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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搖過境 第21節

    “沈大當家要點臉。我們的生意為什么到現在沒結清?”

    葉扶琉把他的折扇挪開,纖細的指骨清脆地敲擊桌面,說一句敲一下,越敲越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叫做銀貨兩訖。我的貨等了幾天了?貨款呢?”

    “貨款備好了,臨時找不著船。”沈璃慢悠悠扇了扇風,“這批漢磚不是尋常的貨物,多留在五口鎮一日運不出去,便多一分危險。不比我多說,葉小娘子你懂的。”

    “所以?”

    “還是銀貨兩訖,我沈某人不壓葉小娘子你的價,一塊漢磚一兩金,你收款,我收貨。我加個額外條件,葉家借艘船,把貨盡快運走。”

    借船不是不能商量。但葉扶琉早不是頭一天出來做生意了。雪白漂亮的手指尖在桌上又敲了敲,唇角微微上翹。

    “說得好好的借船,等船跟著你沈家商隊出了五口鎮,船上旗子標志一換,把我家船夫趕下船來,你改口說是你沈家的商船,叫我何處喊冤去?借船可以,同等價錢的信物,比方說金餅,銀錠,北方的皮貨,南方的象牙,留點下來。”

    沈璃笑了。

    葉扶琉長得處處合了他的眼,脾氣更對了他的胃口,敲得響的纖長秀氣的手指頭也覺得漂亮。他的視線盯著,手指頭敲在心尖上,想把人弄回家做夫人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沈璃目光閃了閃,裝作無事挪開,“和一艘商船等價的信物,沈家當然出得起。但等沈家商隊出鎮子卸完了貨,你家船夫領著商船順水回了五口鎮,你又反悔不歸還信物,豈不是我沈家巨虧?”

    葉扶琉敲桌子的手收回去了。看似規矩地合攏放在膝頭,艷色的大紅石榴裙襯得手指纖長雪白,手指頭卻又不安生,白生生地絞在一處,看得沈璃口干舌燥。

    葉扶琉歪了下頭,“沈大當家有話直說。”

    “為了兩邊穩妥起見……”沈璃胸有成竹說出他的打算。

    “沈家可以出和商船等價的信物,信物留在葉家,但需得請葉小娘子親自跟船。船出鎮子卸了貨,葉小娘子原地多盤亙兩日,等商船回五口鎮,等葉家把信物送還過來,葉小娘子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原來沈大當家早打算好了,你出信物,要我跟船。”葉扶琉打斷他,“但我不明白,一樁簡單生意為什么被你弄得這么麻煩?你有錢,我有船,你為什么非要跟我白討一艘船,討不著又借?你就不能直接出錢跟我買一艘船嗎?”

    沈璃:“……”這小娘子腦筋怎么轉得這么快!

    直接把船買了,沒有魚餌吊著,如何能哄得她一個當家小娘子心甘情愿跟他的商隊走?!

    第21章

    沈璃眉心一跳, 負隅頑抗,“沈家不缺商船,無需再買一艘, 只需暫借……”

    “剛剛還說沈家弄不到船,現在又不缺船了?”葉扶琉起身趕人,“沈大當?家昨夜看來是整夜沒?睡, 腦子不清醒。我不跟腦子不清不楚的人做生?意, 送客!”

    秦隴手持一根長棍,擺出打狗姿勢過來送客。

    沈璃眼皮子狂跳。

    秦隴這?個葉家大管事?來趕他出門, 他認了。林大郎那廝居然也聽葉家吩咐,手握一根木棍對他齜牙算什么?

    沈璃忍耐著沒?發?作, 起身道,“昨夜確實整夜未合眼。我先回?去睡, 睡好了再來商議。”領著幾名心腹出了門。

    門在背后砰的關上。

    沈璃回?身看了一眼, 臉色難看起來。

    軟硬不吃,還不好糊弄!這?次治不住她, 他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把人帶回?家做夫人?

    藏在袍袖中的手指動了動, 捏緊了江寧府發?往江南各縣鎮的重金懸賞緝捕令。

    黃紙公?文在掌心揉成?一團。

    ——

    大門關緊, 葉扶琉也回?身看了一眼。

    “怎么了?”素秋過來悄聲道, “看你臉色不好,沈大當?家的生?意沒?談攏?”

