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寄生 第63節
她長長舒一口氣,對阿步說:“好了,你可以把匕首放下了。” 阿步頭一次見識進寶的能力,倒是驚訝得忘記動作。銀山趕緊地過去抽走他手中匕首,一腳把他踹倒:“你他媽能不能惜命一點!”用力把匕首扔進湖水里。 阿步坐在地上,癟著嘴揉著被踹痛的肚子。 齊膝湖水中,樊池指著困在榕樹根中的“九蘅”,厲聲道:“你,從她身體中出來!” “九蘅”嘴角微微一揚:“我偏不出來。你拿我有什么辦法?” “你……”樊池死死盯著她:“區區美人詛,你以為你賴在里面就拿你無可奈何了嗎!” “九蘅”訝異地揚了揚眉:“你居然猜到我真身了?” 他冷聲道:“可惜猜出的有些晚。” 先是看到九疊樓里那些被打翻的水器,又看到魑長老流露出對銅葫蘆的恐懼時,他已隱約猜到了幼煙的真身。 許久以前的白澤傳授了他一些有關美人詛的知識。 有一種東西有借水瞬移的本事——百尺之內,只要有一杯水的分量,它就能從一方水移到另一方水。比如說,它能融化在此處的水杯里,卻從彼處的水葫蘆里冒出來;進到此處的水葫蘆里,又能從彼處的湖水中冒出來。這個東西叫做美人詛。 幼煙就是美人詛——水里那些美人萍最終造就出的妖邪之物。它形成的方式極惡。先要有一個女孩在自愿的前提下溺死在湖水中,將她的尸體埋入湖底淤泥為“萍根”,然后長出一棵能拉人溺水的美人萍。每拉下水一個妙齡女子,就多一浮萍。及至在同一水域溺殺百名女子,“萍根”會吸取這些女子的怨氣,最終形成美人詛,離開水時恢復她生前的樣貌,入水溶化為無形無質,而且能借水移形。 煉就它的人的目的是殺人,美人詛是天下無雙的暗殺工具。只要目標身邊有一杯分量的水,它就能借水來到目標身邊,從他手中的杯子或水壺里冒出來,附到他的身上,掌控他的肢體和行動。 即使這個人獨處密室,也阻止不了他被殺的命運,而且是自己殺死自己,及至被別人發現時,只以為是一宗密室命案。 這就是相爺府十七口人、老黃皮、九疊樓四長老“中邪”自殺的玄機所在。也是九蘅為什么會在踏進湖水中后被附身的原因。 樊池堪破了幼煙的真身,也就想到了她的弱點。他的手探進榕樹根間緊緊握住了“九蘅”的手腕,回頭對進寶說:“進寶,游戲結束了,收了樹根吧。” 進寶的小手抬離地面,興味盎然,意猶未盡地拍了拍小巴掌。纏在“九蘅”身上的樹根立刻松散開來,滑落水中。樊池迅速出手將她的兩手扣在她身后,將她整個人都束在懷中,讓其動彈不得,生怕她突然奮起自傷。 好在控制了九蘅的幼煙沒有絲毫反抗,任他拿住。 樊池扭頭對阿步和銀山說:“你們帶招財和進寶退后,切不可靠近水邊。” 阿步抱起進寶,銀山牽著招財迅速退后,心思細密的銀山此時也猜到了幼煙和水的關系,特意把招財身上的水袋摘下來扔得遠遠的。 樊池一手伸到“九蘅”背后掌握住她的兩只手腕,一手扣住她的后腦勺,看住她的眼睛,低聲數道:“三,二,一”。 “九蘅”的眼中露出一絲不知是譏誚還是自嘲的笑意,然后突然失神,身子一軟。不過她整個身體已經靠在他身上,并沒有倒下去。片刻失神后她的眼睛又清明了,仰臉看著他,道:“有必要靠這么近嗎?” 美人詛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美人詛控制人身僅能持續半炷香的時間,時間一到,它只能離開,析進水中。 樊池怒道:“當然有必要!” 一把將她橫抄起來,飛身出水,落在岸邊。九蘅道:“我雖被她掌控身體,但腦子一直是清楚的,謝謝救我哦!” 他的嘴角抿出得意的弧度想要承納這感激,低頭卻發現她在朝著進寶招手,原來那一聲謝是給進寶的。