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難當(dāng) 第70節(jié)
“殿下——!”周朗大喊著往前沖去,刀戟再次插入脊背中,他猛然被刺地俯下身子,嘔出一大口血。 “不……” 而劉遏像是聽見了那聲撕心裂肺的喊聲,又像是被拽著沉淪入黑暗中,他往帳門處那一點(diǎn)光爬去,而那幾只大掌掐著腰帶回人來,黑影沉沉壓下遮住了帳門間遺留的光。 劉遏揚(yáng)著鎖鏈拼命掙扎,血跡彌散開來,身上的傷口又一次裂開。恍然間他覺著帳外像是有什么人正在等待自己,直覺那sao動是為他而來。 他多想掀開帳子去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卻只能被不斷地拖入黑暗之中。 帳外,那道身影最終倒下。 · 訇。 厚重的黑云席卷而來,一時之間遮蔽日光,sao動很快平息起來,近千人的性命留在了這片血火之地,周朗的眼前最終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出發(fā)前的堅(jiān)毅與不可悔,曾經(jīng)的執(zhí)拗與深情,盡都開始不斷地遠(yuǎn)去。耳邊卻還像是有巴掌聲間的低低囈語,夾雜了乞求,并著無數(shù)人瀕死一念間的嘆息上達(dá)于鬼王之耳。 營帳中的劉遏最終像是放棄了抵靠,松開了攥緊的手,他將任人羞辱,再救他離黑暗之人,腦袋被人壓下,裳褲往下扯去,赤露的冷意陣陣刺痛著,那六只手掌卻帶著糙熱汗意,使他全然潰敗。 耳邊傳來眾鬼竊竊的聲音,說著恭迎鬼王歷劫歸來的話,楚江王最終睜開眼,是冥冥大殿之上,百鬼同來朝拜,浩浩蕩蕩擠滿了一堂。 坐在椅上手撐著頭的身姿,無鬼敢抬起臉來多看一眼,孟婆端著湯水顫顫巍巍地過來,正要遞上間,大殿上的鬼王卻一下不見了蹤影。 倏然間,回到人間那帳中。 · “砰”一聲,膀大腰圓的守衛(wèi)三人在頃刻間被勾了性命去,永墮無間地獄,連同尸體都在握拳間被碾作塵埃灰燼,盡都消弭,只留下狼狽趴在地上的劉遏衣衫不整,鐐銬加身。 連同空氣中都沒有了那三人的氣息,跪伏著的劉遏指尖緩緩一動,艱難抬起眼來。 四圍無人,卻帶著陣陣陰寒,半扒下的裳褲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提上去了,劉遏卻還是被先前那樣的感覺惡心到,攥著鎖鏈干嘔著。 他恨不能沉入江中,將被觸碰過的地方全部洗刷徹底,顫抖著手勉強(qiáng)伸來斂住衣袍,隱去斑駁指印紅痕,那陣陰寒隨即又漸漸逼近,像是緊抱住了他,冷的要死。 那樣的感覺陌生又熟悉,曾經(jīng)也有個人給過他這樣的感覺。陰寒勾過的地方,痕跡漸漸消退,耳邊涼涼著,并著面龐,隨即是嘴唇。 劉遏皺起眉頭,那樣的感覺并不好受卻帶著奇異之感,好像身體里又漸漸生出些力量,并著鬼王的烙印悄無聲息地留下。 他的嗓子啞掉了,嘴唇干裂帶著血痕,喃喃了一聲“周朗……”,倏然間,那緊抱著的力度并陰冷之感,盡都消失不見,空蕩的帳子里只留下他一人。 他又環(huán)顧著四周,隨即無望地垂下眼來。 第82章 再見野鬼二更 黃日之下,大袖垂地,鬼王抬首沉默地望著地府那輪黃日。 “愛別離,求不得,本就是人生八苦其二,”判官跟在鬼王身邊,念念叨叨,“您此番去人間歷劫,少不得多收些苦,這亡國太子劉遏,就是您求不得的劫。” “您為何遲遲不肯喝這孟婆湯呢?” 孟婆搖搖頭,苦勸著捧上茶湯來。“人間不過十幾年光景,楚江王啊,您便飲了這碗湯吧。” 