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難當 第10節
賀子裕搖了搖頭。“朕一個人走走,你們都回去吧。” 他走進藏書閣中,踩著吱呀木梯登上樓閣最高處,眺望這紅墻琉璃瓦,森森宮墻間的層層宮門,與宮門外的街坊萬家。 天上云團匯聚著,陰云層層攏下,許久,淅淅瀝瀝的雨落下,宮娥們手遮著發髻匆匆跑過,賀子裕伸手去,接了幾滴雨水,多少有些迷茫。 罷了,比起前路艱辛難言,還是努力自持吧。賀子裕拍拍臉,也不知秦見祀這廝現在何處,有沒有看出自己拿他當擋箭牌的事,千萬不要再來尋他算賬。 然而他正這樣想著,背后就有聲音傳來。 “敢問陛下,在想什么?” 賀子裕身子一僵,轉過身去,看見秦見祀正倚著書架站著,手中拿著幾本書。 真是說曹cao曹cao到,想皇叔皇叔至,不知他是何時來的,或者說早在之前就已經到了,只是賀子裕上樓的時候沒有注意到。 “皇叔這是——” “江南水患,來翻閱些輿圖古籍。”秦見祀輕嗤一聲,“為何臣每次見到陛下,陛下都似乎閑得發慌。” “……朕,其實朕也是憂心黎黍,特意來書閣看看的。” “臣以為,陛下憂心著鄭翰林的看法才是。” 果然,被他察覺了。 賀子裕佯咳幾聲,軒窗外,雨仍舊淅淅瀝瀝下著,秦見祀隨手把書放在書架上,打開輿圖看起來,神情專注,似乎已經忘了他的存在。 而賀子裕揮退樓梯口守著的宦官,尋了處臺階坐下,也托著腮看秦見祀看輿圖。 “陛下還不走?” “朕也沒打擾到皇叔,朕見皇叔一人孤寂,好心作陪。” 其實是賀子裕來時沒有帶傘,卻不好說出口,只得暗暗吩咐人去取。秦見祀見狀也不戳穿,索性任他待在一旁。 于是賀子裕又起身來,四處轉悠看看,時不時抽出幾本古籍,就在人眼皮子底下晃悠著,他忽然想著像秦見祀那般處理政務,那百姓所得著的溫飽,所感念的恩德,皆是因他所思所行而來。 如此,好像也不算白活。 賀子裕就這樣想著,也想去拿高處的輿圖看看,踮腳伸手間努力夠著最上面的古書,只是還差了一指頭的距離。 他又看看旁邊無動于衷的秦見祀,接著咬牙努力。 “嘩啦”一聲,書架最上排的書就倒了下來,賀子裕連忙伸手捂住頭,恍然間被人一把拽了過去,寬大的掌心遮在頭頂上,淺淺替他擋了下。 賀子裕磕盡懷里,近的能聞見瑞龍腦的香氣,他又抬起頭對上秦見祀目光,里頭好像透著嘲諷。 “皇叔,嗯……朕多謝皇叔。” “陛下又是想做什么?” “朕這是想幫忙分擔一二,”賀子裕點點頭,連忙找補,“朕瞧見那輿圖,想取下來給皇叔。” “陛下有心了。”秦見祀最終松開了他。 許久,王總管派人帶傘尋到賀子裕時,雨又已經停了,陰翳散去,西邊天隱隱露出光亮來,帶著淡淡的虹意。 秦見祀見狀合上輿圖,走到樓梯口,低眼看著坐在臺階上發瞌睡的賀子裕。不知為何還有幾分愚蠢地討喜,像送上門的羊羔,總對著他無事獻殷勤。 “雨停了,陛下走罷。” 第11章 、第12章 皇叔的頭疼 之后一直沒有什么事,不知道是不是賀子裕錯覺,自從藏書閣那一面過后,秦見祀對他也沒之前那么兇狠了。 起碼不會把他浸在水里,也不會拽他跪在跟前。 而太傅給他授課時,提到了一個人,楚非。 “此人是老臣埋在攝政王府的一枚暗棋,有不錯的武力,”太傅捋了捋胡須,“他自幼跟著母親,在樂坊長大,直到大半年前從江南一路上京,戶部主事買了他的賣身契,沒過多久,他便被送入了攝政王府。