被阿步抱在手上的進寶也毫不客氣地咧著沒牙的小嘴樂起來! 真是,好氣啊。 他果斷松手,懷中少女屁股著地。九蘅爬起來,瞄一眼拉著臉背身過去的人,賤兮兮趴到了他的背上:“也多謝你啊蜜蜂精!” 他哼了一聲,還想再氣一會兒,臉上已控制不住地陰轉陽光燦爛,眼神都發光了,嘴角的笑都忍不住了。 怎么這么不禁夸!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九蘅看看空蕩蕩的水面,擔心地望向阿步。他果然不自覺地走向湖水,目光搜索著什么。銀山警惕地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不要過去!” 阿步臉上閃過焦慮和失落——幼煙去哪里了? 樊池對他說:“幼煙是美人詛,能以水移形,此刻已借逃到百里之外了也未可知。在水中我們是沒有辦法抓到她的。” 初次見到江中美人萍時他曾說過美人詛的事,問道:“你不是說要煉成美人詛,施術者和受術者要達成契約,也就是說幼煙是自愿被埋進淤泥變成美人詛的?” 樊池點頭:“是這樣。至于為什么她會自愿放棄正常的人生,選擇一條妖邪之路,還有為什么要殺死那些人,她這一跑,許多謎團再難解開,也會有更多人死于非命了。” 阿步臉上的神情變得茫然。 樊池瞥他一眼,道:“她跑掉了,你卻不知道該不該慶幸。是不是?阿步,如你心中所想,她雖然偶有善念,但已墮入邪道,嗜殺之性是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的。她必會在邪魔路上越走越遠,殺孽越造越深,于她并非幸事。你是白澤碎魄宿主,斬妖除魔是你推卸不了的責任,有一天你與她免不了生死相見。到那一天時,但愿你知道該如何做。” 阿步臉色發白,眼中浮出一層薄淚。到那一天嗎?若是到了那一天,他哪里知道該如何做? 水中忽然傳來幽幽一聲嘆息:“你不要欺負我弟弟了。” 聽到這個聲音,阿步猛地抬起頭來。其他人也神情一凜,看向湖中。一個少女緩緩在齊腰水中站起,是幼煙,一雙格外幽深的眼睛與她清秀的面容有些不匹配。 第112章 血海深仇的少女 樊池站在原處沒有動。他知道距離雖近,但在水中的美人詛只要想逃逸,是沒有辦法捉住的。干脆先看她主動現身是要干什么。答道:“并非我強迫他,這件事是我之前答應過他的,我說過將處置你的權利交給他。” “是這樣啊。”幼煙看向阿步的目光有憂傷,也有些欣喜,“阿步,你這么有出息,我很開心。可是,你是斬妖除魔的人,我卻偏偏是妖邪。唉……該說這是命運捉弄呢,還該說是報應不爽呢?” 樊池逼視著她道:“是天意在給你一個悔改的機會。” 幼煙笑了,笑容凄絕:“天意要我悔改?那我倒要問問,天意為何要把我變成這個鬼樣子!” 樊池沉聲道:“變成這個樣子不是你自愿的嗎?你也明明知道變成美人詛之前要有九十九名女子陪葬,是你自己選的這條路。” 幼煙的聲音痛楚,透著胸中深深恨意:“是,是我自愿的。這個世間欠我的,我不該討還嗎?百名女子可憐,我九疊門一百一十七條性命不可憐嗎?!” 天空聚起陰云,湖面起了風,將叢叢美人萍送過來,纖細的少女站在一朵朵黑蕊拂動的人面花中間,以陰沉的語氣講出過往的一場腥風血雨。 九疊門是個西南邊陲亦正亦邪的門派,行事詭秘而低調,江湖上鮮為人知,接觸過的卻深知這個門派奇門陣術的厲害。九疊門做出的迷陣能阻敵、困敵、甚至殺敵。 當這樣的奇術讓當權者知道,就成為他們的拉攏對象。九疊門卻有嚴格而堅定的祖訓:祖祖輩輩絕不參與政權之爭。