鬼王仍是看向那輪黃日,摩挲著手間扳指,不為所動。 輪回一世到底親身經(jīng)歷,歸來的神仙難免恍惚幾日,但誰也沒想到楚江王竟然深陷到如此地步,再去人間一趟,還取了三人性命破壞法度。 這些事到底還能彌補(bǔ),楚江王卻又親自尋司命過問了那位亡國太子所剩的時日,壞就壞在這余下時日中,遍布了無人可訴的冤屈凌辱。 司命簿上所載,劉遏本該受守衛(wèi)羞辱,再遭軍中多人褻玩,三兩碎銀便能買得春風(fēng)一度,堂堂太子殿下淪為無人問津的秀童,直至最后李賀一戰(zhàn),李蛾砍下了劉遏的頭顱祭旗,才真正結(jié)束這可憐荒誕的一生。 亂世之中多的是不堪說的辛酸事,然而楚江王看過那卷司命簿之后,卻當(dāng)場臉色鐵青地撕了下來,明眼人都知他是想阻止這一切,鬼帝判官輪番勸說,甚至不惜在普明殿外布下法陣。 私擾凡間輪回秩序乃是重罪,他已犯過一次,不可再犯。 “你便當(dāng)這是黃粱一夢,如何?如今既已神魂歸位,萬不可再去人間,”鬼門關(guān)旁,郁壘神荼苦勸,“二殿尊居午位,執(zhí)掌火醫(yī)地獄,威專烈焰之權(quán),如若你真擾了凡間秩序,怕是自己也要去火醫(yī)地獄里待上個三五百年。” “那便去待著,又有何妨。” 楚江王垂眸靜靜看著,郁壘神荼也不知那凡人有何不同,能得楚江王如此傾心,他們只當(dāng)楚江王是還沒從輪回中走出來,畢竟也多的是神仙深陷其中,一二百年,總能看淡。 許久后郁壘神荼對視一眼,只得讓開道來。 他緩緩拱手,“多謝。” “那二殿你也得想明白,凡人的輪回若是被干擾了,恐怕也是不得往生。只怕你想救的人,要做只在奈何橋邊流蕩的孤魂野鬼咯。” 玄袍揚(yáng)起,楚江王不見了身影,兩人對視著無奈搖頭,又坐下來接著下棋了。 · 而與此同時的人世間,仍舊是帳子底下的那圈陰暗里,腕上的鐐銬已經(jīng)磨出一圈紅痕。 劉遏閉著眼吊跪在帳中,自從那日之后,再無人能近他身觸碰分毫。都說這位亡國太子身上有邪神庇佑,然而他一心求死,卻求死不得。 倘若這世間真有邪神,那他日日祈禱,盼得邪神能取他性命,渡他脫苦。日日夜夜間,嘴唇翕動時的聲聲念念,像是成了這無望余生中的唯一指望,無一例外皆是求死。 他卻不知這點(diǎn)點(diǎn)信仰祈念,皆入了所求邪神之耳。 “本王是吵得耳朵疼,才會來幫你。”看不見的黑暗里,鬼王沉默看著吊跪的人,本該已經(jīng)是毫無干系了,卻不知為何胸口發(fā)悶,“擾亂輪回又如何……” “嗯?”明明聽不見,劉遏卻輕輕悶哼了聲。 “本王豈會怕這些。” 于是抬手間霧氣升騰,捏出來守衛(wèi)模樣,他端著的鴆酒滿了杯,掀簾緩緩走了進(jìn)來。 鎖鏈里,劉遏虛弱地抬起眼來,看向他,那分明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卻不知為何那雙眼幾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見過。劉遏又虛弱地笑了下。 “怎么,今日還有酒?” “今日李蛾將軍下令,將你鴆酒賜死。” “還有這好事。” “殿下可還有什么想說的?”他靜靜對視著。 劉遏久久看著他,干癟的嘴唇因?yàn)槿彼鹆怂榔ぃ齑紧鈩又袷且鲁鲈挘詈笫裁匆矝]說,只是搖了搖頭,“謝謝。” 于是鴆酒遞到唇邊,劉遏低頭喝了一口。 料想而來的劇痛卻并沒有發(fā)生,只是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無力而去,鎖鏈應(yīng)聲斷開了,劉遏一下滿身斑駁傷痕地倒在守衛(wèi)懷中,盯著那雙眼,想說什么卻依舊沒有說。 