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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難當(dāng) 第51節(jié)

    賀子裕靜靜跪坐在地上,垂著頭閉眼不語。

    他只知自己是野鬼,不知姓甚名誰,不知從何處來。

    直至小皇帝因他而死,他像是受此刺激清醒過來,恍然間像是有一段綿長掙扎難醒的夢境,被他所遺忘。

    夢里的一切或是前世,帶著血腥與疼痛,伴隨著一聲低低的嘆息,鎖入迷霧之中。

    “兄長……”

    ·

    國破家亡了。

    他恍惚間看到高樓城闕前,戰(zhàn)鼓敲得震天響。

    有人叫他兄長,扯著他的袖子,他一低頭,看見那個孩子的面容很熟悉。

    他脫口而出“弟弟”二字,隨即一愣。

    他雖然和小皇帝長得相似,細(xì)看卻總能分出不同來,可那胞弟的面容和小皇帝如出一轍,只是稚嫩了幾歲。

    “怎么會這樣……”

    他轉(zhuǎn)頭環(huán)顧周圍,反抗的起義軍已經(jīng)兵臨城下,黑壓壓人頭攢動著,將士們帶著血氣與猙獰,面上貪婪顯露無疑。

    而城內(nèi),婦女孩童倚著墻根低低哭泣著,肅穆中失了士氣的守城軍早已在聽得帝王吊死歪脖樹后便沒了心志。

    一片凜然間,母后穿著一身素紗白衣,拉著他和胞弟的手登上了城頭。

    他想起來了,他不是野鬼,他是亡國太子劉遏。

    那段朦朧的前世在飲下孟婆湯后就怎么也想不起來,可是如今卻涌現(xiàn)出了記憶的碎片。

    遏劉一詞本是制止殺戮的意思,所以他出生后,他的父皇就為他取名劉遏。

    然而那時已是王朝末期,各地起義軍紛紛作亂,再難壓制。

    “遏兒,如今大廈將傾,你父皇已經(jīng)保不住這江山太平,”模糊里的城樓上,母后蹲下身抱住了他,玉步搖輕輕晃著,綿軟的嗓音在城下長鳴的號角間顯為溫柔,“你要知道并非是你父皇昏庸殘暴,而是劉家氣數(shù)已盡?!?/br>
    “母后——”

    “如今,偌大王朝崩塌傾軋,已成定局。你父皇與母后已無顏面對劉家列祖列宗,唯有一死,寧死不降。”

    “母后,不要走?!蹦:锼蹲×四负蟮囊滦洌负髤s平靜地推開了他的手,投來的目光像是飽含愛憐,他卻看不清。他只能看著母后為胞弟戴上斗笠,遮蓋容顏。

    “遏兒乖,母后不過早去一步。”

    “孤和母后一起走!”

    他想要沖了上去卻被人攔腰抱起,轉(zhuǎn)過頭,是個一路護(hù)他至此的無名侍衛(wèi),他手肘狠狠一擊那人卻不為所動。

    “放開孤!”

    “屬下,誓死守護(hù)殿下。”

    而那道溫婉的人影就這樣立在城樓之上,望向城下茫茫大軍,素紗被風(fēng)吹得輕輕揚(yáng)起,她眉目之間盡是淡漠,毫不懼死。

    “本宮死后,”她的聲音溫柔而又堅強(qiáng),卻不稍回頭,好像一回頭就會忍不住心軟,“周侍衛(wèi),請你帶本宮的兩個孩子離開,庇護(hù)他們安寧一生,不要復(fù)國,不要報仇?!?/br>
    “屬下定當(dāng)不辱使命,但,您真的不跟屬下一起走嗎?”

    “唯恐陛下一人孤寂,妾身——在此謝過了?!?/br>
    倏然間,素紗翻飛間那道身影如撲火飛蛾般往下落去,城下將士們皆都散開,一瞬間他撕心裂肺地哭著,那道手卻死死地拽住了他。

    他只看見那飄落下的半截素紗被血染得赤紅,血逐漸蔓延開來,城樓下的鼓聲一時停了聲,號角也不長鳴了,一下子寂靜得可怕。而城樓上,將士們都跪了下來,沉默著一言不發(fā)。

    恍然間他手上似乎也沾滿了血,他的身子發(fā)抖著,他被人抱起。

    “殿下,請隨屬下離開!”

