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寄生 第32節
他在墻外轉悠到晚上,突然,暗夜中有人走來了。穿著紅色嫁衣,毫無聲息的,慢慢地走回來了。 說到這里,長弓停止了敘述,深深嘆息。 后面的事情他不講也能想象得出來了。那個陰風陣陣的夜晚里,走來的嫁娘身周繚繞著腐敗的氣息,泥土的腥氣。年輕的獵手本能感覺恐懼,又覺得那身影莫名熟悉。壯著膽子走上去時,嫁娘也停下腳步,朝他深深“看”一眼。她或許還認得他,只是死亡隔在中間,她的視線和維都已模糊不清。風撩起蓋頭,他看到她的面容,熟悉又陌生,青白的臉,紫色的唇,灌滿了泥沙的眼和口。 那天的張長弓沒有當場瘋掉,也是萬幸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知道了昔日心儀的姑娘已變成會走路的尸體,白天在與邱家兒子的合葬墓中沉睡,晚上往返于墓地與娘家之間。而她的父母也變成了一樣的走尸。 為什么會這樣,他離開家鄉去捕獵老虎的那段日子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他不知道。 樊池將最后一塊兔rou塞進九蘅的嘴里,道:“我或許知道發生了什么。” 長弓一怔:“你是如何知道的?” 樊池:“看到的。” 九蘅也吃驚了:“你怎么看到的?我怎么沒看到。” 他淡定地在她衣上抹了抹手上的油:“我曾說過,看東西不要只用眼睛,要用腦子看。” 看到少女一臉懵望著自己的樣子,不由心中一動,喜愛之情不知如何表達,于是熟練地賞了她腦袋一個爆栗。神族表達喜愛的方式太過古怪,凡人完全不能領會,捂著頭一臉惱火。 樊池說:“你還記得新娘脖子上的勒痕嗎?” 她點點頭。對,那個名叫木蓮的新娘走尸脖子上有明顯的勒痕。 第52章 喚醒死人的黑貓 長弓愣了:“勒痕?有嗎?” 樊池說:“你除了第一次與她打照面,之后近看過她嗎?” 長弓痛苦搖頭:“那次看了她的臉一眼,我心里差點疼死了,哪敢再看第二眼?這么多天來,我每天晚上看著她來來回回,只遠遠跟著,不忍走近。” 樊池:“這就是了。你看她臉的那次是晚上,光線昏暗本就看不清楚。再加上你心里知道她原本病重,下意識地確信她是在你外出期間病死了,她的父母把她的尸身賣給了邱家做陰親。” 長弓愣怔地問:“難道不是這樣嗎?” 樊池沉重地搖頭:“不是。” “不是這樣會是哪樣呢?”他茫茫然道。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來,一步步向后退,嘴里說著:“不,不,不,不可能。”轉身跑到墓前,跪在木蓮的棺前撕心裂肺大哭起來。 九蘅也想清楚了。“啊”了一聲捂了一下心口:“是那樣嗎?不會吧?” 樊池眸色涼涼:“是那樣的。勒痕說明了一切。木蓮不是死于病重,而是死于勒殺。她的父母怕耽誤了賺邱家一兩銀子的陰親彩禮,把病重卻遲遲不咽氣的女兒勒死了。” 木蓮的父親曾對長弓說,木蓮遲早都要死的。 早死晚死都是死,還不如早一些,給家里賺一兩銀子呢。 年輕的獵戶說要去捕殺猛虎賺一兩銀子,呵,猛虎哪有那么好捕的?不靠譜的許諾哪里能信? 所以,送女兒一程吧。 爹娘生你養你不容易,你就當盡孝吧——在親手將繩索套在女兒細弱的脖頸時,當爹的或者會如是說。 夜風刺骨的冷。長弓痛徹肺腑的哭泣聲久久不息。九蘅抱著膝蜷坐成一團,小聲說:“這個世上的人比鬼還要可怕。佑護神,你還要佑護這些人嗎?” 樊池靠過來,把他縮成小小一團的靈寵攏在懷中,用寬袖幫她擋住冷風,說:“要,因為這世上也有值得佑護的人。” “誰?” “你啊。” 冰冷的手腳開始溫暖起來,不知是因為火堆,還是因為懷抱,還是因為言語。 待哭聲漸漸斂下,兩人走過去,把哭得半昏迷的長弓扶起來。樊池說:“木蓮變為走尸,魂魄被困在尸身內不得解脫,實際上是非常痛苦的,讓我們幫她解脫吧。” 長弓望一眼棺中的嫁娘,痛苦地點點頭。