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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欣幾乎是被拖下車的。 她扭身想躲,卻被一旁的女人猛地拽過胳膊。余光里一旁的司機也正從后備箱里拖出行李,她把箱子放好,沖這邊點了點頭便重新鉆回車里。不等車燈遠去,胳膊上傳來的大力就又將驚魂未定的人扯了一個踉蹌。在步伐的交錯中她抬起頭來,看到一片透著輝光的玻璃幕墻。眼前的建筑即使在夜色下也難掩氣派,延伸排開的房體如同來勢洶洶的巨浪。 剛才在車上她就問了,她究竟要把她帶到哪兒去。 通過車窗,她看見蔣澄星眨也不眨的眼睛。聽到問話,那雙眼睛好似笑了一下:“我們回家。” 成欣說不出話來。一路上她在腦子里構想了種種話術方案,可等到女人將她推進寬闊的平層大宅,從玄關到客廳的燈排排亮起,她脫口而出的卻只是:“我什么時候能走?” 蔣澄星穿過前廳,來到冰箱前翻找著什么,她掏出一個雞蛋問道:“好像沒什么能吃的,就下個面如何?” “我說,我要走了!” “急什么,咱們都還沒說兩句話呢。”她的語氣竟然相當熟稔,仿佛只是招待來家做客的友人。她示意成欣坐到餐桌旁,自己則去廚房找了個小鍋。 餐廳右側有一個島臺,蔣澄星就在那里著手煮面,在等待水燒開的過程中,成欣又坐不住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蔣澄星支著下巴望過來:“CiCi不想見到我嗎?” 她一提網名,成欣更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簡直像故意提醒她似的,女人又補了一句:“我還以為一見面CiCi就會高興地撲到主人懷里呢。” 成欣呼啦一下站起來,熟悉的聲音勾起腦子里荒唐的回憶,像一記重錘把她砸得暈頭轉向。來這兒之前她還有滿腹的疑問、心慌和氣惱,現在卻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快點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 然而女人說:“坐下。” 成欣站著沒動。蔣澄星從島臺邊上繞出來,她的目光不顯山露水,拋出的話語卻擲地有聲。 “不是想見我嗎?不是約好了嗎?為什么一直不回我消息,不接我電話?” “我很擔心你,一大早就起來趕飛機,我想盡快見到你,我履行了我們的約定。” 她一步一步逼近,走進餐廳的燈下,在地上投下一片陰影。 “現在我有些累了,耐心等我吃點東西?” 她來到成欣面前,好似是在問話,語氣卻不容置疑。那頭的開水冒出咕嘟咕嘟的響聲,成欣一個晃神,不慎重新跌坐回椅子。 女人轉身離去,不一會兒就端上來了兩碗面條。成欣接過她遞過來的筷子,躊躇了半天也難以動口。脖子上的環狀物一直硌得她難受,她扒開看過,雖說內側是柔軟的絲絨質感,外面卻雕了精致的銀紋,除了幾顆小寶石外,還有一顆明麗的綠寶石鑲在中間,興許是一開始扣得太緊,她剛才偷偷摳了半天也沒能把它解開。 她想起女人好像還讓她挑過項圈來著,當時究竟選了哪款她自己也忘了,但印象里的那些都沒有現在脖子上的這個來得花哨。那時候怎么也沒想到有朝一日這玩意兒會戴到自己身上。 成欣輕輕用筷子翻攪著碗里的面條,這只是最簡單的西紅柿雞蛋面,聞味道也差不到哪兒去。折騰了一晚上,眼前熱騰騰的食物本該算是一個誘惑,然而她還是沒有要吃的意思。讓人如此食不下咽的根本原因還是在于坐在對面一臉淡然的女人;她的理智告訴她要拒絕她的一切,無論是她這個人還是她做的飯。 不過當蔣澄星問起她怎么還不吃,她也只是說:“脖子……勒著不舒服。” “不早說,”對面的女人拍了拍桌子,“過來。” 成欣一愣,她第一反應差點兒拿手撐在桌上探過半個身子去。這種舉動在人家的飯桌上禮不貌禮貌先另說,她更快意識到的是距離似乎還有點太遠,夠不太著。 