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敵
進入長信殿后,宗政衡的視線便準確無誤地落在了明棠的身上。 這幾日,他一直不知該如何面對明棠。 他的那些猶豫和遲疑,造成的傷害已然是不可挽回。 昭昭,已然不再信任和依賴他。 這些時日,每日下了早朝,他都會去長樂宮和明棠一起用早膳,午間若是沒事,也會留在長樂宮用膳。 這在旁的妃嬪眼中是偌大的榮寵。 可明棠只是平靜應對。 沒有對這些時日冷待的怨恨和抱怨,也沒有曾經的依賴和天真。 她仿若這幾個月里變了一個人一般。 宗政衡想讓兩人之間回到曾經,卻也知道破鏡難圓,覆水難收。 那個孩子的性命還有自己的懷疑,橫亙在兩人中間,是無法抹除的心結。 “昭貴嬪今日倒是有些素凈了。你年輕又生得美,多穿穿顏色鮮亮的衣衫也好看,別總囿于往日,人總是要向前看的,子嗣上的福分日后也都會再走的。本宮那兒有一匹流光錦,據說制成衣衫在日光底下行走流光熠熠,甚是好看。本宮年歲大了,穿不了這份好看,等明日本宮讓人給你宮里送去,你穿上定然好看。” 皇后坐下后,瞧著明棠的打扮關心道。 這話聽著像是關心,可是那句不要囿于過往,便是在暗戳戳的挑撥。 畢竟,昭貴嬪為何失寵? 還不是因為她的脾氣倔強,發現陛下對她心有懷疑之時,居然自請閉宮,斷了陛下下臺的臺階。 如今皇后又隱晦提起這個事,就不怕昭貴嬪又犯了性子,再和陛下鬧起來? 陛下可還在這兒的。 果然,宗政衡神色冷淡瞥了一眼皇后。 倒是明棠笑了笑,表情恭敬,眼神里卻毫無溫度。 “臣妾多謝皇后娘娘美意。只是,南六省如今雪災正重,臣妾一介深宮女子,無力為百姓做些什么,只能在這些時日茹素戒奢,盡自己一份心力,為南六省的百姓祈福而已。” 這話一出,滿堂寂靜。 南六省的雪災,后宮自然是有所耳聞的。 可對于這些娘娘來說,南六省的雪災,同她們有何關系? 這雪又不會下進皇城,這饑荒也不會鬧到她們這些尊貴的主子頭上。 何苦為了一些平頭百姓,平白擾了自己除夕年關的興致。 昭貴嬪如今說這話,是說滿宮里人都沒她體恤百姓嗎? 皇后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杯盞,只淡聲道,“昭貴嬪倒是賢德體恤百姓。” 昭貴嬪賢德,更顯得自己這個皇后窮奢極欲了是嗎? 此時,一道聲音打破了沉寂。 “昭貴嬪出身荊南是吧?您的父兄都是英豪,護衛荊南百姓數載,昭貴嬪從小長在荊南,看著父兄英雄壯舉,自然也是對那里的百姓感情深厚。本宮敬佩昭貴嬪此舉,愿手抄平安經十三卷,為我大晟百姓祈福。” 柔貴嬪這話就說的極聰明了。 她點明了昭貴嬪本就是南六省的荊南出身,自然對自己生長之地感情深厚。她的父兄又都是守護大晟南線戰局的英雄,昭貴嬪耳濡目染,自然對百姓更為關注幾分。 既抬高了明棠,又合理化了她的行為,給了其他妃嬪一個臺階。 不是你們不念著百姓,是因為昭貴嬪和南六省的感情格外深厚。 明棠的視線移到這位后宮中一向深入簡出的柔貴嬪身上。 她今日打扮得也頗為簡單素雅。杏色的暗花宮裝,端莊卻也不出挑,云髻上的釵環也都十分簡單,顯然她今日也未曾精心打扮。 看到明棠的視線,這位柔貴嬪露出一抹友善的笑意。 “柔貴嬪所言不錯。昭貴嬪的父兄皆是于我大晟江山社稷有功之臣,昭貴嬪雖身在后宮,卻也傳承其父兄的品行,與百姓同憂共苦。大晟傳承百余年,許多人已然忘了百姓為重的道理。南六省如今雪災正重,皇宮之中如此驕奢,也是寒了百姓的心。朕著意將元宵宮宴簡辦,不必如此鋪排。日后,朕宮里的吃食規格減半。 每日午膳四十六道菜,許多朕一口都未曾碰過便端了下去,實屬浪費。也望諸宮妃嬪都能以身作則,為我大晟百姓祈福。” 這話,宗政衡是說的真心實意。 南六省雪災的事,讓他警醒了許多。 官員固然有錯,但是他們下意識的這般行徑,是否說明在地方官員心中,自己便是那等昏庸的君主? 視福瑞高過百姓,享奢靡重過民生。 今日,是有扶卿這般的忠勇之臣,才讓南六省的災情早一日送至御案。 那若是這般縱容下去,會不會如扶卿這般的直臣越來越少。 少有王朝會千秋萬代亙古傳承,但宗政衡絕不想大晟衰敗于他的手上。 南六省的雪災,是對他的警醒。 他略帶贊許地看了一眼明棠。 他知道,明棠雖然純稚天真,但卻極為聰明,今日之事,她有一千一萬個辦法漂漂亮亮圓過場面。 但是,她就是故意這般做了。 得罪了許多宮嬪是不假,卻也將后宮窮奢極侈這件事擺在了明面上,警醒了自己。 后宮雖小,但卻代表著皇族。 王朝強盛富貴之時,四方錢財供養這這一座日食萬錢的皇宮,自然不會有人說什么。 但若是在百姓受苦之時,這座皇宮里仍是絲竹管弦之樂,縱情奢靡之聲。 那么百姓或許一時不會說什么,但是積累久了,便是大晟動蕩的誘因了。 明棠只默默垂下眸子。 她不愛宗政衡,但不可否認,在朝政之上,他算得一個合格的君主。 不論她身處何方,她總是希望百姓們能過得好一些,希望上面的君主們不要高高在上久了,慢慢看不見百姓們的苦難。 這些普通的百姓,他們是大晟存在的根基,也是支撐大晟傳承百年的根本所在。 他們不是政治權謀的籌碼,不是可以被隨意舍棄的工具。 南六省的雪災,是令人心痛的天災。 但是同時,也是對大晟的一場機遇。 明棠希望,宗政衡能發現,如今的皇族,如今的官場,如今正處在怎樣危險的境地。 她曾看過后宮的宮冊,僅常妃一宮,每月的花銷加起來明里暗里便到了一萬多兩。 每個月是有品階份例規定不假,可很多時候,對于受寵有孕的嬪妃,這道規定不過是個擺設。 常妃有孕的這幾個月里,單單人參吃掉了三百余根。 人參性熱,且常妃一個人,便是再補,如何吃得這么多? 拿來熬湯的,入藥的,甚至于數十根人參,只為了煮出一池水好讓常妃藥浴。 而此次南六省的賑災銀子,是七十萬兩。 這七十萬兩,是數萬萬百姓的救命稻草,對于常妃來說,不過不到十年的花銷。 所幸,宗政衡此刻終于發現了這一點,那便還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