九蘅拉著長弓避得遠些,樊池手中幻出無意劍,準確刺入嫁娘尸身的胸口。 他們仿佛聽到了一聲嘆息。尸身迅速地腐敗下去,手部露出白骨。尸體在變成走尸時停止了腐敗,這時尸身被毀,這段時間的腐朽在瞬間補上。 突然一聲嘶吼劃破夜空,黑暗中撲出漆黑猛獸,發瘋地朝著樊池撲去!是巨貓不知何時過來了,它腳底rou墊厚軟,皮毛顏色又與黑夜融為一色,竟沒人發覺。見樊池劍伐主人身體,頓時癲狂! 樊池急忙閃身躲避。巨貓不依不僥,追咬廝殺不止。樊池怕誤傷它,還特意收起了無意劍,一邊躲避一邊罵:“不識好歹的死貓!” 九蘅急忙喚了一聲:“木蓮!” 長弓一呆,抬起哭紅的眼看著她:“你說什么?”順著她的視線回頭張望,頓時僵住。 他看到木蓮站在那里,皎美的面容,水光瑩瑩的眼,一如往昔。只是她整個人都是半透明的,身周泛著瑩白的微光。 九蘅輕聲說:“那是木蓮的殘念。” 木蓮沒有朝這邊看,先是朝著巨貓斥了一聲:“招財!”聲音清脆。 巨貓一愣,停止攻擊樊池,黑暗中綠瑩瑩大眼看過來。木蓮又朝它招了招手:“招財過來。” 它不再猶豫,一路小跑到木蓮殘念身邊,巨大的身軀朝著她蹭過去。可惜木蓮只是個虛影,它什么也沒蹭到,一咕嚕跌到地上,肚皮朝天。木蓮伸手撓了撓這的毛肚子——殘念與實物的接觸以殘念的意念為準,她是能碰到它的。招財喉嚨里發出舒服的呼嚕聲,一如往昔它還是個小貓咪時,被她摟在膝上撓肚皮的模樣。 “招財乖一點。”木蓮說。 巨貓溫順地抖了抖耳,雖體型巨大,仍萌態畢現。 木蓮轉向張長弓。“長弓哥!”她笑盈盈地叫著,眼中墜下淚滴,未落地就在空氣中化為霜霧。 長弓想走過去,卻因為震驚腿有千斤重,竟呆立在原地一步也邁不動。木蓮輕輕裊裊走過來,如一抹煙霧在夜色中漂浮。“長弓哥,那天你說要去賺錢娶我,我是聽到了的,只是那時睜不開眼,無法回應。你為我做的我都知道,謝謝你了。” 長弓終于找回聲音,哽咽道:“木蓮,對不起。那天我就該帶你走的。如果不把你丟下,你就不會……不會……” 她微微搖頭:“那不是你的錯。這一世我能遇到這樣真心待我的人,心滿意足。” 一影一人,一虛一實,淚眼相看,陰陽兩隔。 旁邊有人不識趣地插話了:“咳,那個……”打斷他們的是樊池。 九蘅在旁邊戳了他一下:“你急什么,讓他們兩個先說話啊。” 樊池抿了一下嘴:“我有事想問啊……” 木蓮轉向他們盈盈屈膝行禮:“木蓮是走尸時,腦子不是很清楚,出了尸身,就什么也想明白了。多謝二位恩公將我從桎梏中救出。” 九蘅心中一酸,道:“你受苦了。” 木蓮知道指的是父母勒殺自己的事,神色一黯。頓了一下,說:“那是我的命。他們給了我生命,又親手取了去,算是兩清了吧。” 九蘅嘆道:“不,是他們作孽,是他們對不起你。” 木蓮凄然說:“下輩子不要再相遇就是了。” 樊池這時問道:“有件事找你確認一下:你和你的父母之所以死后變成走尸,是因為那只貓嗎?”他指了一下名叫招財的巨貓。它因為重新見到了主人,戾氣盡去,溫順安靜地臥在地上。 木蓮點頭:“是的。” 九蘅卻驚奇了,盯著樊池:“噫?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樊池說:“第一次看到這個黑貓時就有這個懷疑。” 九蘅忽然想到什么,拍了一手:“啊,我記起來了,小時候聽人說過,人剛死后的半個時辰里,如果有黑貓跳過尸體,就會乍尸!原來他們是被這黑貓乍起來的……” 樊池一個爆栗敲在她頭上:“什么乍起來的?黑貓跳過乍尸的事不是沒有,但那是因為貓驚動了尸體的最后一口殘氣,尸身痙攣之故,無關鬼神,也絕不會變成走尸。” 九蘅苦著臉揉腦袋:“不是乍尸,那怎么說與這黑貓有關系?” 樊池瞳底暗光一閃:“因為它已并非尋常貓兒了,它具備了將死人喚醒的異能。” “異能?”九蘅感覺這個詞如此耳熟,不由一愣。 第53章 覬覦人家的貓兒 木蓮點了點頭:“是的,在我死去以后,不知發生了什么使招財變得如此巨大,還將我喚醒了。” 父親將繩索套在她的脖子上,越收越緊,她在窒息中墜入黑暗,門外母親的哭泣聲越來越遠。