當今相爺暗地里派人拉攏,隨著深入接觸,越發意識到這個門派不管為誰所用,都是一種可怕的武器,他們的奇門陣術應用在戰場中、暗殺中,都會發揮難以想象的力量。 重金拉攏卻被拒絕了,相爺疑心肆起。如果不能為我所用,那就可能被他人所用。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硬的不行,就滅了他們。 九疊門再擅長陣術,整個門派不過百多口人,被相爺的私兵一路追一路殺,圍進密林中時,只剩下三十多人。最后關頭門主徐老爺子也沒有屈服,帶門徒自盡于包圍圈中。 自盡之前這些人拚盡了全力,使出渾身解數讓門主的獨生女徐幼煙逃出生天。 徐幼煙帶了一名丫鬟本已逃到密林邊緣,橫里卻突然砍來一刀,將丫鬟幼云砍倒在地,活捉了幼煙。 至此,九疊門徒共計被害一百一十七人。 幼煙被悄悄押回相府,軟禁了起來。相爺對待她的態度如之前對待整個九疊門一樣,打算先軟禁說服,說服不了就除掉。沒想到在軟禁之初這個女孩子就逃掉了,被一個趁夜行竊的小偷放走了。 相爺震怒,令人京城中所有偷兒抓起來酷刑嚴審,逼問幼煙下落。最終折磨死了一批偷兒也沒有問出什么來,此事不了了之。 而那時放了幼煙出來的阿步與她在一堆柴禾堆出來的小迷陣中藏了兩天兩夜,后來被銀山抓到,將他們藏在家里一月之久。也正是在那段時間的相依為命,兩人有了情同手足的深厚感情。他們都將彼此視為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有一天卻有一個穿黑斗篷的人找上門來。那時她以為是相爺府的人來抓她了。自知逃不掉,打暈了阿步,打算跟這個人走,以后再找機會自盡好了。 然而那個斗篷人卻告訴她,他不是相爺府的人。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問她:“我在找一個心有血海深仇之人,你是嗎?” 她眼中一閃:“我是。” “想報仇嗎?” 她心中一直未熄的火焰轟地燃起:“想。” 斗篷人說:“如果報仇的代價很沉重呢?” 她說:“任何代價我都不在乎。” 斗篷人帶走了她,告訴了她復仇的辦法,初聽時,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斗篷人自稱魑長老,來自一個以暗殺為職的小門派,門中有四個長老,分別是魑、魅、魍、魎。魑長老會一種巫術:美人詛。制造美人詛的方法是找一名心有深仇的少女,將她溺死水中,魂魄鎖在尸身中,尸體埋入淤泥成為“根”,在之后的日子里,在這片水域里要共計溺殺九十九名女子,被殺女子的怨氣匯入“根”中,身體化作美人萍漂浮水面。殺足人數之后,深埋淤泥中的少女鉆出水面,看上去鮮活如往,實際上,卻已不是以往那個她了,這個新的身體是一百條性命怨氣的集合。出水有形,入水無形,讓人無可抵擋、無處可逃的殺人利器。 實施美人詛術的前提是施術者與受術者要達成一致,第一個被溺死的水中的少女必須是自愿的。 說完了流程,魑長老斗篷帽沿下陰沉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她,等待她的回答。 幼煙沒有考慮很久就答應了。 那陪葬的九十九名女子,很慘很無辜是不是? 可是她九疊門的一百多條性名不也是很無辜嗎?這個世界背叛了她,她沒有必要以良善相對。少女的心已經因為仇恨變得冷酷至極。 變成美人詛后,按照與魑長老的約定,先殺她想殺的人。他們來到京城,利用相爺府中的湖、池、盆,甚至杯碗中的水附到人的身上去,輕易讓相爺本人及其兒孫“自殺”共計十七口人。這個數字只是她九疊門被害人數的零頭,她已經手下留情了。