她站起身,繞過半個餐桌來到對面,女人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她只好自己扯開領子低頭彎腰。一種奇異的緊張感讓她汗毛直立,然而溫熱的手指撫上脖頸,隱約聽到卡扣一開,呼吸頓時暢通了不少。 “好了。”這次聽到的聲音近在耳畔,成欣嚇了一跳,連忙直起腰來。項圈還扣在脖子上,只是比剛才更松了一些,在柔和的燈光下漂亮得像是個裝飾品。蔣澄星用手虛點了一下那處寶石說道:“特別找人定做的,里面還寫了我們的名字。” “送你的禮物,我猜你比較喜歡精巧的樣式。” 成欣回到座位上端起碗,心說你哪里會懂我,跟誰稀罕你的東西似的。 但面還是可以吃的,她也餓了半天了。一碗熱湯面下肚,竟日里受到的驚嚇都緩和了些許。蔣澄星把碗筷收拾好,又擦了一遍桌子,回頭一瞧成欣還待在原位上沒動。 見人看過來,她又馬上偏過頭去,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蔣澄星這次拉開了另一張椅子,兩人坐得更近了一些,她先主動開口:“成欣。” 成欣不想理睬她,這個女人毫無疑問是個騙子,盡管她們本來也就是玩玩,她也還是欺騙了她。一想到這兒委屈的酸水又不免涌上心頭,蔣澄星高中看盡了她的笑話還不夠嗎,以至于多年之后還要親自下場?時至今日,她已經記不清當初有沒有惹過她了,似乎她們都沒有說過幾句話,怎么看自己都不該受到這樣的報復。 她感到一陣無助的氣餒,這個虛偽的人肯定從來都知道她是誰,一開始就故意接近她的;連同那份所謂的調查也是,都知道她這個人了,再順水推舟打聽些這幾年的履歷也不是難事,偏偏她被蒙在鼓里,被人一嚇就慌不擇路地把自己送到人家門口。 這下好了,成欣把女人往最惡毒了想,這人肯定是早就在等這一天了,遠在大洋彼岸還不行,她還非要飛到當面來嘲笑她。就算她自個兒沒信過那些隔著網絡的情話,但因為這人而雀躍過的心情也是真的,只不過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現在她什么都不想追究了,只求她趕緊羞辱完她就放過她。 她聽到女人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這才不情不愿地把頭扭回來。暖光從蔣澄星頭頂灑下,眉眼仍舊是好看的,只是和從前相比有什么變化她看不出來,畢竟這些年的照片都一路看過了,這張臉對她來說還算眼熟。 然而從這人嘴里吐出的字眼卻相當陌生:“抱歉。” “什么?” “今天嚇到你了是不是?不好意思,這并不是我的本意。” 溫和的微笑,誠懇的言辭,但這對成欣無效。高中的時候就已經知曉了這個人的真面目,表面上待人再親切也不過是裝模作樣的矯言偽行。 蔣澄星像是沒看到她緊鎖的眉頭似的繼續說:“還有之前,雖然我沒有刻意隱瞞的意思,但確實也沒有明示過自己的身份,這肯定對你造成了困擾,我很抱歉。” 這等于變相承認了她從一開始就什么都知道,成欣想,甚至連她們在互聯網上的邂逅都不是偶然。“別說了,我不想聽你這一套,”她深吸了一口氣,已經不能再在這個女人面前哭了,“戲耍我、威脅我,到這個份兒上也差不多了吧。” “無論咱們以前有什么恩怨我都向你道歉,放過我吧我真的要走了。” 蔣澄星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要走。”面對成欣猝然瞪大的眼睛,她又將手上的力氣松去不少,只是掌心仍向下虛蓋著手背:“我是說,如果你想走,隨時都可以走,但是我希望你留下來。” “留?什么意思?” “意思是……”成欣都要懷疑自己眼花了,她竟然從蔣澄星臉上看到某種類似于羞赧的神情。 “我們可以保持之前的游戲伴侶關系嗎?” “你……”成欣有種好氣又好笑的感覺,這人是真的不知道光憑她之前干的那些事兒就足以讓人厭惡了嗎,怎么還能觍著臉提這樣的要求? “我不喜歡你。”她說得很直白。 “我知道,你之前都跟我說過了,”蔣澄星眨眨眼睛,“不過只是玩游戲,也不需要你喜歡我。” “我也沒有你那種癖好。” “嗯?