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慌不忙 第5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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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他給你找個就在市里的單位,離家也近,你快把簡歷給哥哥發一份。” 方嘉嘉看了一眼向寧,嘴角扯出一抹勉強的笑。 她走到玄關的衣帽架旁,摸了摸外套口袋,拿出煙盒和火柴盒走到陽臺上,坐進那個藤編秋千。 向寧的視線默默追隨著她,看她點燃了香煙,知道那是她想要想暢所欲言的時刻。 電話那頭沉默得太久,向文楷看了一眼手機,確認她還沒有掛斷。 “媽總說我不管你,你需要我管你嗎?” “不需要。”方嘉嘉凝望著指間的煙,冷漠和鋒利直刺向文楷的耳膜,“你誰啊?” 向文楷又看了看手機屏幕,確認對面說話的人的確是他那個安靜溫順的meimei。 “方嘉嘉?” “你也知道我姓方啊?”方嘉嘉嘴角溢出冷笑,眼角卻有淚滑落,“我們倆算哪門子的兄妹?你在這兒跟我裝什么好哥哥?忘了你小時候怎么說的了?” 向文楷啞口無言,轉身看向窗外的城市燈火。 他到底還是等來了這一天,他meimei終于來向他問罪了。 電波里流動著短暫的沉默。 他曾經施予她的冷漠和厭惡,她終于開始奉還。 “嘉嘉?”王秀荷沒聽清女兒說了什么,見兒子面露郁色,她努力湊近手機聽筒。 “哥哥是為你好,你好好跟哥哥說話。” “媽你先出去,手機我等下給你送過去。”向文楷把王秀荷勸出書房,回到窗前,語氣格外平靜。 “方嘉嘉,你繼續。” “我繼續什么?我繼續碌碌無為,你繼續平步青云。我沒想過要沾你的光,你也不必對我施舍恩惠。我們很熟嗎?” 向文楷那聲輕輕的嘆息傳入耳朵。方嘉嘉嗤之以鼻地笑。 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努力克制情緒。 “收起你的偽善,你現在這樣讓我覺得很惡心。” 方嘉嘉垂眼看了看飄落在拖鞋上的煙灰。 “不用你管我,你也管不著。我和你最好的相處狀態就是老死不相往來。” 向文楷眉頭微蹙,“這么恨我?” “我恨你不應該嗎?” “應該的。” “跟你一母同胞這件事我別無選擇,你已經毀掉了我的童年,麻煩你大發慈悲不要插手我以后的人生。我沒心情配合你出演什么兄妹和解的戲碼,省省吧向——副處長。” “你甘心待在村里嗎?” “我愿意,你管不著。” 方嘉嘉不想再多聽他說一句話,直接掛斷電話。 她轉頭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向寧,沮喪地垂下眼皮,淚如泉涌。 向寧難過地拍了拍她微微顫抖的肩,唇語雖然讀得不全,但是她看出來了,電話那頭是向文楷。 向文楷放下手機,悵惘地望著窗外。 以前覺得這個同母異父的meimei對自己頂多是討厭,沒想到她在入骨入髓地憎惡自己。 他摘下眼鏡,捏了捏山根處淺淺的印痕。 罪孽感揪扯著無力感,回憶從他的心頭狠狠碾過。 在他混亂的兒時記憶里,爸爸葬禮上見過的那個木訥的叔叔,忽然有一天住進了自己的家里,成了自己的繼父。 快五歲的時候,他多了個meimei。 最初他并不討厭這個meimei,甚至很寵愛她。 至少在方嘉嘉四歲之前,他經常會逗弄和照顧這個meimei。那時候的meimei胖乎乎的,很粘他。會憨憨地大笑,調皮地玩鬧,總愛追著他四處瘋跑。 閉塞的山村里,少不了四竄的惡毒流言。 那些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的大人,經常在小孩兒的耳邊口不擇言地說出一些難聽的話。 “你mama這么快就給你找了個新爸爸,你是不是也要跟著改姓方了?” “文楷,你想不想自己的爸爸啊?” “你爸爸身體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得病了哦?是不是有人把你爸爸害死的?” “嘉嘉的爸爸肯定只疼嘉嘉,你要小心點哦。說不定哪天你睡著了,他就把你丟掉了。” “醫生都說你爸爸死得蹊蹺,文楷,你就不想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嘉嘉的爸爸還是你爸爸的老朋友,怎么能打你mama的主意?真不要臉。” “你們家這個房子是你親爸爸蓋的,嘉嘉的爸爸真的是撿了個大便宜。” 到了他八九歲的年紀,那些人似乎是有意要擊碎他們一家四口的和睦,流言愈演愈烈。 