    “心思不知歪到哪處去了,不像專心做生?意,倒像在算計。和他談的大生?意可能要黃。”葉扶琉有點煩惱,“或許要尋新買家了。”

    素秋:“那就再尋個新買家。剛才上茶的時候,我看那姓沈的眼神不對。”

    “你也察覺了?他用話術忽悠我。”葉扶琉琢磨了一會兒, “有個把柄落在他手上,直接把他踢了有風險。得先去除風險, 再尋個買家,最后安安穩穩地把他踢了。”

    事?情就此決定下來,葉扶琉領著素秋往后院走。

    沈家帶來的不愉快被她拋在前院待客廳,邁進第二進的垂花門時,心思轉去別處,她笑出了聲。

    “素秋,我們之前猜錯了。魏家不是做鹽商的。”

    “不是做鹽商的?還有什么營生?能賺得他家許多?錢?”

    “他家啊,也是個無本?萬利的營生?。”

    素秋:?

    “無本?萬利”的營生?,是何等營生??

    娘子意味深長的一個“也”字……又是何意?

    秦隴提著木棒關好門,從身后趕來回?稟,“主家,有件事?我琢磨整個早上了,感覺不太?對,還是跟你提一嘴比較好。”

    靠近葉扶琉身側,低聲說起早晨在魏家門外聽到的動靜。

    “魏大和魏家表弟撕扯時,大喊說什么他家郎君‘退隱’,又說‘朝廷允諾不找尋’。怎么還牽扯到朝廷了?”

    葉扶琉有些詫異,停步想了一回?,越想越篤定。

    金盆洗手,可不就是退隱么。

    北方聚嘯山林的大山匪想要安然退隱,那可不是件容易事?。事?先得了朝廷允諾“不找尋”,再攜巨資身家悄然退隱江南,魏家郎君不愧是做無本?生?意行當?的同行前輩,做事?穩妥!

    “行了,此事?我心里有數,不要在外頭提起。”葉扶琉鄭重地叮囑秦隴。

    叮囑完畢,人已經走到院墻邊,她仰著頭打招呼,“魏郎君還在啊。最近早上的日頭也烈了,曬太?陽過久也不好。”

    “病中不覺熱。”魏桓簡短地道。

    始終遠眺注視著長街的視線收回?來,“沈氏出門上馬,看他的架勢,短時不會再回?返。但此人有心糾纏于?你,今日走了,明日還會再來。”

    “讓他來。”葉扶琉滿不在乎地走去廊下的木材堆積處,踢了踢幾塊散亂的薄木板,“不瞞你說,我葉家雖然人少,卻也不是吃素的。”

    她這?邊的小動作,魏桓從高處看得清楚。

    他想起不久前的某個尋常夏夜,隔壁葉家商船回?返,人和貨物?往來不休,吵得他睡不著。他于?半夜無聲無息地登樓望月,無意中發?現剛回?返的葉小娘子大半夜地站在隔壁庭院里,也是這?樣踢了踢薄木板,吩咐葉家大管事?說:

    地上現成?的坑,手邊現成?的木板,把胡麻子裝木板埋土坑里,留幾個氣孔,天亮了再挖出來……

    難得的笑意從心底升騰,魏桓的眼睛里也顯露出一絲不明顯的笑意。“葉小娘子行商自有手段。”

    今日他在木樓停留得久,日光照進木樓,映亮了蒼白清俊的眉眼。魏桓緩緩起身的同時,開口詢問葉扶琉道,“你家中木材可夠?魏宅存有少許——”

    說到半截的話語忽然一頓,肩頭晃動幾下,搖搖欲墜,魏大沖上去扶住了人。

    魏大狂吼,“郎君撐住!”

    葉扶琉還站在圍墻邊未走,吃驚地看在眼里,“這?是怎么了?”

    魏大虎目含淚,攙扶著人坐回?座椅,“今日在樓上坐得久,曬日光的時辰比往常久了些。興許是天氣暑熱,昨夜又沒?歇好,人不舒坦……也有可能是誤了喝藥的時辰……葉小娘子,你帶人盡快過來!郎君這?里需要人看顧,我去廚房尋今天份的煎藥來!”

