近一班飛迪拜的航班上有一名叫丁珂的乘客涉嫌刑事犯罪,還是恐怖分子。”

    鉗制他的兩名交通警察聞言色變,一邊跟對講機另一端的警察溝通,一邊箭步沖進機場大廳,對這個丁珂實施攔截。

    李暮近表面波瀾不驚,其實心里鐘敲了幾百聲,骨頭震顫血液沸騰。專門讓李羋把她接到家里,以為可以拖延一會,以為以李羋的腦力一定能攔住她,以為……

    她怎么能那么無情呢?她是壞血嗎?應該是冷血才對。

    警察去找人沒有障礙,暢通無阻,但這架飛機上十九名乘客,沒有叫丁珂的。為了防止中間有錯漏,警察仍然通知航司,叫停了滑道上的飛機。

    機場武警調動很快,立即全副武裝出現在飛機周圍,幾名武警上飛機逐一檢查,確定沒有叫丁珂的乘客,其他人也沒有異常。

    確認安全后,主動權回到十九位乘客手里,現在可以選擇終止飛行或者繼續飛行。終止飛行里程也會積累,可以獲得機票的三倍賠償,五星酒店套房兩晚。繼續飛行,哪怕只有一個人,機艙也要重新檢查,乘客也要重新安檢、值機。

    十九個人一半不飛了,一半要飛,很快溝通好,所有人下飛機,按部就班。

    警察出來忍住杵死李暮近的沖動,呵斥:“知道你這是什么行為嗎!”

    李暮近反而笑了,微微仰頭,松弛病態,白色襯衫在機場路紫光燈下白光疊加,更明亮閃眼,風一吹,衣擺翩翩,他與旁邊人就像是兩個圖層。

    “嚴重擾亂公共秩序!剛出來吧?又得進去了!”警察處理慣這種囂張跋扈的東西了:“走吧!回你的老地方!”

    李暮近欣然接受,很配合,跟之前桀驁姿態判若兩人。

    丁珂沒想過,她會被傳喚到公安局。

    結束斷斷續續長達八小時的詢問后,她回到調解室,看著對面一只手被銬在桌子腿上的李暮近,一點好脾氣都沒有:“這么恨我?”

    李暮近到這時候,衣服扣子斷開幾顆,頭發早被風吹得沒了形狀,發際線、兩鬢的碎發,濕了又干了,微卷;身上是奔忙一天后,自然呈現的疲憊感;神情很松弛,這么不利于他的局面,他都沒有表現出一丁點的緊張。

    完整看來,他就像經歷了一場戰役,得勝回朝,而丁珂是那沒實權、完全被他cao控的傀儡皇帝。

    丁珂知道他懂法,不給他科普,只告訴他:“無論拘傳是什么罪過,治安管理處罰你躲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