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爹是當朝首輔 第116節
時值吳浚掌權之際, 朝中阿諛成風,同僚尸位素餐,官場風氣敗壞, 他不顧親朋勸阻, 以奉養老母為名辭官回鄉,先是在家鄉開了一家書院, 將名下的田產作為義田, 供書院開銷。后來書院入不敷出, 他便開始研究農事,提高農作物的產量, 為家鄉百姓做出了不少貢獻。又因為高風亮節、剛正不阿的品行和事跡,在家鄉乃至全國都有著極大的名氣。 此次進京,是受到鄭閣老的邀請,鄭閣老欲將他起復,去戶部督理農事。 首輔的面子不能不給,于是他獨自進京赴約,當面婉拒了鄭遷的邀請。沈聿得知他進京的消息,想要見他一面時,已經聯系不上了…… 原以為這位來去自由的老先生已經離京回鄉了,萬沒想到,他居然躲在這新開荒的流民村里,指導百姓耕種小麥。 張岱如懷安所料,是個十分嚴肅的人。方正黝黑的面龐上并未顯露驚訝,只是并袖還揖,淡淡的說:“閑云野鶴之人,當不起諸位大禮。” 沈聿向祁王簡單介紹此人的身份,祁王才重新打量起眼前面色冷峻的老者,道一聲:“原來是張先生,失敬。” 其實他此前也沒聽說過。 祁王的身份不容暴露,沈聿也只是搪塞道:“這位是齊先生。” 張岱的心思仍在田間,只是略點了點頭。 沈聿又指著兩個孩子:“這是犬子,這是……齊先生的公子。” 二人十分乖巧的露出一排牙齒:“張先生好。” “真乖,”張岱眼底終于露出一絲笑意,摸摸兩人的頭,“可巧,我那小孫子也一般大。” 說著,從袖子里掏出兩塊飴糖分給他們。 懷安是藏不住話的,張口就問:“張先生還隨身帶糖呢?!” 張岱淺笑著解釋:“這是獎勵給村里抓到田鼠的孩童的,他們很能干,不過月余,便將將整個雀兒山的老鼠消滅殆盡。”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張先生用糖果鼓勵孩子們下田捉鼠。 “那我們真是無功受祿哇。”榮賀將糖果揣進袖子里。 眾人一陣朗笑。氣氛總算稍有緩和,幾人分別落座。祁王不斷向張岱提問,問得都是流民村今年的收成情況。 他們驚訝的發現,京郊一帶的麥田普遍產量在一石三斗上下,而土地并不肥沃的流民村,居然可以達到一石五斗以上,多出來的兩斗,就是張岱精心指導的結果。他從施肥、澆灌、防蟲害、種植密度等方方面面給出了最合理的方案,使得產量顯著提高。 懷安豎耳聽著,心里生起一個念頭,再看榮賀,同樣賊兮兮的轉著眼珠子,應該與自己想法一致。可惜小孩子插不上話,急得他不停朝榮賀使眼色。 榮賀鼓起勇氣,扯了扯祁王的袍袖,小聲提醒:“爹,紅薯,紅薯……” 祁王恍然,又向張岱提問:“先生可知道,呂宋國有一種糧食,名叫紅薯?” 懷安瞪起眼睛。 張岱卻搖搖頭:“從未聽說。” 祁王接著道:“聽聞這紅薯在呂宋畝產極高,十數倍于小麥,先生可愿去府上一看?” 張岱聽完,只覺得智商受到了侮辱。 十數倍于小麥,畝產豈不是可達二十多石?真要是有這種糧食,早已經漫山遍野的長瘋了,誰還苦哈哈的種小麥種稻子啊。 不過在他眼中,這些在朝的文官們大多都有些何不食rou糜的毛病,渲染出一些浮夸的祥瑞哄著皇帝開心,他忙得很,是真沒時間奉陪。于是打了個哈哈岔開話題,說自己明日就要動身回鄉,回去教書育人去了,無論幾人如何邀請,人家就是不屑一顧。 