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寄生 第91節(jié)
安蒲卻沒有聽他的話。他一直看著,不曾移開一下視線,刀鋒下的每一道破裂,每一股噴濺的血,他都沒有放過。也一直記得安復容咽氣前嘴角浮起的微笑。 終于堅持到了底,終于保護了安蒲,他很欣慰。 可是靈參安蒲,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內(nèi)心化成了妖魔。 安復容的殘骨被掩埋進梧桐樹下。五個尋參人眼中帶著食人后的腥紅,以不能沖撞參神為由封了小院的門,憑著在鎮(zhèn)子上的威望,不準人們再進去。 石盆中的參精俯視著地上的血跡滲入土中,干涸,變成暗色的漬印。慢慢地積起了灰土,掩蓋了罪惡的痕跡。又不知多少天過去,風吹雨淋,之前修好的屋頂又漏了,梁木漸漸腐朽,終于在一個雨夜斷掉,石花盆跌落下來摔破,山參落地化為綠衣少年,走到小院中的梧桐樹下,久久佇立不去。 那一夜電閃雷鳴震天撼地,世界仿佛要傾覆一般。天寶鎮(zhèn)的人們被異常的雷聲嚇得心神不寧,不能安臥,各家主人悄悄地起身燒香拜神,乞求平安。 他們家中所供的神像都是參神。 那一夜,所有拜神的人都對發(fā)生的事情終生難忘。他們手執(zhí)著線香叩首時,聽到一聲裂響。抬起頭來時,看到參神像無緣無故地碎成了渣。 每一戶人家的參神像都莫名其妙的破碎了,一尊未留。 第182章 誰讓他投錯胎的 整個天寶鎮(zhèn)從此沒落。 人們只嘆息著天賜氣數(shù)有耗盡的一天,事情的真相,卻唯有五個尋參人心知肚明。他們把做過的惡事守口如瓶,也害怕參神報復,起初過得膽戰(zhàn)心驚,然而數(shù)年過去,什么禍事也沒發(fā)生。令五個人暗暗驚喜的是,他們自身仿佛擺脫了歲月的拖累,從不生病,衰老得很慢,看上去比同齡人年青許多。 不由暗暗竊喜,難道是要長生不老了嗎?那一夜手上沾了人命的心驚膽戰(zhàn),總算是沒白干! 聽安蒲講到到這里時九蘅心中頗是硌應,出聲道:“縱有今日報應,那些年他們享的福也便宜他們了。” 安蒲道:“確實如此。可是那時的我,只是一個小小參精,除了毀了神像表達憤怒,斷了他們的生計,別的法子也使不了。” 九蘅同情地看他一眼。當年的安蒲雖是精怪,也是個精怪中的弱質書生。 安蒲的目光轉到常老大變形的臉上,森然一笑:“不過,他們活得久一點也可以,老死了,就等不到我今日的回歸了。” 五十年后的安蒲回到鎮(zhèn)子上時,并沒有第一時間露面,而是在深夜時先后顯形在五個尋參人家里。昔日的尋參人的年齡都在百歲左右了,雖然高壽,但還是日漸老態(tài)龍鐘。他們還是時不時惋惜著當年沒有捉住參神。僅分食了一個服過參種的人就得長壽,若真抓住參神本尊,肯定能長生不老!每每想起,頓足懊惱不已。 然而那天深夜,他們在各自的家中驚醒,隱約看到屋子里有一個綠衣少年,頭上生著五粒紅珠。老家伙呆怔之后,突然醒悟了過來。參神!參神顯形了! 他們的老胳膊老腿分外矯健,從床上跳起來朝少年撲去。綠衣少年輕巧地躲避幾下,遁土消失。 他們失望之后,又迎來驚喜——地上掉落了一粒紅瑩瑩的參種!服了這粒參種,必會再增幾百年的壽命吧! 五個老家伙雖不在一處,行動和表神卻如出一轍。他們喜出望外,卻拼命把笑聲壓住,臉因為興奮和貪婪而扭曲,把參種抓在手里,鬼鬼祟祟側耳聽一聽,生怕家人聽到了來搶他的。夜長夢多事不宜遲,一口吞進肚里,放心了,保險了。 