再有意識的時候,已是一個飄蕩在半空、誰也看不到的孤單殘念,看著父親從邱家人手中接過一兩紋銀,看著自己的尸體被拉走,套上紅色嫁衣,遮上新娘蓋頭,與那個從來沒見過的死新郎一同埋藏。說不清是因為被父親勒殺的怨恨、還是因為想再見一面在遠方奔波的情郎,總之她無法往生,悲凄地徘徊不散,終日在墓地里恍惚地飄蕩。 至于那個與她配了陰親的邱少爺,早已去往輪回,她都沒看到過他的殘念。所謂陰親,不過是活人的一廂情愿罷了。 她也不是十分孤單。有個小家伙自她葬了,每天都會來墓地陪她——就是她從小養大的那只一只眼橘黃,一只眼淺藍的黑貓。這種貓眼叫“陰陽眼”,但其實僅是雙目色澤不同而已,它也看不到她的殘念。它只知道主人被埋在了這里,每天臥在墓頂,一如往日趴在她的身上。不知它明不明白主人已經死了,但是它一定在期待著有一天她能醒來。 她的殘念落的小貓的身側,想要順順它的毛,撓撓它的下巴,卻根本觸碰不到它。隔了陰陽兩相陪伴,時間仿佛會永遠那樣流逝下去。 有一天卻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 那是個陰云沉沉的早晨,貓兒照例從家里來到墓邊,在她的棺木那一側轉一轉,爬上墓頂踩一踩,哀怨地咪嗚幾聲,仿佛是在說:你都睡了多少天了,為什么還不起來? 她的殘念墓邊秋黃的草中坐著,無奈地微笑。這時天邊出現一抹青色閃電。又要雨了嗎?不過很快她就發覺那不是閃電。那縷光線以雷霆之勢疾速靠近,隱隱挾著獸的怒吼,剎那間變成耀眼光團,朝著黑貓直砸了過去!她急得想上前救貓,那光團卻散發著莫名巨力,直砸在黑貓身上,把它砸得從墓頂滾了下去,也將她的殘念沖得散成碎片! 待她好不容易重新凝聚起來時,那強光已不見了。可是……那是什么?墓邊站著的那只巨大漆黑巨獸是哪里來的? 木蓮的殘念半是好奇、半是遲疑地飄近了一些,終于看清了。卻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擴大了不知多少倍,可是這只巨獸異色的雙瞳那樣熟悉。這是她的黑貓招財啊!它為何變得這么大了? 招財也察覺了自己的變化。不過畢竟是個畜牲,頭腦簡單,搖頭擺尾一陣,也就適應了。照舊想跳到墳墓頂上去踩一踩,看這次能不能把主人踩醒。 不料它現在體型巨大,體重劇增,這一踩居然把墳幕踩塌了半邊。它卻不懂自己搞了破壞,只知道沉寂了許多天土包有動靜了,主人是要起來了嗎? 它興奮地用巨爪刨著墓土。 旁邊飄著的木蓮的殘念苦笑,心說傻瓜。 可是,突然間,墳墓仿佛產生一股水底漩渦般的力量,將她猛地吸了土層之下,她突然進到了一個沉重僵硬的軀殼之內…… 從那一刻起,她的意識就混沌了。現在回想起來,只記得頭頂傳來扒土的聲音,接著眼前有光線透入,然后聽到一聲粗粗的、溫柔的嗷嗚聲。 招財個子變大了,嗓音也粗獷了許多。 被巨貓的爪子扒開的棺木中,有些腐爛的新娘尸體慢慢坐了起來。魂魄重新入駐,腦子卻已腐壞,它無法正常思考,只剩下簡單的本能和意識。 ——我這是在哪?——哦,在夫家,我出嫁了。 ——我要去哪里?——回娘家,看望父母。 青天白日,新娘走尸一步一步從墓地走回了家里。路上有村民看到她,發出驚恐的喊叫,跑回家里關門閉戶不敢出來。有膽大的認為是乍尸了,拿木棍想要打倒她,卻被一只橫空而來的巨獸一掌拍飛,連滾帶爬地逃走。她來到家門口,推門而入。 木蓮的爹娘嚇瘋了,跪下認罪,求她回去墓中安息。她被泥土堵住的耳朵卻什么聽不見。 兩個老人躲避著繞過她,想要奪門而逃,卻被門口巨貓堵了回來。 巨貓不準他們離開。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它不容許他們再分開。 兩個老人想不通是怎么回事。總之嫁娘走尸就那樣頂著紅蓋頭,在家里幽魂一樣走動,甚至給他們做飯。她的頭腦是糊涂的,不會生火,做出的飯是生著,還摻著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