眼見日頭過了正頭頂,里長夫婦還要去給兒子送飯、干農活,張岱也急不可耐的要去田里記錄這批小麥的長勢和畝產。 眾人不便繼續叨擾,只得作罷。 懷安和榮賀原以為紅薯的產量有救了,結果大失所望,怏怏不樂的跟在眾人身后下了山。回城的路上,沈聿帶著兩個孩子乘一輛馬車,兩人玩累了,車廂一晃,便睡得東倒西歪。 沈聿撩開車簾,望著官道旁一望無際的麥田,農夫頭頂著烈日在搶收小麥,以免一場大雨,將一年的辛勤勞作化為烏有。即便如此,他們依然要將收獲的大部分糧食用來繳納賦稅,還要經過各級官吏的層層盤剝,真正留在自己手中的寥寥無幾。 如今國朝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土地與人口之間的問題,百姓占據少量土地,卻要承擔全部的稅賦,權貴侵占了大量土地,卻分文不用繳納,廣廈千萬,百姓無立錐之地,國庫空虛,富家有陳腐之糧。 這個國家已經爛到了根子,非得忍痛剜瘡,下一劑猛藥不可。 回頭見兩個孩子在車廂兩側,一邊兒一個睡得正香,眼底露出笑意。一個是他的學生,一個是他的兒子,他們今天說的那番話,讓他頗為感動,仿佛一棵腐朽已久的枯藤老樹突然煥發出嫩綠的新芽兒,那一刻,他在至暗的黑夜中看到了希望的光。 兩個孩子雖然愛胡鬧,可心地是純良的,能設身處地的體會民生疾苦,真是長大了,懂事了。 “嘿嘿嘿,哈哈哈哈……”懷安在睡夢中忽然迸出一串脆生生的笑,愣是將自己笑醒了。 榮賀也被他吵醒,撐起半個身子,揉著惺忪睡眼問:“你笑什么呀?” 懷安靠在車壁上:“我夢見我爹和我哥又升官了。” 榮賀滿不在意的閉上眼:“又不是你升官,有什么好笑的。” “要是你爹做了皇帝呢,你高不高興?”懷安問。 “咦?”榮賀突然睜開眼:“那我就是太子啦!” 懷安點點頭,兩人同時發出了“嘿嘿嘿”的笑聲。 “懷安,到那時候,我就封你做大官,讓你想干嘛就干嘛。”榮賀道。 懷安煞有介事的擺擺手:“不用不用,非科舉正途得來的官不值錢,要封就封我爹和我哥,只要他們官運亨通,我一樣想干嘛就干嘛。” “有道理。”榮賀道。 兩人又發出了“嘿嘿嘿”的笑聲。 “咳。”有個很沉的聲音在一旁輕咳了一聲。 笑容瞬間凝固。 “起猛了,夢見我爹了。”懷安閉上眼,往長椅上一倒:“重新睡。” 榮賀往另一邊倒去。 沈聿揉揉生疼的眉心,從袖中掏出了佛珠。 …… 次日,沈聿命他們一人寫一份“觀后感”交上來,旨在總結昨日巡視流民村之后的所思所想。既然總想著升官發財當太子,就要有與之相配的使命感不是? 懷安的臉色像開了染坊,變幻莫測。 榮賀雖然垮著臉,卻也不明白好兄弟為什么表情如此浮夸,捂著胸口,一副中了回旋鏢的樣子。 “爹,您這招是跟誰學的?”懷安顫抖著聲音問。 沈聿答不上來,坊間的私塾先生都在用這種方式折磨……呸,是訓練蒙童的寫作水平,他怎么知道源頭出自哪里。 兩人耷拉著腦袋回到各自的書桌后頭,七拼八湊的寫就一篇。 沈聿拿過來一看,靈魂險些出竅。 一人在結尾寫道:“能喚醒上位者久矣泯滅的良知,吾得償所愿。” 另一人在結尾寫道:“能使尸位素餐之人茅塞頓開,吾老懷甚慰。” 沈聿蹙眉:“誰教你們這樣寫的?” 兩人一攤手:“這就是當時的所思所想啊,您不會希望我們寫假話吧?” 沈聿表示寫的非常好,只是書法欠佳,讓他們回去練大字,一個寫“泯滅良知”,一個寫“尸位素餐”,各寫一百遍,隨后帶著他們的“大作”去見祁王。 