這在身份背景上,尋不著任何錯處。” “他作為攝政王面首,替太傅探聽王府內務?” “不錯,此人對老臣忠心耿耿,如今陛下在深宮中沒有依靠,不妨收攏此人,納為己用。” “可是朕該怎么收攏他,他不是在王府中嗎?”賀子裕不解。 “這便是老臣給陛下布置的第一個任務,”太傅笑得意味深長,“將楚非從攝政王府中毫發無傷地帶出,他,自然會為陛下所用。” · 于是接連幾天,賀子裕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如何能向秦見祀討要他的面首,又不會被他掐著脖子浸在水里。 “王孝繼,皇叔一般怎么對待男寵?”寢殿中,賀子裕斜倚在榻上,懶散問他。 “這,這老奴也探不到呀。”王總管摸了摸拂塵,“只是聽說攝政王對于這些一向是來者不拒。” “朕聽聞官員之間經常會互贈小妾與面首,”賀子裕手撐著頭思考,指尖一下下點著書案面,“皇叔會嗎?” “不多見。” 賀子裕還想問些什么,王總管連忙提醒道:“陛下,今個兒是十五,該上朝了。” “……那便傳令下去,早朝之后,朕要賜食百官。” “是。” 賀子裕起身來,深衣的衣擺掠過書案。 先皇是十日一朝,秦見祀在攝政之后就改為五日一朝,按規定六品以上官員卯時上早朝,但寅時就要在午門外等候,五更天還沒亮,肚子也挨餓,所以帝王經常會在散朝之后賜百官食,彰顯仁德。 當然這種仁德事,小皇帝先前還沒干過,于是散朝之后,那些個在袖中偷藏面餅的官員們一時竟大為感動。 “朕念眾愛卿辛勞,決定以后每初一、十五,散朝之后皆要賜食,”賀子裕坐在龍椅上,揚眉一笑,“今日還有歌舞,愛卿們且落座瞧瞧。” “陛下賜食可以,歌舞便不必了。”秦見祀出聲。 “皇叔不知,此歌舞并非靡靡之音,乃是入陣曲,”賀子裕傾身看去,“是梨園子弟為歌頌將軍凱旋而作,皇叔,也不看看嗎?” 秦見祀聞言,饒有深意地對上他目光,不知道這小鬼又打了什么算盤。 大鼓和編鐘被搬了上來,眾人皆落座,四圍岑寂之時樂師舞姬皆站其位,百官間湊首低語。 賀子裕命人斟酒,朝秦見祀敬了一杯。 忽然間,鼓聲訇然落下。 “咚——” 酒杯中,酒水微微一震,隨即鼓聲一下接著一下,咚咚敲擊得愈發急促,臺上舞者皆戴著面具,隨著鼓聲急急站起,編鐘聲悠揚而來,箏聲雄渾劃下。 秦見祀的眼睛微微瞇起。 倏然間,一個后空翻間,有舞者手執長劍躍起,銀白劍身挑動白日鋒芒,眾舞姬皆散開去,隨同那舞者一起執劍而舞,?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數劍起舞間,氣勢恢宏當真有健舞之風。 而那雄渾戰鼓音,夢回金戈鐵馬之時,秦見祀抬起酒杯的手一滯,不覺入此境中。 “陛下,你怎么知道王爺會喜歡此入陣曲?” “這還用說,”賀子裕搖著酒杯,似笑非笑,“朕先前說這曲是為歌頌一位將軍凱旋而作,那位將軍就是當年的皇叔。” 這支舞講的故事就是少年秦見祀領一千精兵奇襲后方,救出親征被困的先皇,當年戰后,先皇欲行嘉獎冊封,才發現秦見祀竟然是充軍戴罪之身。 原來早些他的父親因通敵抄家,族中男丁皆充入軍中。 