安蒲的嘴角彎起嘲諷的笑,對九蘅和樊池道:“二位,就是這樣,是他們來搶我的參種的,不是我硬塞給他們的。” 安蒲說的沒錯。九蘅默然一下,道:“只是他們沒有想到,你的參種與五十年前不一樣了,是嗎?” “對。”安蒲說,“正是因為我學來了本事,有能力給他們安排一個合適的歸宿了,所以才回來的。在他們開始病變后,我又顯形告訴了這五人長生不死的辦法。”他的目光冷漠地落在常老大身上,“二位請看,常老大把自己的參種送與兒孫,終于求得一個長生不死,他一定,開心得很。” 常老大在地上掙扎了一下,破裂的嘴部發(fā)出模糊的嗚嗚聲,好像并沒有很開心。 安蒲呵呵笑起來,笑聲低沉凄涼。 九蘅悲憫地想,做到這一步,大仇得報,安蒲也沒有很開心。 她終于將憋了很久的話問了出來:“安蒲,這五個老畜生,給他們何種悲慘的下場都不為過。可是,其他人……”她的眼中忽然閃起希冀:“你其實并不想害其他人吧?” 安蒲纖眉一挑,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其他人與我何干?我只賜了這五人參種,被連累的其他人,其命債要算在這五個人頭上!” 九蘅心中一急,道:“安蒲,你明明知道五個老畜生有多貪婪,明明知道對著親人下手這種事一定做的出來,你是利用了他們……”一邊說著,著急地朝他走近了一步。看到安蒲警惕地臉色一變,忙道:“先別走!你知道東街口的那家客棧嗎?那里有個孩子叫阿梁,他的父母為了救他,把阿梁的參種想喂給我們吃,被阿梁阻止了。被連累的人里,有許多是阿梁這樣善良的啊……” “東街口客棧?”安蒲笑了,“那家人是姓胡吧?阿梁有個爺爺吧?那個老家伙便是五人之中的胡老五啊。” 九蘅滯了一下,艱難地道:“胡老五該死,可是阿梁……” 安蒲森然道:“阿梁也該死。誰讓他錯投成胡老五的后代!” 第183章 紅繩能套住參精 安蒲笑了,眼瞳毫無溫度:“是我教的沒錯。會讓他們參變得慢一些,也沒錯。可是并非什么手下留情。我只是……”他的笑容消失,變成深切的恨意,“想把他們痛苦的過程延長。他們煎熬得越久,我便越痛快。這個鎮(zhèn)子上沒有好人,他們的子子孫孫都不會是好人。他們?nèi)荚撍馈!?/br> 九蘅還想再勸,樊池腳步微微一動想趁機把安蒲揪住,安蒲敏銳地捕捉到了,嗖地一下沉入地面不見。 九蘅奔過去在安蒲原來站的地方踩了幾踩,原地轉了個圈,頓足道:“又跑了!真是的!” 樊池無奈道:“參精本來就是特別難抓的。”想了一想,手攏在嘴邊喚道:“招財!” 沒一會兒,巨獸從街道的另一頭奔騰而來,蹄下塵土飛揚,徑直踩過地上蠕動的常老大,咔嚓聲過后,好像稀碎了。九蘅顧不上管那些臟東西,招呼道:“招財,過來,聞聞。” 招財莫名其妙地走到院門內(nèi),被她一把將大腦袋按向地面:“你聞聞這地面上的味道,那是參精的氣味,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找到他。他可能會藏在那片山里。”她指了一下北邊。 招財嗚嚕一聲表示聽懂了。她又揪著它的耳朵囑咐道:“你記著,如果發(fā)現(xiàn)這人的蹤跡,不要驚動他,回來喊我,聽到?jīng)]!” 招財一躍而去。 樊池無奈地低眼看著九蘅,“你有沒有想過,安蒲本人也未必有治愈阿梁的辦法?” “那……總要試下的。”她忽然躲開了他目光,“總要找到他……問個清楚。” 她的話好像說了一半,他也沒有追問。