    隔壁自己都說盡快,葉扶琉當?機立斷,“我家梯子呢?架上墻,所有人翻過去。”

    秦隴搬來兩節長梯,熟練地搭在墻頭,自己蹬蹬蹬翻了過去。

    素秋攏起長裙,第二個翻了過去。

    葉扶琉剛踩著梯子上去,想想少了個人,重新跳下來,沖邊角里喊,“林郎中,你往哪兒跑呢。梯子在這?里。”

    林郎中背著沉甸甸的大醫箱,不肯上木梯,“我乃良民,過府診治病人,為何要翻墻而入啊。明明魏家有門——”

    “誰有空給?你開門?”葉扶琉攆鴨子似地把林郎中攆過去了。

    一行人登上魏家木樓時,木樓四周卷起的竹簾都被放下了,遮蔽外頭灼亮的日光。

    已經六月中了。不比五月時早晚還有涼風,六月的江南天氣連風都是熱的,一大早地暑氣升騰,葉扶琉只是翻個墻上樓的功夫,鼻尖上已經沁了汗。

    “好熱好熱,木樓上怎么像個蒸籠似的。”葉扶琉拿衣袖扇風,連聲地喊熱,“這?么熱的地方,你家郎君居然還能穿得嚴絲合縫的,坐在日頭下面曬太?陽?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魏大拖來小榻,把緞面引枕全扔地上,露出下面的竹榻面,把主人安頓好,解開修長脖頸下扣緊的海青色衣襟,露出久不見?日光的蒼白肌膚。

    魏大忍著淚說,“我家主人自從生?病,手腳冰冷,夏日也會畏寒。只有日光照在身上,冰涼的手腳才會有些暖意,他不覺得天熱……”

    素秋尋來了上次的黑釉兔毫茶碗。魏家人少,置備的物?件也不成?套,只有一個壺,一個杯。葉扶琉倒了半杯冷茶,端過來小竹榻邊坐下。

    魏大試圖喂水,但半昏迷中的人牙關咬緊,輕易灌不進去,還是旁邊的林郎中從醫箱里取出一根細長木篾,壓在舌根處,喂進兩口茶水。

    “瞧見?了嗎?” 葉扶琉冷不丁問,“口腔咽喉的潰破癥狀如何了?”

    林郎中倒不是完全的不靠譜,心里記著癥狀。剛才借著喂茶的功夫已經望了診,一眼看清楚時,額頭的汗唰得下來了。

    林郎中嘀嘀咕咕,“如此嚴重的潰破癥狀,我出診多?年還是頭次看見?。丹火攻心,丹毒嚴重,到底用了多?久的丹?哪種丹?再嘴硬不肯說,病人眼看著快不行了。”

    魏大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扇他, “你這?庸醫!跟你說了我家郎君從不用丹——”

    葉扶琉抬手一攔,“聽他說完。”

    林郎中眨巴眨巴小眼睛,泛出感動的光芒。葉家小娘子果然是難得的好人吶!

    他這?回?望聞問切,更加篤定病情,底氣來了。

    “丹火燥熱,中丹毒的病人體溫過高,癥狀正是怕冷!三伏天蓋被子,時常引發?中暑。魏家郎君的癥狀完全對應。”

    “咽喉口腔潰破是體表癥狀,咽喉顯露出潰破時,其實五臟六腑都已受損。丹火攻心,豈是說說而已,哼。”

    “你家郎君的丹毒極為深重啊,至少三年不止,嘖嘖,可能連續服用四五年往上了,棘手得很。你這?家仆隨身侍奉了郎君幾年啊?在你隨身侍奉之前,魏家郎君或許已用了多?年的丹藥了。”林郎中往上翻了個白眼,“你家郎君不告知你,你又如何知曉。”

    魏大啞了。

    眼角通紅,轉頭去看此刻安靜臥在竹榻上的郎君。

    良久才艱難道,“我確實并非時時刻刻跟隨郎君。中間有幾年不在身側……當?真是極嚴重的丹毒?不是思慮過度,脾胃虛弱?不是炎熱苦夏,導致咽喉口腔潰破?”

    林郎中嗤笑,“尋常的苦夏,哪有這?么嚴重的潰破癥狀?你未見?到潰成?什么樣了?”

    魏大吶吶道,“郎君從不讓我看。我不知……”

    葉扶琉插嘴,“魏郎君這?兩日的口腔潰破有所好轉,不如之前苦痛了。”

    魏大和林郎中齊齊瞪眼,“葉小娘子怎么看出來的?”

    葉扶琉做了個握杯喝水的動作。

    “你們沒?注意么?他喝水多?了。之前飲水苦痛的時候,可沒?見?他接連喝水。但今早上說話時,我見?他邊說話邊喝水,飲了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