但是你之前做得很不錯啊,我還記得你在電話里……” “夠了!”成欣把桌子拍得震天響,藏在桌底下的腳趾幾乎都要把新換的拖鞋摳爛,她的聲音也跟著提高了一個度:“不要再說了!無論你說什么都沒用!我跟你以后不會再有聯系了!” “但是——但是——”蔣澄星揮手示意她安靜下來。 “聽著,你會有報酬的,無論是錢還是你看上的什么東西,”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成欣,表情也不似剛才那樣閑適,而是轉化為一種嚴肅認真的神情,“只要你想,只要我能。” 提到金錢相關,成欣多少有些啞火,她咬咬嘴唇,一邊在腦子里清點一邊說道:“我不要你的錢……之前那些我也會還給你……” ——還剩下多少來著? “我還有你的照片。” 成欣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么照片,今天羞恥的炸彈太多,都快給她炸麻了,然而這種涉及個人隱私的事情畢竟事關重大,比起沉浸在尷尬的情緒里,她還是更快警惕起來:“你什么意思?” “不……你不要誤會,我不會拿這種東西威脅別人的。假如你最終決定還是要走,這些東西我會當著你的面全部刪完。” “我的意思是……”很難得能看到蔣澄星這樣略顯苦惱的樣子,她好像在反復推敲著措辭,“我是想說,如果不是我覺得有價值的東西,我也不會掏錢的。” “跟你在一起的感覺真的很棒,我一直都這么覺得。我絕對沒有像你說的那樣要戲弄你的意思,我是認真的。” “你非要跟我老死不相往來的話……我也沒有辦法,”蔣澄星狀似無奈地笑了笑,又指了指成欣放在一旁的手機,“只是不要再說什么還錢的話了,你陪我一起玩你不喜歡的東西,是我該感謝你才對。” 成欣將信將疑地拿起手機,不一會兒還真從一堆垃圾短信中扒出了一條銀行大額資金流動的通知,時間是今天一大清早。她瞇著眼睛數了數整壹后面的零蛋,旋即震驚地抬頭看向身邊的女人。 蔣澄星彎起唇角,笑得一片燦爛:“上飛機前就匯給你了,那時候還不確定能不能見到你呢。” “成欣,現在相信我的誠心誠意了嗎?” 砸錢確實也是一個有說服力的標準,但成欣還是過不去心里那個坎兒,她別過頭道:“我們不可能一直保持這樣的關系。” “那就玩到我破產為止,到時候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拋棄我了。” “別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蔣澄星趴倒在桌上歪過臉,自下而上追逐她的眼睛,“那就限期一年?” “不行!” “半年!” “不行!” “一個月?” “也不行,你老說這么長的,沒考慮過我已經調走了要回去上班嗎?” “不如說都有了我,你居然還去考慮上那個班?”蔣澄星又扯了扯她的袖子說:“我知道的,你也不想回老家的,那我不正好可以讓你留在這個城市嗎?” 留在這個繁華的都市,留在這個靡麗的人身邊。 成欣忽然感覺聽到了某種命運的回音。這座城曾經是她靠近夢的方式,當初她來到這里的最直接動力,就是模仿眼前這人如花似錦的生活;可是如今這個一直被她眼紅的人居然告訴她,她可以成為讓她留在這個城市的手段。 然而她究竟知不知道,城市從來都不是目的—— 人才是啊。 她輕輕推開越湊越近的腦袋:“最多七天。” “好啊,”女人這回笑得更好看了,她連價都不還,“成交!” 見對方果斷答應,成欣立即后悔起來:“五……不行,三,最多三天!” “說好了七天就是七天,不許反悔!”蔣澄星一把拉過桌上還想閃躲的手,直接把人從座位上揪起來。 “你干嘛!” “這么晚了也該去睡覺了,”蔣澄星扯著人就往里屋帶,“順便一提,在這段時間內你都是我的小奴隸,記得叫我主人。” “哎不行!”成欣從走廊一路被拖到主臥門口,眼睜睜地看著臥室門在身前緩緩打開。 “至少,從明天再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