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送別
縷縷金黃的陽光穿過樹影,打在桃子身上,它快活地繞著楚虞腳邊轉悠。 遛完狗回家,路過一樓的信箱時,楚虞取出一封淺黃色信箋。 這是他們互通的第十封信。 雖然兩人沒見過幾面,她卻已可以在心中填補出顏先生的形象。他極擅長觀察,有時楚虞甚至覺得在他的文字下無處遁形。 比如這一次,他問:你總是會略去一些往事中的細節,是否因為你認為我會偏向符翕而為他辯解? 楚虞默然,她知道顏先生和符翕是十多年的摯友,因此在涉及他的話題上時常避而不提。 她把信紙折起,失去了閱讀下去的勇氣。 她拒絕觸碰跟符翕相關的一切,這與她的初衷相悖。楚虞回來是為了讓他痛苦,把三年前的種種盡數報復,她讓他失去公職,身敗名裂,給他愛情的幻象又收回。 已經夠了,已經夠了。 楚虞躺在床上,盡力不去想關于他的事,不去想他跪在她面前卑微的懇求,不去想他胸口上紋的那朵玫瑰,不去想他落在自己手心guntang的淚滴。 顏先生是個有幽默感的人,他會同她分享經歷的趣事,其中不乏少年時期與符翕相識的故事。他講他們如何鉆研基金的漲跌,將囊中全部孤注一擲,數次失敗又數次成功……這是楚虞不曾認識的符翕。 關于往昔的故事從信紙上字里行間拼湊出完整,楚虞平復心情,抽出一張空白信紙,開始書寫。 這是一封告別信,劇組上周宣布殺青,慶功宴時楚虞露面拍了幾張照片便匆匆告辭,避免再與投資方代表碰面。 沒有告別就是最好的告別。楚虞回復顏先生,她將搬離這棟別墅,不久后回到莫斯科完成學業。 她遲疑了一刻,筆尖在信紙上留下墨漬,最后還是決定告訴他——明天她要回景家的宅子參加家宴,與昔日的親人告別之后,她將不會回到北京。 “很高興認識你,感謝你告訴我的這些,我與符翕之間的私事也結束了,希望他未來一切順利。” “再見,顏先生。” 第二天,她收拾好行李箱,牽著桃子往外走,經過信箱時,習慣性地看了一眼。 里面空空蕩蕩的。 楚虞有種淡淡的悵然,他們之間的交流缺失了一個句點,像一首鋼琴曲遲遲未落下的中止線。 沉晏在催她,桃子也跳上車,搖著尾巴等她。 她沒有再遲疑,三步并做兩步上車:“走吧,送我去公司,我還要去跟喻晁交差。” 同公司的同事們一一道別之后,她最后推開了總裁辦公室的門。 喻晁和景從云都在,楚虞走上前,無論是在十七歲時向她伸出逃離的援手,還是如今支持她的學業和理想,景從云無疑是位盡職盡責的兄長。 景從云遞給她紙巾,有些無奈:“好了,不要哭了,我們還要回家一趟,把臉哭花了可不好。” 楚虞垂下頭,問了一句:“符翕今天會來嗎?” 景從云替她拉開車門,聞言皺起了眉:“平時的家族聚會他一概不會參與的。” 景家大院里迎接她的是一張張模糊又熟悉的面孔。景宮已經退休,他拍拍楚虞的肩膀,用無聲的動作表達了關切。 景煬清臉上是極淺的笑意,作為新的家主上前歡迎她,每個動作都看似滴水不漏,但楚虞分明從他眼神里看出了疏離。 很奇怪,明明知道當初是大哥和符翕合謀把她藏起來侵吞財產,她對大哥卻恨不起來。 她當初寧可跳樓也要離開符翕,醒來后見到景煬清,恍惚間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大哥手段非凡,心思最為深沉,他比符翕更果決冷酷,卻唯獨少了符翕的那股瘋狂。 是的,楚虞最害怕的就是符翕這點,瘋狂的愛意,骨子里的偏執,不折不扣的瘋狗一條。 他隱藏的太好了,太有欺騙性了,等她反應過來,自己早已被無邊的大網牢牢捆住。 楚虞已經過了會因為被討厭而難過的年紀,她上前擁抱了景淺玫,她們曾有過隔閡,可這些如今都微不足道了。 “我很想你,小玫。”她嗅著meimei身上的香氣,“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幸福。” “jiejie,你原諒我了嗎?” “當然。”楚虞眨了眨眼,鼻子酸酸的,對面的少女同樣紅了眼眶。 “姐。”景澤霖有些不自然地嘟囔了一句,“歡迎你回家。” 楚虞擦干眼淚瞧著他,忍不住笑了:“怎么小少爺都這么高了?” 已經是大學生的景澤霖一下子臉紅到脖子:“我只比你小一歲,景楚虞!” 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那場宴會,幾個小孩子吵嚷著,在草地上你追我趕,互相斗嘴。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符翕,他與喧囂的宴會格格不入,在偏僻的長椅上獨自休息。 大廳仍是十年前那般寬敞氣派,只是主位上的景老爺子已不在,只剩寥寥幾人圍在桌前。 “爸爸,爸爸!”一個約摸四五歲的小女孩跑過來,景煬清起身,把女兒抱起。 “怎么又亂跑,不是叫你乖乖在屋里等著嗎。”他是訓斥的語氣,聲音卻比方才柔和許多。 “爸爸,你怎么不叫我!”景筠芙瞧見桌上布好的飯菜,氣壞了,轉頭發現自己親愛的姑姑和叔叔們也在,注意力馬上被轉移了,“符翕叔叔呢?” “好了,”景煬清把她放在椅子上,“吃完甜點就乖乖回去,爸爸今天要談正事。” 小丫頭眼睛骨碌骨碌轉了幾圈,黏在楚虞身上不動了:“爸爸,那個漂亮jiejie是誰呀?” 