睫下目光閃動,沉默了一下,伸指,將她頸間系了骨珠的紅絲絳解下來,挽了幾挽,打出了一個活環(huán)結,套在了她的左腕,變成一條漂亮腕飾。 她不解他為什么忽然開始打扮她:“你干嘛?……哎挺好看的,你手真巧!” 他被夸得忍不住微笑:“山參用紅繩系住就跑不了,參精厲害得多,普通紅繩對付不了他。不過這條拴了獬牙珠的紅絲或許可以。若能再看到他,你就解下來朝他扔過去,看能不能套住。” “哇!這么厲害!你好棒!” 回到胡家客棧的時候天已是子夜時分,窗戶里黑洞洞的。現(xiàn)在他們知道為什么家家戶戶不點燈了,參是草株,參變的人也有了草株的習性,怕火。 二人的腳步一時遲疑。盡管他們沒有做出承諾,但里面的阿梁免不了暗暗抱了希望。他們不太有勇氣面對他。門內(nèi)的人已聽到了動靜,腳步沉重地來開門。 是阿梁。少年的眼中亮亮的:“你們回來了?快進來。” 他人二人凝重的表情中就猜到事情仍然沒能解決,也沒有急著問,招呼他們進屋,返身把門關上時,臉上的失落一閃即逝。再回過頭來時已恢復了輕松的神氣:“你們餓了吧?我娘給你們準備了飯菜——這次是干凈的啦!她不會再做那種糊涂事了。” 他走到柜臺前的飯桌前,掀起一個竹籠罩,露出底下的幾樣簡單飯菜:“都快冷了,快些吃吧。” 二人謝過,坐在桌前。九蘅邀阿梁一起吃。阿梁搖搖頭:“生病后我就只能吃冷飯,也吃得很少就飽了。” 九蘅心中一酸,低頭吃菜,不敢看他的眼睛。一陣沉默之后,阿梁忽然道:“如果不要有生人再來鎮(zhèn)上,我們這些生病的人全都變成樹以后,這個病就可以斷絕了吧?” 九蘅頓了一下,艱難答道:“是這樣。不會再有人無緣無故發(fā)病了,現(xiàn)在傳播的方式只靠參種了。” “那也好。”阿梁的嘴角彎起一絲淺淺的笑,“能有個終結也好。哥哥jiejie是有本事的人,能不能把守住鎮(zhèn)口,不讓人進來,也不讓人出去。直到這里所有人都變成樹……燒一把火,把參樹燒了,害人的參種全燒成灰,這個病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世上了吧。”少年的目光落在桌面,平靜而憂傷。 “阿梁啊……”九蘅覺得心口仿佛被堵住一般,不知該說什么好。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輕響。九蘅和樊池同時轉頭看去。因為阿梁家的人生病后手腳不便,客棧的窗紙碎了也沒有重糊,透過破洞,借著外面月色,視線捕捉到了一片碧綠衣角。 安蒲! 第184章 是誰傳授你巫術 套住安蒲了!他無法土遁,只能狂奔了! 骨珠是有靈性的,主人既將它拋出,它就自動鎖定目標準確地纏繞上去。 九蘅嚷了一聲“安蒲站住”,拔腿就追。樊池緊跟而上,但跑了一段慢慢停下了,目送著九蘅和參精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 恩……讓她自己去吧。或許她有話要跟安蒲單獨聊聊。 九蘅這一追追了大概有十里路,直到與安蒲雙雙力竭,先后撲倒在地。 “別……別跑了……我不會殺你的……”九蘅趴在地上喘息著說。 “不跑了……跑不動了……”安蒲仰面躺著,四肢攤開,上氣不接下氣。他常年靠土遁移形,缺乏運動,幾百年沒這么跑過了,快要累死了。 兩人緩過一口氣,各自坐起來,隔了兩丈遠對視一眼。安蒲苦笑一下,揪著腰間紅繩看了一眼:“什么東西這么厲害?居然能拴住我。” 九蘅道:“是仙家之物。樊池其實是神族人。” “哦……原來是這樣啊。”安蒲輕嘆一聲,“是命數(shù)如此。” 