然后她又取了老賊老黃皮的性命。 殺老黃皮時她多花了點心思,參照阿步這些孩子所受的殘害,控制著老黃皮的肢體,讓他在死之前把那些苦頭盡數嘗了一遍,算是給阿步報仇,也讓阿步今后得到自由。 也是那個時候,她與阿步曾見過一面。阿步是她已經堅硬如石的心唯一的柔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惦念的人,也是她變成美人詛后最不能面對的人。 她希望阿步永遠不要看到她的真面目,但愿在阿步的心中,她永遠是溫柔美好的jiejie。 所以她不能帶上阿步,心里滴著血,冷漠地丟下了他,以為永遠不會再相見。 第113章 永生不死的幼煙 在她的建議下,魑長老選擇了城前的這片湖水將她變成美人詛。 留下的美人萍仍浮游在這片水域,變成了一道充滿殺機的屏障。除此之外,山底的那個循環水道、按八卦陣圖建設的街道,都是出自九疊門的手筆。最厲害的當屬鎮子中間的九疊樓,那本是門中上層人物居住的地方,集迷局、幻陣、機關之大成,是九疊門的巔峰之作。將今后的落腳點選在這里可以說是相當安全了。 之后的日子里,魑魅魍魎四長老與幼煙住進九疊樓,按照約定,她無條件地接受他們安排的暗殺任務,他們讓她殺誰她就殺誰,她甚至不關心目標的身份姓名。殺人對她來說易于反掌,又因為美人詛的借水遁逸的特性,留不下絲毫證據,從未被抓住過。 魑魅魍魎四長老因此賺得盆滿缽滿。他們并不擔心幼煙會撕毀契約,借水逃跑——畢竟逃跑對她來說太簡單了。 對于幼煙他們可是留了一手的。 他們掌握著黑月符和銀星釘的秘技。把銀星釘打入人的左胸靠近心臟處,取之則死。與這枚銀星釘相對應的黑月符掌握在他們手里,不管這個人跑到天涯海角,他們必能依據符的溫度提示鎖定她的所在,將她抓回來。所以他們認為這樣的好生意會一直持續下去,然而有一天他們發現幼煙根本沒有逃跑的想法。她的意愿簡單而直接,就是這么簡潔的一個可能,他們居然疏忽了,導致原本是策劃和主導者的四個人,淪為幼煙的手下。 局勢是在一夜之間反轉的,猝不及防。 那天魑長老接了一個殺人單子,跟幼煙說時,她一反往常的順從,冷冷拒絕了。 魑長老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你不去?你有拒絕的權利嗎?” 她的眉微微挑起,目光涼如月下薄冰:“我不僅這次不去,以后也不會再替你們殺人。” “你在開玩笑嗎?我們不是有契約在先嗎?你自愿被我制成美人詛報家仇,你成為我們的殺人暗器,不都是說好的嗎?” 幼煙用不帶起伏的語調道:“你們助我復仇殺了相府中十七人、老黃皮一人,共計十八人。這之后接暗殺任務十八起,我已替你們殺了十八人。兩清。契約解除。” “呵呵!”魑長老氣樂了,“你需得一直做殺人工具到死為止!哪曾說好按這個數目交換了?” 陰影落在側臉,她的神情變幻莫測:“什么說好不說好?現在,我說了算。” 魑長老尚未反應過來,面前幼煙的身形攸忽消失,他只看到手邊的那杯茶水水面微微一顫,緊接著四肢忽然變得不像自己的了。 以美人詛殺了那么多人,終于知道被美人詛附身的感覺了。那一瞬間他心中通透,突然恍然大悟看清了局勢。美人詛可以輕松附到他們所有人身上,掌控他們的身體奔赴死亡。 而且他們無法殺死幼煙。幼煙看似人形,實際上她的形體由怨氣匯集而成,根本就沒有實體,是殺不死的。 想要逃脫幼煙的追殺,除非他們永遠不接觸水。然而人至少是要喝水的吧?兩天不喝水不就渴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