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難當 第9節
這廝似乎真是犯病了,寢殿中的蠟燭俱已熄滅,床幔層層放下,賀子裕放緩腳步,走到屏風旁,輕輕掀開床幔。 秦見祀正躺在床上,微微拱起身形,眉頭緊鎖。 賀子裕半蹲下身子打量,想不到權傾朝野的攝政王殿下還有這種虛弱的時候,這頭痛一定是很折磨人,倒也真是遭罪。 罷了,看在他前世的份上,就大發善心守他一會兒。 暗衛見賀子裕久不出來,偷偷進去瞄了一眼,卻發現賀子裕已經在書案前坐下,他拿起一旁火折子點了支蠟燭,翻開奏章就開始批閱起來。 那點零星燭火映在屏風上的時候,秦見祀睜開了眼。 賀子裕看奏章看得很認真,平常送到他書房的奏章都是被分揀過,無關僅要的,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這些,然而下筆的時候還是經過沉思,在小事上模糊化,像江南水患之類的大事則不能再裝傻,歸置在一旁,準備晚些時候送去給左相。 就這樣時不時傳來奏章紙翻閱合攏的聲音,研墨時候的沙沙聲,秦見祀瞇著眼望著那點光亮,又翻身接著睡去。 一直到亥時的時候宮門都落鎖了,賀子裕揉著脖頸抬起頭來,看了眼一旁更漏,才發覺秦見祀一直睡著沒起。 他打了個哈欠,準備搬奏章回寢宮。 床幔又一次被拉開,他低下頭,秦見祀的眉頭似乎已經舒展了,呼吸聲悠長安穩。床榻間淡淡彌漫著瑞龍腦的氣息,賀子裕看了會兒準備起身,猛然被人捏住了后頸。 秦見祀已然睜開眼睛,淡漠地看著他。 “皇叔,是朕,不是刺客。” 掌心帶著溫熱,賀子裕被摁住腦袋低低出聲,鼻息縈繞間,秦見祀緩緩松開了他。 “皇叔,你頭不疼了吧?” “嗯。” 賀子裕摸著后頸爬了起來,松了口氣,下次這廝睡覺還是不能靠得太近。“深夜出宮也是麻煩,皇叔不如就在暖閣中更衣睡下。” 秦見祀不答,大概是還沒有完全醒。 許久,他才撐手坐起身,一點月光從窗臺處灑了進來。 暖閣中設了爐子很是暖和,秦見祀的外衫半褪著,發絲從鬢邊垂下,看上去沒有平日里那么威嚴與沉冷,但絲毫無損俊美的容顏,他揉了揉眉心,嘶啞嗓音開口。 “多謝陛下費心,陛下早些回去吧。” “那皇叔多保重。”賀子裕走到桌案前,抱起那堆還沒處理過的奏章,搖搖擺擺地走了出去。 秦見祀隔著屏風看著,眼中神色未明。他倒是從未想過這小鬼會留下來看顧,還以為這家伙除了扮鬼臉與自尋死路,旁的就一無是處。 第10章 好騙的庭芝 賀子裕越發適應身體了。 基本每天的生活都開始固定化,小皇帝偶爾會拉著他去梨園聽曲兒,或者看看林容兒,其他時候賀子裕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御書房中的授課,多了一位伴讀,鄭庭芝。 賀子裕正愁要怎么拉攏鄭庭芝,誰知太傅已為他思慮周全,如此省下不少麻煩。而鄭庭芝既已由太傅舉薦,那就斷不可能與秦見祀牽扯過關系。 “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太傅捧卷道,“是故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敗也。” “秦見祀之權盛,朕心之愁也。” 賀子裕隨口接道,讓在座的兩人臉色微變。 “陛下慎言,隔墻有耳。”鄭庭芝垂眸,不知賀子裕這樣又是為何。 太傅一頓,又接著授課了。 太傅歲數大了,講上一段時間便要休息,賀子裕就等著這個時候,等太傅起身行禮稱說去更衣。 他顫顫巍巍地走了,御書房中剩下了他們兩人,半餉無言相對,只聽見鄭庭芝沙沙的翻書聲。賀子裕開始醞釀。 “庭芝,朕有話對你講。” “臣在。” “其實朕先前,實在有愧于庭芝。”賀子裕趁著斂袖抹了把眼睛,開始熟練地替小皇帝填坑,眼淚就這樣不要錢地掉了下來。鄭庭芝抬起頭,臉上露出訝異神色。 “陛下……” “喂,戲過了啊。”小皇帝滿臉不爽地抱胸在一旁。 “先前宦官來稟,說庭芝常常出入攝政王府,所以那時朕誤以為庭芝投向攝政王,心中甚是擔憂惱怒……”賀子裕面不改色地擦了擦眼淚,眼睛還濕漉著,他站起身來看向鄭庭芝,“這幾日每每想及做過的那些事,朕都懊悔非常。” 雖然強迫陪侍這事沒做成,但后來小皇帝時不時就招鄭庭芝入宮,羞辱于他。想來也是給鄭庭芝留下非常大的心理陰影。 “這怎么算羞辱,朕就是逗逗他。”小皇帝低哼哼。 