被隨意編織的字句里,惡毒濃度越來越高,刺耳的話源源不斷地灌入他的耳朵。 那個叫向文楷的小學生,幾乎要被那些飛濺的唾沫星子溺沒。 他從那些流言里得出了令他痛苦的判斷:方建兵害死了他的爸爸,mama是不知羞恥的女人。 那時起,他開始厭惡方嘉嘉,因為她是“殺父仇人”的女兒。 成年后的向文楷無數次審視那時的自己,審視自己曾冒出過的那些最陰暗怨毒的念頭。 他曾經懇切地向祠堂里的神仙祈求過,讓方建兵和方嘉嘉都死于非命。 有一次,他許過的愿差一點就靈驗了。 當時他上三年級,走在放學的隊伍里,望見四歲多的meimei舉著兩支綠豆冰棍從家門口那條路往主路上跑,猜到她大概是要去對面的龍耳朵餐館,送一支給向寧。 從沵湖中學的校門口一直延伸到主路的那堵近百來米長、兩米多高的圍墻,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四歲孩子的視線。 走在放學隊伍中的向文楷,看了看那輛從對面快速駛來的中巴車,又看了看正在奔跑的meimei,腦子里甚至閃過了她跑入主道時被那輛中巴車撞飛的畫面。 那個畫面還未閃出他的腦海,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放學隊伍的向峻宇沖過去拽住了他meimei。 向峻宇蹲在路邊大聲地訓斥她。“嘉嘉!不要亂跑!過馬路要看車!” 他meimei被向峻宇嚇得哇哇大哭,手里的兩支綠豆冰棍因為向峻宇過于用力地猛拽,摔落在地。 向峻宇氣喘吁吁地撿起地上的綠豆冰棍,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冰棍紙上的灰,塞回她手里。 “一點都不長記性!不聽話!之前怎么教你過馬路的?” 他meimei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地說: “慢慢——走——左右——看——車來了——靠邊——站——車走了——我——再走——” 他從他們身邊面無表情地經過,meimei伸手去拽他的手,似乎是想讓哥哥救救她,帶她躲開向峻宇的訓斥和懲罰。 他萬分嫌惡地甩開了meimei的手。 向峻宇那天罰她按那條口令橫穿了無數遍馬路。 直到天都快黑了,看熱鬧的村民都散了,她還哭哭啼啼地在馬路上左右看車,來回橫穿。 王秀荷和方建兵得知了前因后果,只說向峻宇罰得好,夸他是個好哥哥。 好哥哥。 向文楷用眼鏡布擦了擦鏡片,又抬眼看向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 他做了近三十二年的好兒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好學生,做了近十年的好公仆,做了兩年別人眼里的好丈夫……卻做不了meimei心中的好哥哥。 不僅如此,他還總是用自己的惡言惡行在襯托向峻宇,讓他meimei覺得向峻宇才是那個好哥哥。 方嘉嘉現在這么厭憎他,應該也是因為記得很清楚吧,那些曾被哥哥惡待的過往。 玻璃窗上驟然間閃入了很多個“meimei”,向文楷微闔雙眼,覺得頭暈目眩。 幼兒園的方嘉嘉。 那個小胖妞雙手握著幼兒園的鐵門欄桿,圓乎乎的臉擠在欄桿的縫隙間朝他大喊。 “哥哥——” 他惡狠狠地制止她,“要我說多少遍?不準叫我哥哥!” 那張受到驚嚇的小胖臉讓他覺得很煩。向峻宇問他“兇什么兇”,他憤惱地轉身走了。 走了一會兒他發現向峻宇沒跟上來。 回過頭只見向峻宇還留在幼兒園門口,坐在書包上給他meimei喂干脆面。 他不滿地朝向峻宇喊:“向峻宇你別上學了,去養豬場喂豬算了!” 向峻宇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沒理他。 一年級的方嘉嘉。 向文楷上臺領獎,她站在前排,開心地對身邊的同學說,“第一名是我哥哥!” 他討厭她臉上表現出的那份莫名其妙的與有榮焉。 那天晚飯的餐桌上,他摔了meimei給他盛的那碗飯,兇神惡煞地對她說:“你碰過的東西我覺得惡心。” “方嘉嘉,以后也不要對別人說你是我meimei,你讓我覺得很丟臉。” “我姓向,你姓方,我們算哪門子兄妹?” 他meimei習以為常地撅了撅嘴,取了掃帚和簸箕清理了地上的碎瓷片和米飯。 王秀荷站在一旁只是嘆氣,什么都沒說。 二年級的方嘉嘉。 六一兒童節,學校要迎接來視察的大人物。低年級的學生穿著校服,眉心處標記著時代的大紅點。 他們臉上涂抹著夸張的腮紅和口紅,拿著彩紙扎成的花束站在道路兩旁,揮著花束夾道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