于是經此一役后,秦見祀平步青云,不僅為其父通敵之事翻案,還蒙先皇賞識,在戰場上替先皇擋下多少明槍暗箭,到后來藩王作亂,他再次領兵鎮壓,受封為本朝唯一一位異姓王。 何等尊榮,皆是始于此戰,賀子裕就不信秦見祀看見這舞會不高興,到時候討要一個男寵,還不是小事一樁? “嘎吱”一聲,秦見祀握著的酒杯碎裂開來,落在桌上。 賀子裕正得意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秦見祀轉過頭,渾身散發著沉冷的氣勢,直直盯著賀子裕,“這就是陛下要臣所看之舞?” “停停停,都停下!” 有些大臣已然變了臉色,揮手喊停歌舞,舞姬們一下戰兢,全都俯身跪下去,樂聲驟然停了,百官們站起身來拱手行禮。 “王爺息怒啊。” “攝政王這是怎么了?”左相獨坐在位上,喝著酒笑道,“老夫還當這些年王爺只手遮天,已經無人記得當年屠城之事,如今竟然還能再見此舞,真是難得。” 賀子裕暗道完了,什么屠城,怎么還有屠城的事情,王總管連忙低聲解釋:“陛下說的那場戰役,那次王爺領兵救先皇,一整座城池因此被敵軍所屠,此事……是王爺的心病啊。” “你怎么不早說。”賀子裕壓低嗓門咬牙切齒。 “奴才不懂歌舞,也是現在才知道這跳的是什么呀。” 冕旒低晃,賀子裕多少也有些心緒復雜,其實他也不懂舞,只是聽聞梨園教頭說有此舞歌頌攝政王功德,便命人排練了。 卻反而弄巧成拙。 他對上秦見祀冰冷的目光,艱難吞咽了口唾沫,就聽見秦見祀說:“各位大人吃飽喝足,可以出宮了罷。” 眾臣面面相覷,行禮道:“臣等告退——” 舞姬們仍然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賀子裕看著,左相起身來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秦見祀,眾人三兩離去。 他也說不出阻攔的話來。 于是偌大殿堂中一下空蕩,除了伺候的宦官宮婢,只留下主位上的賀子裕,賀子裕緩緩站了起來,多少有點腿軟。 “這件事朕真不知……” “來人,”秦見祀面無表情,“把這群舞姬拖下去,杖責八十。” “王爺饒命啊,王爺——”四圍一下哭鬧起來,八十杖責完哪里還有命留,她們乞求著高喊求陛下開恩典,賀子裕見狀猶豫片刻,忽然抬手攔住。 “慢著,與他們無關。” “陛下要攬罪?”秦見祀冷然看著他,額間青筋畢露。 “這事,朕確實有錯,”賀子裕從臺階上走了下來,頭上冕旒輕晃,“此舞乃是梨園教頭告訴朕的,說是歌頌皇叔戰勝而歸,朕一心只為皇叔開顏,沒有細察,是朕之過。” “喔?”秦見祀緩緩抬起眼,“讓臣開顏?” “朕……近日看皇叔為江南水患多是憂心,先前在藏書閣那日,朕心煩憂,幸而皇叔陪伴在側,所以朕也想為皇叔做些什么。”賀子裕瘋狂找補,握拳低咳一聲,“朕本以為皇叔看見此舞會開心,卻不曾想會弄巧成拙。” “那臣倒是還要謝陛下了,如此大費周章,臣若再生氣,倒像是臣的不是。” “不不不,”賀子裕拽住秦見祀的長袖,抬手半遮著臉低聲道,“皇叔盡可生氣,朕這就把那梨園教頭捉去痛打一頓,好好查下幕后黑手,給皇叔報仇。但這群舞姬何其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