    “不——”

    無盡的殺伐,滿身的血腥。

    劉遏痛苦地捂住腦袋。他不知他如今究竟是誰,是野鬼,是賀子裕,還是劉遏。

    他又通紅著眼抬起頭,看著那人為他擋在身前,為他殺盡造反的部眾,那人身中數(shù)刀卻仍是不倒,反而越殺越猛。明明只是區(qū)區(qū)侍衛(wèi)卻悍不畏敵。

    血濺在臉上,溫?zé)釁s又guntang得嚇人,緩緩滴落下來,流入他的唇中是腥咸的,他恍然想起那人的名字來。

    “周朗!”

    周侍衛(wèi)轉(zhuǎn)過頭看他,握緊劍柄微微頷首?!氨奥殲榈钕麻_路?!?/br>
    “孤不需要人護(hù)著。”

    他猛然手拽長繩攀上高處,一把奪過弓箭,半蹲下身子搭弓引弦,他一連三箭射殺來者,下一刻,周朗旋身去刀劈來犯士兵,他又搭弓射向另一身側(cè)。

    周朗再次回過頭來看他,“殿下,別再管屬下了,照顧好自己。”

    他不說話,只是猛然引箭射向周朗,周朗也不躲,下一刻,長箭蹭著鬢邊射過,結(jié)果了身后賊人的性命。

    他攥住胞弟的手,他們要突出重圍,要逃出這座殺戮之城。

    “李蛾將軍有令!捉拿太子劉遏!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殿下,屬下且去探路。”

    轟然間,火器落地炸開。

    周朗將他們藏入草箱之中,轉(zhuǎn)身要走間,他一把扯住周朗的衣袖,抬起眼深深看去。他為何從來沒有在意過這個名叫周朗的侍衛(wèi),然而就是這樣的人,卻在最后關(guān)頭拿命護(hù)他?!暗钕?。”

    “周侍衛(wèi),活著來見孤。”

    “好?!?/br>
    周朗的眼炙熱地盯著他,最后一人率領(lǐng)部眾又殺了出去,陰暗難透氣的草箱中唯有他和胞弟緊緊貼著,胞弟握著他的手,他擦去胞弟臉上的淚,低聲安慰。

    當(dāng)年母后生下孿生雙子,朝中民間都說這是不詳?shù)耐鰢髡住D负鬄榱俗o(hù)住他們,只得隱去胞弟的存在,假裝胞弟已死,實則偷偷養(yǎng)在深宮中,不見日光。

    而他卻集榮華寵愛于一身,按照儲君的待遇精心培養(yǎng)。

    如今他是亡國的太子,不是那個可以在父皇母后身后無憂的十三歲少年。城破了,他要護(hù)著胞弟從這座城中逃出去,才能對得起父皇母后的囑托。

    “兄長,我們真的能活下去嗎?”黑暗里胞弟呼出氣來,熱了熱他的手,又一抽鼻子,縮得更緊了些。

    “一定能。”

    胞弟的聲音小了下去,低啞帶著乞求?!靶珠L,我好怕……”

    他頓了下,抱緊胞弟。“孤護(hù)著你。”

    “捉拿太子劉遏!不留活口!”

    追兵來了,匆匆搜起附近的草垛,外頭一下喧嚷起來,胞弟忍著哭聲縮更緊了。他知道胞弟一貫?zāi)懶?,怕血更怕疼,黑暗中他轉(zhuǎn)頭來看,攥著胞弟的手掌倏然用力,抱了必死的決心。

    “兄長,你是太子,他們要殺的是你。”胞弟也握住他的手。

    “孤去引開追兵?!?/br>
    “不……”胞弟小聲哭著說,“可是我不想?!?/br>
    周朗帶援軍殺來救他們了,四圍一下又混戰(zhàn)起來,斷壁殘垣下血腥氣濃烈地彌漫著,尸體堆疊蜿蜒成血泊,反賊殺完人還要用刀費力地砍下腦袋,懸掛在腰間馬上,那都是滿滿的軍功。

    “砍耳朵!砍耳朵!”有人在喊,“李將軍說了用右耳記戰(zhàn)功!”