此等好文,他豈敢私受,當然要與學生家長共同欣賞。 事情到此,沈聿依然抱著調侃的態度,祁王也是又氣又笑,無奈的搖搖頭:“原來在他們眼中,咱們都是毫無良知,尸位素餐之輩。” 沈聿笑道:“是臣教導無方,愧對殿下。” 祁王搖手笑道:“俗話說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 二人正在說笑,陳公公入內稟事,支支吾吾半晌,還是附在祁王耳邊嘀咕了幾句。 祁王面色一變,猝然起身往殿外走去。 只見寬闊的殿前廣場上躺著一個人——用麻袋套著,大抵看得出是個人形,倒在地上掙扎不已,發出“嗚嗚”的叫聲。一旁還跪著兩個小太監。 “怎么回事?”祁王提著衣襟上前詢問。 陳公公擦著額頭的汗:“回殿下,后廚有個角門,值守的太監發現這兩個人扛著個大麻袋進來,麻袋在動,便報給了奴婢。” “先給他松綁。”祁王道。 “是!” 來人可疑,陳公公請祁王和沈師傅往遠處避一避。 兩人只向后退了幾步,祁王指著兩個小太監問:“他們是哪個殿的?” “回殿下,他們在世子所當值。”陳公公道。 “這小子……”祁王話音未落,便見麻袋里露出一個腦袋,五十歲上下的年紀,兩鬢已有些斑白,不是張岱又是哪個。 “臨川公!”沈聿先是驚呼一聲,提著衣襟快步上前,親自為他松綁。 第117章 前殿, 被叫來問話的兩個孩子慌了神,他們的本意不是這樣的啊! 榮賀問趙棠:“不是讓你們拿著烤紅薯去請老先生過來嗎?怎么給綁回來了?” 跪在地上的趙棠解釋說:“我們一直等在流民村外頭,直到張先生出來, 才對他說:‘我們家主人有請’,誰知先生看到了何文何武,突然高聲呼救,我們只好堵上嘴, 拖到沒人的地方。” 楊慶接著道:“四下無人,我們掏出烤紅薯給先生看,誰知先生抱頭就跑, 根本不聽我們說話, 何文何武只好去追, 先生又拼命掙扎, 我們怕引來村民,只好將他綁起來,帶, 帶回府里……” 張岱此時已然知道了祁王的身份, 也知道自己身在王府,驚魂稍定,坐在下首的位置, 沈聿的旁邊, 怒視兩個綁架他的太監:“那兩個高大魁梧的漢子,一個比一個兇神惡煞, 我能不跑嗎?!” 兩個太監趕緊磕頭賠罪:“張先生, 您老恕罪。” 張岱長長呼出一口氣, 朝祁王和沈聿行了一禮:“殿下,沈祭酒, 我雖久矣不在官場,可也是大亓的子民。小孩子做出多大的事,全看背后有多大的人在撐腰,草民若還是官身,必定上本彈劾兩位縱溺愛子,光天化日,綁架良民!” “是是是,臨川公息怒,是我管教不嚴,發生了這樣的事。”沈聿起身向張岱行禮:“給您賠不是了。” 一直捂著額頭的祁王也開了口:“先生,兩個小子沒有分寸,孤定然重重責罰他們,還有這些個不懂事的奴婢也會一并處置。還請先生消消氣,孤已備好酒席,為先生壓驚。” 說完,又命兩個小的向先生賠禮。 兩個孩子連忙打躬作揖:“老先生息怒,我們以后一定循規蹈矩,絕不再干這種綁架人的勾當!” 熊孩子家長,就要有熊孩子家長的覺悟,拿出態度,放低姿態,賠禮道歉撂狠話,都是缺一不可的。 他們這樣的姿態,張岱也不好再發作,只是黑著臉朝祁王作揖道:“既然是一場誤會,酒席便不必了,殿下,草民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