九蘅道:“你復仇事出有因,五個尋參人罪有應得。可是畢竟有許多無辜的人被連累了。你放過他們,我們也放過你。” 安蒲冷冷道:“如果五個尋參人不把自己的參種贈人,讓參變之癥在自己身上終止,就不會有無辜者被連累。殺死那些所謂的無辜者的,是那些人心里被激發(fā)的惡,不是我。” 九蘅嘆一聲:“是啊,參種贈人即自救的方式,喚醒了人心中的惡魔。可是事態(tài)已經(jīng)走到了末端,終結者便是心中沒有惡魔的人。比如阿梁。剛才在客棧窗外,你聽到阿梁說的話了吧。” 安蒲默然一下,道:“沒想到胡老五也能有如此純良的后人。可是,誰讓他是胡老五的子孫呢?你不要再說了。實話告訴你,就算是我心軟,也沒有辦法治愈已經(jīng)發(fā)生參變的人。”他的心深處或有悸動,目光卻冷漠依然。 九蘅頗感無奈。深知安蒲有過那一番可怕經(jīng)歷之后,對凡人已沒了感情,難以勸得動他。沉默一陣,臉上露出猶豫的神氣,忽然問道:“安蒲,有件事你能不能跟我說實話?” 安蒲坦坦然看過來:“方姑娘請問,在下知無不言。” 她心中忽然想要退縮,卻還是問了出來:“以種子使人參變的本事,是誰傳授給你的?”聲音微微發(fā)著顫。 參精雖是妖怪,卻是只會救人不會殺人的靈物。能完成從精靈到妖魔的轉變,僅僅有仇恨是辦不到的,因為他沒有殺人的妖術。是誰教會了他,讓原本堪比仙丹的靈藥,化作致人參變的毒丸? 心深處有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自己,仿佛站在深不可測的黑水之畔,水中有頭叫做“真相”的巨獸要浮出水面,想跑又不能跑,她要看清“真相”的臉,是不是長著她猜疑的那個人的臉。 只聽安蒲答道:“是偶然遇到的一個風貍教給我的。” 九蘅腦袋“轟”的一聲,似有什么炸裂,有迷霧散開,有冰山露出一角。 果然,果然是他。 安蒲沒有發(fā)覺她神情的異樣,接著道:“其實五十年來我一直不曾遠去,一直徘徊在天寶鎮(zhèn)的周圍,雖滿腹怨恨,又不知該如何報復。大約三個月前,在北邊山林中與風貍相遇,他傳授了我把參種化為毒物的妖術。” 九蘅抬起眼來看著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么……你……你的眼睛……” 安蒲微微吃了一驚,下意識地低頭掩了一下雙目,慌道:“我的眼睛怎么了?變成那個怪樣子嗎?抱歉,我已經(jīng)盡量控制了……” 九蘅搖頭:“沒有,現(xiàn)在沒有。可是有時候會變的是嗎?……黑眼珠會縮成黑月的形狀。” 安蒲訝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是的,是那個樣子。風貍傳我術法的時候,沒有告訴我眼睛會變,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的。不過也沒什么可抱怨的。作惡事就會變成丑樣子,也是理所應當。只是……若有一天再見到復容,不知他會不會嫌我丑。”神情黯然下去。 九蘅收拾了一下震散的心神,從懷中摸出一個畫軸,揚手丟給他,“這是安復容畫的吧?還你。” 安蒲接在手中,把畫緩緩展開。畫中的安復容潔凈的笑顏一如往昔,望著石盆中的山參。安蒲的指端輕輕撫過畫中人的臉,話音如輕聲的嘆息:“我已化作骯臟的妖魔,復容卻永遠是天上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