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過境 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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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 “哎,三郎。”祖母跟在后頭喊,“君子貴在端方,莫頑皮啊,三郎。” “多多念書,長大成才,莫要墮了祖上名聲啊,三郎。” “三郎,魏桓!”祖母年紀大了,顫巍巍跟不上他,氣得拄著龍頭拐杖在身后喊,“往哪里跑,你個淘氣鬼!你阿父的牌位在隔壁看著你!” 魏桓從微恍神的狀態里回過神時,他依舊坐在木樓高處,手指捏著清香涼口的芙蓉涼糕。 涼糕表面軟滑,冰冰涼涼,滑下潰破腫爛的口腔咽喉時,居然沒有帶來習以為常的劇痛刺激。 久違的清甜香氣彌漫在口腔里。 剛才晃神的功夫,也不知吃用了多少,并未感覺惡心欲嘔,腸胃傳來久違的飽腹感。他把剩下一點涼糕放回瓷盤,喝了口水,擦手起身。 走下木樓時,視線掃過圍墻對面,陌生相貌的俊朗男子領著兩名親隨,正慢悠悠背手在葉家庭院四處晃來晃去。 “那是何人?” 魏大在身側應答,“剛才素秋娘子送朝食過來,仆問了兩句。說是江南出名的沈家商行的大當家的,早上登門來談生意。” 魏桓的視線從高處掠過。 沈璃站在院墻邊,正和廊下蹲著挑揀木料的葉扶琉說些什么。一雙精明狐貍眼時不時往廊下掃去一眼,有意無意往葉家小娘子低頭時顯露的雪白脖頸處打量。 魏桓繼續下樓,邊走邊低低道了句。“此人別有所圖。” 魏大:“啊?” “等下歸還碗碟時,去隔壁問一句,葉家人口單薄,護院不足。可需要替她出力,把來人處置了。” —— 隔壁魏家傳來的話,叫葉扶琉笑了一早上。 “不不不,魏郎君別誤會,我們葉家是正經開門做生意的行商。” 葉扶琉忍著笑,好言好語叮囑魏大收刀回去,“生意人講究個利字,其他的不大講究。只要做得成生意,隨便沈大當家在葉家閑逛到晚上都行。生意做不成,我家有的是把人趕出門的大竹掃帚。” 魏大腰刀歸鞘,收了滿身殺氣,茫然回去復命。 葉扶琉回身走過院墻時,抬頭笑看一眼。陽光從東面移去頭頂,木樓上早無人了。 看在魏郎君有心的份上,替他問一句林郎中的底細吧。 葉扶琉拎起一塊涼糕,叼在嘴里,等沈璃在庭院里又慢悠悠轉悠了半圈,轉到面前時才開口問他。 “聽聞沈大當家在江南人脈廣闊,打聽個事兒。” 沈璃撩袍在對面石桌椅坐下。“稀罕事。葉小娘子請問,沈某知無不言。” “出診費收二兩金的那位鎮上名醫,林郎中,究竟是名醫還是庸醫?”葉扶琉沖隔壁努嘴,“隔壁魏郎君重病纏身,花了大價錢請來林郎中診治,會不會誤事?” 沈璃還當真知道,聽了當時便笑了。“原來打聽的是他。林郎中是個奇人。” “若是他是個庸醫么,倒也確確實實治好過幾例絕癥,否則他的名聲從何而來?但若說他是個名醫么……此人一頭扎在錢眼子里,又是個爛嫖爛賭之人,診金轉手進了青樓賭場,又愛酒后泄露患者家中的陰私暗事,毫無醫德可言,未免辱沒了名醫兩個字。” “那上次被大戶人家花費重金請去,又趕回來這事兒呢。” “聽說過幾分。說來話長。” 沈璃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清茶,不接下去說正事,卻轉開話題,“說起來,自從沈某上了一次葉小娘子的商船下來,隨身的玉佩就不翼而飛,再也尋不著了……” 葉扶琉渾不在意地擺弄自己白生生的指尖。 “竟有此事?” 沈璃的笑意深了幾分,并不點破什么,把話題拉回來,繼續往下說道,“二兩金請林郎中去看診的,是江寧府內出名的高門大姓,建武候府上。看診的是老建武候。” 建武侯上了年紀不服老,吃多了壯陽丹藥,丹火攻心,又房事不忌,陰陽失調,引發內虛癥狀。林郎中出診開方,方子本身倒無什么差錯。 沒想到三兩日后,老建武侯的病情和起因竟不脛而走,在江寧府的大小酒樓傳為笑談。原來是林郎中揣著診金上酒樓喝花酒,酒后管不住嘴,把建武侯府的隱疾陰私抖摟出來,當做趣聞說給了侍酒花娘。 醫者無口德,建武侯府的隱疾成了坊間笑柄,挨一頓胖揍被人扔回來,純屬活該。 葉扶琉聽明白了,“所以是人品太差,和醫術無關?” “人品確實太差。至于醫術是否可行,這個,不好說。” “聽起來是個不省心的貨色。”葉扶琉聽夠了八卦,起身送客,“時辰不早,慢走不送。” 沈璃的笑容凝固了瞬間,“你我閑聊半日,還未入正題,談生意。” “還要談什么?早和你談好了。”葉扶琉驚奇道,“一塊漢磚一兩金,自備商船拉貨。話沒傳到沈大當家耳朵里?不能吧。我托秦隴親自過去傳的話。” 沈璃擺擺手,不以為然,“貴宅大管事親自登門,話早傳到了。但葉小娘子,生意不是這么談的。俗話說的好,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這么大一樁買賣,當然要慢慢地談,詳細地談——” “我做生意從來就是這么談。獨家貨一口價,童叟無欺。我不欺別人,你們沈氏大商行也別來欺我。說好的價錢又反悔壓價,沈大當家,你玩兒什么花樣呢?” 葉扶琉重新蹲去廊下陰涼處,這回眼皮子都不抬,繼續翻看起地上的紅木料,“給你數五聲的時間考慮。要不要?同意直接把貨拉走,不同意你自己麻利地滾。” 沈璃:“……” 葉扶琉果然數起數,“五,四,三,二——” “要!”沈璃深吸口氣,“兩百三十金,全要。” 他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動的太陽xue,“給我兩天時間準備貨款。我還需弄艘船來。” 葉扶琉這才起身走回來,算是正眼看了他一眼。“還算干脆。那咱們這回算是談成了?” 沈璃:“……談成了。” 從堂屋里請出關公像,兩邊各自上香,在關公面前三擊掌,算是把這樁大買賣定下。 葉扶琉喜歡爽快人。沈璃之前嘰嘰歪歪的,她差點要把人從合作名單里踹了,還好最后應得爽快,好感拉回來不少。她打開荷包,留戀地摸了把手感溫潤的雙魚白玉佩,遞了過去。 “說來也巧,沈大當家的玉佩上次落船上了。我替你收著,順便賞玩了幾日。既然是心愛之物,我不奪愛,拿回去吧。” 沈璃不接,反倒往回推了推,“入了葉小娘子的眼,拿去繼續賞玩吧。” “哎?怎的突然爽氣起來了。” 沈璃從打擊中恢復過來,依舊掛起斯文笑意,“兩百三十兩金的大生意都一口價了,百十貫錢的小玩意兒,就當添頭吧。下次再有生意時,葉小娘子第一個想到沈某即可。” 葉扶琉笑應下,“沈大當家信譽卓著,在江南兩路做生意,自然要先緊著沈家做。” 沈璃往外走出幾步,聽到背后關門的聲音,回身看了眼,唇角掛著的笑意變淡,面色不怎么好看。 葉扶琉砰地關了門,人在門背后低聲咕噥一句,“裝模作樣的大尾巴狼。” —— 傍晚時分,倦鳥歸巢。木匠帶著徒弟回家,明早再來。 天氣逐漸轉熱,傍晚又煮了消暑的綠豆百合甜湯,湯里放一把子碎冰,清涼到脾胃里。 葉扶琉暢快地喝了整碗冰鎮綠豆甜湯。想起脾胃,就想起了隔壁的魏郎君。 “做鄰居這么久了,不知隔壁郎君在家里行幾,整天魏郎君魏郎君的渾叫。如果是家中獨子,理應稱呼魏大郎才對。” 素秋捧著甜湯坐在對面,笑出聲來,“豈不是跟魏大撞了?魏郎君肯定不在家中行大。” “也對。”葉扶琉捧著甜滋滋的綠豆湯,隨口說,“等下送一碗綠豆湯過去,順便問問?” 天氣熱,素秋懶懶地不大想動,“甜湯也要送么?” 葉扶琉的眼睛彎成了愉悅的月牙兒,“想想我們收的三塊足金餅,包整年的甜湯都夠了。天氣熱,你別動,喊魏大過來拿就是。” 素秋立刻想起隔壁的大手筆買賣,輕輕抽了口氣。 “魏家這般有錢,是不是哪里的大鹽商?”素秋猜測,“娘子難道想和魏家郎君混個面熟,以后有人牽線搭橋,我們也能入行做起鹽引買賣?” 葉扶琉對鹽引買賣毫無興趣。 相比于魏家到底做什么巨富生意,她對魏家木樓門面的兩根金絲楠木大柱更有興趣。 魏郎君本身也挺有意思。 “身上的病罕見,人的性子也罕見。實在太靜了,我覺得他整個月說的話都沒有我一天多。”葉扶琉回想了一陣,補充,“眼睛漂亮。或許是瞳色深黑的緣故?我從未見過哪家兒郎的眼睛長成他這樣,眼神仿佛會說話似的。” 她坐直身,擺出魏郎君每天在木樓高處的端坐姿勢,人紋絲不動,只眼風往邊上盯一眼,“詢問。” 視線往下,冷淡瞥了一圈挪開,“質疑。” 視線往上,輕飄飄地挪開,望向天邊。“懶得理你。” 素秋笑得嗆住了。 第14章 林郎中在酒樓上喝花酒。 他最近得了一塊金餅,春風得意,醉醺醺和相熟的酒樓花娘吹噓。 “老子時來運轉!這么大……一塊金餅的……出診謝禮。魏家慧眼識人吶!” 花娘們簇擁圍坐,殷勤笑語,“當真?還不快把金餅拿出來,讓姐妹們掌掌眼。” 林郎中大著舌頭,“昨天還帶在身上,今早進了賭坊……賭、賭沒了一半,金餅押給莊家了。” “嗤——”圍攏花娘瞬間走了一半。剩下的塞過去酒杯,“好了林大郎,鎮子上誰不知道你?少胡亂說話,多喝酒。” 林郎中喝了個酩酊半醉,大著舌頭指點江山,“說起來,魏家隔壁的葉家,葉小娘子……當真是個行商?做的好大一樁布帛生意?她真不是哪家大戶安置的外室?” 相熟的花娘毫不客氣啐了他滿臉。 “林大郎,再不管管你這碎嘴,當心哪天被仇家拔了舌頭。葉家停在船塢的船隊你沒見著?四十艘烏篷船!吃水吃到船舷,裝滿了布帛綢緞!以葉小娘子的豪富身家,全鎮子幾座酒樓連帶我們姐妹都能買下了,做什么狗屁外室?” 林郎中搖搖晃晃地起身擦臉,嘴硬說,“我不會看錯!上個月……在江寧府,我跟著馬車,半道撞到杏花樓的行首娘子,隔簾見過一面……那行首娘子的骨相,就是葉小娘子!” 四周圍攏的花娘們哄笑起來。相熟的花娘又笑啐他一口。 “隔著馬車簾子也叫你瞧清楚骨相了?林大郎,快管管你自個兒的嘴吧。當心葉家小娘子帶一群掌柜的找上門來,叫你再吃一頓好打!” 連片哄笑聲中,林郎中自己也懷疑起自己來,“我看錯了?” 推杯換盞的鼎沸哄鬧中,一個面相精明的小廝過來找人,“這邊閣子喝酒的可是林郎中?我家主人有請。” “哪個尋我?” “主人的名頭不好說,但人從江寧府來,久聞林郎中大名。今日停駐五口鎮,在隔壁的閣子聽到幾句言語,我家主人覺得有趣,邀林郎中過去談一談……關于江寧府杏花樓的行首娘子的趣事。” 說罷在桌邊輕輕放上二兩金。 林郎中眼皮子劇烈一跳。 隔壁閣子用竹簾和屏風擋開,露出華貴錦袍的一截衣角,黑色麂皮長靴。絹帛屏風隱約顯出年輕勁瘦的側影來。 林郎中拽長了脖子也沒瞧見人臉,黃澄澄二兩足金攥手里,膽氣橫生,他搖搖晃晃起身,“帶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