景筠芙的出現打破了原本沉悶尷尬的氣氛,景從云也忍不住過去摸了把她的腦袋:“小家伙嘴還挺甜,叫阿姨。” 楚虞被小丫頭叫得心也軟軟,她在旁邊坐下,掏出準備給小侄女的禮物。 “阿姨,你——”小丫頭歪了歪頭,“有沒有男朋友呀?” 眼看著再說下去會出事,景煬清咳了幾聲,轉移話題:“好了,人也到齊了,大家都坐下吧。” 家宴萬年不變的話題無外乎時局政事和市場興衰,往往以景煬清和景從云的爭執結尾。景家在政界的影響力自景宮退休、符翕革職后式微,反而是三少爺的公司在海外上市,隱隱有超過大哥的架勢。 景從云的強勢表現在圈子里有目共睹,上門的姻緣也一樁接一樁,尷尬的是,身為二少爺的符翕還未成婚,而景家尤為重視長幼有序,于是景從云的女朋友一個接一個,始終沒有訂下。 “符翕叔叔為什么今天不來?”景筠芙扯了扯爸爸的衣袖。 “他每次見你被問八百遍什么時候有小meimei,你猜他想不想見你?” “可是、可是……今天不一樣的!”景筠芙著急,時不時用眼睛瞧旁邊的楚虞。 楚虞給小侄女倒上果汁,舉起手中的酒杯:“這些年作為景家的女兒長大,很感謝各位的陪伴和幫助。我的生母和養母都已去世,前輩的恩怨也就此終結,父親希望我回他身邊生活,未來……”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深呼吸幾次平復心情后,楚虞重新帶上了笑容:“如果我在莫斯科結婚,很期望大家也能來。” 話音落下,起初是一片寂靜,隨后響起了掌聲。她依次同兄弟姐妹們碰杯,將酒一滴不剩地飲下。 塵世種種,皆為過往。無論是少年時對符翕的孺慕之意,或是同江褚熱烈相擁的酸澀初戀,在景家的一切,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楚虞聽見自己說。 微苦的酒浸滿了她的心臟,頭腦也有些發暈。 年幼懵懂的景筠芙問:“為什么叔叔和姑姑要哭呢?” 景煬清嘆氣,對女兒說你還不懂,叔叔們是在高興。 景家對楚虞確有虧欠,她的這番話,不僅是告別,更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對景家沒有記恨,她愿意同一切舊事和解。 “可是符翕叔叔也在哭,他看起來并不高興。”小丫頭指了指門口的影子,扁了扁嘴。 聞言,在座的人不約而同地向門口望去。 楚虞愣愣地轉頭。 符翕朝她走來,他穿了件灰色的毛衣,襯衫只露出領子,黑沉沉的眼眸看不出情緒,一點也沒有哭過的樣子。 他遞給楚虞一封鵝黃色信箋:“有人要我給你的。” 餐桌上沒有他的位置,符翕似乎也知道這里的人并不歡迎他的到來,朝景煬清點頭算打過招呼,轉身要走。 “符翕叔叔!”景筠芙開口叫他,見他不像要理人的樣子,從椅子上蹦下去就去追他,“我們等你好久啦!” 一條腿被小侄女抱住,符翕不得不停下腳步,雙手抱起她送回景煬清懷里。 “不可以走,叔叔!”景筠芙嗓門洪亮,一只手扯著他的下擺,可憐的毛衣被攥得皺巴巴,“你坐這里,這里有漂亮阿姨。” “景筠芙!”爸爸這回真的生氣了,“再亂說打你的小屁股!” 小丫頭被吼得脖子一縮,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錯誤,臉一皺哭了出來。 餐桌上的人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一個敢出聲哄她。 楚虞放下過去,不代表符翕放下過去。誰不知道二少爺的公職是托誰的福被開除的,更不要說楚虞回來本就是為了報當年的仇。 仇人見面,可不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坐下一起吃飯吧。”楚虞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芙芙不要哭了,來,擦擦眼淚。” 她讓人再拿來一套餐具,為酒杯斟滿紅酒,而后站起身朝男人舉杯,露出頰邊兩個淺淺的梨渦:“哥,你也會來參加我的婚宴吧?” “我會去的。”符翕接過盛滿透亮液體的玻璃杯,仰頭飲盡,看不出其他情緒,“meimei能覓得良人,我很欣慰。” 沒有冷嘲熱諷,也沒有針鋒相對,他抬手摸了摸楚虞的發頂,如同小時候對她做的那樣,帶著兄長的溫和與疏離:“希望你在那邊幸福快樂。” 很奇怪,無論是過去他對她如何深情的告白,還是熱烈的糾纏,楚虞都不曾有過動搖,因她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偽裝的手段,包裹毒藥的蜜糖。 一切的結束一如最初的相見,他站在花園里收下她的賀卡時,臉上也是這幅表情。 “謝謝。”楚虞恍了一瞬,開口禮節性地挽留,“不留下吃頓飯嗎?” “不必了。”他放下酒杯,“后天我會去機場送你。” 如他所言,臨別前他們又見了一面,在熙熙攘攘的送機大廳,阿爾卡沙守在旁邊,兩人遙遙站著,只有薩摩耶圍著男主人的腳不停地打轉。 楚虞彎腰拍了拍小狗的后背,對他說送到這里就好,桃子轉身樂顛顛地撲回她的懷里。 “再會。” 那里有一整片蔚藍的天空,等著她無憂無慮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