懷抱帶著熱意,是人體膚的溫?zé)幔y得在最后的時候還能有人陪著他,都說人死時會想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劉遏透過那雙眼看著,目光十分平靜。 鬼王也低頭看著,直到懷中人漸漸沒有了呼吸。· 劉遏的魂飄了出來,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黑白無常勾去了地府。他走過鬼門關(guān),神荼郁壘不知為何一直盯著他看,他一直拖著鎖鏈走著,直到喝下了孟婆遞來的那碗湯。 喝湯的時候,鬼王在火醫(yī)地獄里,判官說他把湯都喝光了,一滴不剩。“他都把你忘了,你也該喝了吧。” 于是鬼王慢條斯理地從火中伸出手來,接過那碗孟婆湯。 呲啦一聲,湯水一下倒落在火里,把火燒得更加興旺了。鬼王把空碗還了回去,姿態(tài)依舊那般優(yōu)雅。 “不喝。” · 劉遏又拖著鎖鏈過了奈何橋。 然而將入輪回的時候,陰差們卻說他陽壽未盡,像這樣的需得登記造冊查明原因,是不能入輪回的。 “是抓錯了人?”孟婆湯的藥力上來,他迷瞪問道。 “大概吧。”陰差們翻了翻簿子,“現(xiàn)在你是野鬼了,你得先留在奈何橋邊。” 于是野鬼飄蕩去了花田里,一飄就是幾百年。 直到鬼王問起。 “他還在那飄著嗎?” “是呀。” 火醫(yī)地獄的火熊熊燃燒著,即便強(qiáng)大如楚江王,也被耗盡了神力飽受折磨,卻總是一言不發(fā)。但有時鬼王也會開口。 “還剩多少年?” “五百年的刑罰,如今才過去一半呢。” “聽說再入輪回道能減刑,”白無常說,“畢竟做人最苦,比這地獄的火還苦。” 鬼王又沉默了,久久沒再說話,就在眾人以為他已經(jīng)入定的時候,他又淡淡開口了。 “那便入吧。” · 嘀嗒。 黃泉水滴落在曼陀羅上,血紅的花瓣顫巍巍展開細(xì)小一截,葉子隨之凋零半截,銷入塵土中。有野鬼在其間艱難掙扎著,睜不開眼。 野鬼只知道聽陰差說,像是自己陽壽未盡,抓錯了人,像這種鬼是不能直接入輪回的,陰差又懶得再回去處理,于是他滯留在了奈何橋邊。 有細(xì)小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今日二殿的楚江王來了,瞧見奈何橋邊游蕩著一圈孤魂,便指責(zé)陰差辦事不利,”那道聲音接著說,“現(xiàn)下陰差們忙著補(bǔ)了缺漏,這就要送你們?nèi)胼喕厝ィ ?/br> 野鬼猛然來了精神。 “我終于能投胎轉(zhuǎn)世了?” “投胎是不能了,你這等陽壽未盡的還得先補(bǔ)了陽壽,需找具身體借一借,還魂去哩。” 野鬼還想再問什么,忽然有陰涼涼的東西在他眉心上點(diǎn)了一下,他便被推去了。 而不遠(yuǎn)處,野鬼看不見的地方,司命陪同楚江王站在一處。 “你我千年的交情,”司命摸了摸手中的簿子,“放心吧,我做點(diǎn)手腳,這回總能如你愿的。” 楚江王看著天極處的那輪黃日,微微頷首。 “多謝。” 他轉(zhuǎn)身踏入輪回道去,腳邁出的那一刻,對上遠(yuǎn)處那只排隊(duì)輪回的懵懂野鬼視線,看到那只野鬼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艷,佯裝不在意地轉(zhuǎn)回了頭,只是唇角微微掠起。 那么,野鬼,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