鄭庭芝垂下眼睫,拱手行禮,“陛下,先前的事情不必再提。” “可朕在這宮中無人可依仗,如果連庭芝都要棄朕而去,朕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賀子裕抬手搭上鄭庭芝的手,鄭庭芝反射性地往后一退,緊接著連忙跪了下來。 “請陛下責罰。” “……”賀子裕見狀牙咬咬,瞪了小皇帝一眼,又一邊伸手,扶著鄭庭芝起來。“朕并無惡意。” 不過這水月觀音的相貌,又著一身體統官服,瞧這跪在地上的模樣,難怪會惹來一眾爛桃花。 “庭芝,想來幾年之前,你也陪朕做過伴讀。不知何時起,你與朕生疏如斯。”賀子裕負手走到書桌前,背對他低低開口,“朕一直盼望能與你賭書論道,卻不曾想竟然如此。” 事實是從前鄭庭芝常常勸小皇帝讀書,沒幾年就被嫌麻煩的小皇帝趕出宮去。 “難得陛下還記得這一段事,微臣實在惶恐。” “其實朕貴為天子,卻朝不保夕,”賀子裕垂下頭,裝得幾分無奈,“那幾年秦見祀一直派人盯著朕,朕不得不裝得貪玩好色,又使性子將你趕出宮……” 鄭庭芝目光猶疑,似在辨別他話中幾分真假,“攝政王也會去管陛下伴讀,此等閑事嗎?” “……” 小皇帝在旁邊笑得好大聲,又被賀子裕一瞪。 “庭芝倒是對攝政王信任有加。”他故意將這話說得酸溜溜,轉移話題。 果然,鄭庭芝沉吟了下,回答道:“微臣出入攝政王府,是為編撰庫書,借調王爺府中文書。” “當真?” “稟陛下,臣不敢有所欺瞞。” “那便是庭芝還不知那秦見祀狠厲之處了。” “他曾把朕浸在水缸之中,險些淹死朕,又曾經逼朕對他下跪!”這些倒是不假,賀子裕說得很順,眉目中也帶了凄愴,“如今宮中滿是他眼目,朕甚至不敢袒露。” “他怎么敢如此對待陛下?”鄭庭芝眉頭蹙起,伴讀之事他還勉強能半信,可說攝政王做出這般放縱之事,他反而半點不信了。 “王爺雖有攝政之權,可陛下是九五至尊……” “不過是空殼天子,叫人挾以令諸侯!”賀子裕別過頭看他,神情失落,“不信,你自去問問。” · 散課之后,鄭庭芝走了,賀子裕特地讓王總管送他出宮。 鄭庭芝遠遠走在路上,還在沉思之中,忽而看見宮道上秦見祀正負手走來。 這個點,他是要去軍機閣議事的。 鄭庭芝想起賀子裕的話,邁步上前去,拱手行禮。 “王爺。” “鄭翰林。”秦見祀垂眸,微微頷首,“起來吧。” “今日正巧,庭芝才聽說了一樁關于王爺的謠言,如今便遇到了正主。” “哦?”秦見祀負手走著,漫不經心地看著鄭庭芝跟了上來。“什么謠言。” “庭芝今日在宮中,遇到一個膽大的宮婢,她竟說王爺曾將陛下浸在水中,”鄭庭芝笑了笑,“竟敢說這樣的話,當真是不要命了。” 秦見祀腳步一頓,想到鄭庭芝這會兒應當是才從御書房出來,眉頭微挑。 “有趣。” 鄭庭芝手藏在袖中,慢步跟隨著,秦見祀的聲音便從前頭傳來。 “是本王做的,怎么,他還來與你哭訴不成?” 鄭庭芝猛然抬起頭,眼中帶了不可思議的神情,然而秦見祀卻也沒管他,徑自向前走去。 “王爺當真做了此事……” “奉勸翰林的耳朵聽事情,左耳朵進,右耳朵便可以出了。” 秦見祀頭也不回,負手走遠了。鄭庭芝立在原地,面色微變。他喃喃道:“難道這些竟是真的不成?” 王總管從假山旁出來,嘆了口氣。“說起來,就是陛下在溫泉宮中,應允放您出宮那回。” 鄭庭芝恍然想起那日在溫泉宮里,見到的賀子裕背后那道醒目的瘀痕,他目光一怔,難怪陛下那日說秦見祀犯上作亂,又著急趕他出宮。 難不成,竟是為了護住他。 “鄭大人,鄭大人?” 鄭庭芝回過神來,朝王總管拱了拱手。 “那老奴就送鄭大人到這啦,可千萬不要上奏彈劾或是提及此事,便就當聽過忘了……” “好。” · 王總管回來了,和賀子裕回稟了鄭庭芝的神態舉止,賀子裕就知道這事成了。但他撐頭歇在御花園的亭中,想著諸事不易,身邊又沒有可用之人,終歸是為難的很。 小皇帝鬧著說想去看林容兒,賀子裕只得差人把玉玨送去長慶宮,自己則接著在御花園閑逛一二。 一路上,見到他的宮婢宦官,無不俯身高呼陛下萬歲萬萬歲,只等他走了過去,才起身來接著做自己的事情。 賀子裕恍然想著,如今他替小皇帝活下來,頂著他的身子做事待人,那他此后究竟是野鬼,還是這園中的君主? 御花園中繁花似錦,每一朵都是為帝王而開,而這帝王是何人,其實無足輕重。他開始沉思,究竟是為何而活。 “陛下,您走了許久,可需要乘御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