    于是腦袋砰砰滾落在了地上,唯獨右耳朵被割了下來,死前的眼還不甘睜著,他被護(hù)在巷子的最里面,身旁的胞弟身子抖著很厲害,他又攥緊了胞弟的手。

    “兄長,”胞弟緩緩摸上了他的右耳,“他們也會這么對你的?!?/br>
    “孤不怕。”

    “殿下!”周朗轉(zhuǎn)身來尋二人,瞧見孿生兄弟一樣的相貌一愣,隨即輕易辨出了他,又抓住了他的手,“兩位殿下請隨屬下殺出去,城外有禁衛(wèi)軍接應(yīng)?!?/br>
    他低頭看那只手。“他們要孤的性命,人只會越聚越多。”

    “殿下是東宮太子,萬不能有事。”

    “救孤的胞弟吧,”他沉冷看著,“他們不知道孤胞弟的存在,斗笠遮住他的臉,起碼他還能活著?!?/br>
    周朗愣住了。

    “孤乃東宮太子,周朗,你連孤的命令也不聽了嗎!”

    氣氛一下膠著起來,周朗握著他的手不愿意放開,馬被牽來了,他拔出刀抵上自己的喉嚨,命令周朗救他的胞弟,胞弟嚇哭了,卻沒有對他說一句拒絕的話。

    他就知道胞弟是想活著的。

    周朗最終抱著胞弟騎上一匹馬,而他騎了另外一匹更顯眼的棗紅大馬,兩人皆頭戴斗笠,只等沖出去后其中一人摘下斗笠,吸引眾人目光。

    胞弟一直看著他,而他卻沒有轉(zhuǎn)頭去看。

    “駕!”

    烈馬嘶鳴著沖了出去,在將士的廝殺掩護(hù)下沖出了包圍圈。

    反賊看著兩個馬上的少年奔向不同方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追哪個,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但當(dāng)他正要抬手掀起頭上斗笠,卻聽見另一邊忽然撕心裂肺地喊出聲來:

    “不——孤乃劉遏!”

    訇。

    他不可置信地轉(zhuǎn)過頭,眼睜睜看著胞弟推開周朗,一把翻身從馬上掙脫下來,胞弟摔在地上又跌撞迅速地爬起,一把掀開頭上的斗笠,一瘸一拐地沖向反賊。

    “孤乃劉遏!來割孤的耳朵!來??!”

    “阿云!”

    他御馬迅速就要反轉(zhuǎn)去救胞弟,猛然間周朗騰起輕功躍來,一把蹬上馬鞍抱住了他,周朗扯上韁繩,不顧他的反抗禁錮住他的雙手。

    “周朗你松開孤!”

    “來啊,你們這群窩囊——”與此同時胞弟還在往前大步走去,反賊沖了上來。

    噗嗤一聲,胞弟腳步一頓,任刀尖刺破胸膛,一下砍了進(jìn)去,他被緊緊束縛著在不斷遠(yuǎn)行的駿馬上扭過頭,看著胞弟被刀刺破后背,血汩汩涌了出來,胞弟好像低下頭看了眼,隨即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看他。

    他的嘴被周朗死死捂著。

    胞弟看著他,看著他,好像還是很害怕,面上糊著眼淚,然后好像笑了一下,一下嘔出血來,隨即被推倒在地上,眼睛還是緊緊看向他。

    反賊拿起刀劍來,割胞弟的頭,割胞弟的耳朵。

    “不,不要——”他近乎慘叫出來,又被周朗死死地蒙住了眼睛,馬蹄達(dá)達(dá)著,越?jīng)_越遠(yuǎn)。他雙眼發(fā)澀,像是有什么浸潤了周朗的手掌,他的心揪著疼,他的身子也在發(fā)顫。

    那是他的胞弟,與他一母同出的嫡親胞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