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寄生 第25節
突然有冰冷的手抓上手臂!兩個婢女面無表情地一齊伸手,將她從水中拎了出來。她大呼小叫:“輕點輕點!怎么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拉人……” 二人沒有理會她的。其中一人拿來一套新的綾羅白衣和軟底緞鞋給她換。這套衣服穿在身上飄飄曳曳頗有仙氣,美的很。沒有容她自我欣賞一下,兩名婢女已將她架到了凈室的門簾外。青蜃已等在外面,打量她一眼,露出滿意的神情。對婢女說:“退下吧?!倍饲臒o聲音地退回凈室內。 九蘅忍不住又回頭看了她們一眼,那個沒有脖子的婢子走起路來尤其僵直。她問青蜃:“你家婢女為何如此奇怪?” 他看她一眼,目光冰冷:“等你跟她們一樣時,就不覺得奇怪了?!?/br> 她恐懼地后退一步:“你……”接著就有個赤紅的毛茸茸的東西彈跳到了頸脈處……又來了!一言不合就放蜘蛛!蜘蛛精真是太可恨了! 他拉著身附毒蛛生無可戀的她,來到一個垂著珠簾的洞口前,停下腳步。剛要開口說話,里面傳來一聲問:“青蜃,你來了?”聲音是女聲,可是聽上去有些怪怪的。 他答道:““阿瑯,今日的人料帶來了?!睉B度恭順又溫和,丹鳳眼彎彎含著笑意?!?/br> 九蘅心想:哪有把人稱為什么“料”的,倒好像她是個死物一般。 被稱為阿瑯的女聲有些驚喜:“這好些天總算是捉到一個了嗎? 青蜃抱歉地說:“最近各處鬧災,少女也不好找了?!?/br> 女聲笑道:“罷了,本宮知道你盡心了,帶她進來吧。” 青蜃拉著九蘅,掀開珠簾走進去。里面是個寬敞的洞室,石桌石臺渾然天成,也有精致的木制家俱、小巧擺設,與洞壁上生長的璀璨晶石相映成趣,別有意味。九蘅環顧洞室,卻沒有看到人。只看到里側遮了一層紗幔,里面隱約有個人影。剛剛說話的應該就是這個人影吧! 青蜃卻沒有理會幔后人影,轉身朝著旁邊的石桌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請過目?!?/br> 他這是跟誰說話呢?九蘅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沒有看到人,只有石桌上擺了一個一尺高的宮妝美人偶。那個人偶做得肢體勻稱,五官描繪得惟妙惟肖,妝容十分精致,身上穿著的衣服也精巧華麗??瓷先ハ裉峋€木偶,卻并沒有線連接在它的手腳關節上。 難道他是在跟這個木偶講話嗎?態度還這樣恭敬!九蘅遲疑著剛要發問,就見那人偶的眼珠轉了一下,朝著她盯了過來!人偶的眼珠似乎是畫上去的,再怎么活靈活現也是死物,這樣突然動起來著實詭異! 九蘅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卻聽女聲再度響起:“骨骼勻稱,容貌秀美,皮膚細膩。不錯?!?/br> 這次九蘅聽明白了。話音的確是從人偶身上發出來的,雖是女聲,卻沒有女子發音特有的婉轉,聲音平直尖銳。九蘅微微變色,低聲說:“難道是這個木偶在說話?” 美人偶突然抬起雕刻得惟妙惟肖的手,指向九蘅,發出尖利的一聲喝斥:“大膽!” 這個人偶果真是活的?! 活人像木偶,木偶像活人。她究竟來到了一個什么鬼地方? 青蜃連忙溫聲安撫人偶:“阿瑯莫要與一個人料計較。你的頭發亂了,我給你梳理一下。”他走到桌前,用指尖幫人偶理了理長發,眼神溫柔如水。那頭發烏黑柔順,大概是用真人的頭發做的。 人偶畫就的臉上雖沒有表情,卻顯然是消了氣,咯咯笑了一聲:“青蜃說的是。你看她哪里生得最好看?” 青蜃上下打量九蘅,目光里有種可怕的淡漠——那是看死人的目光。她分明感覺到,在青蜃眼中她九蘅已是個死人了。這樣的感覺讓人從心底發冷。 他說:“乖,轉個圈?!?/br> 她抵觸地沒有動。他微笑道:“要乖哦,不聽話小紅會亂咬的。”他柔和似水的嗓音深處帶著毫無人情味的寒冷。她被迫轉了個圈圈,心中滿是恥辱,現在的情況著實無法反抗,只好先忍了。 打量她半晌,青蜃說:“我看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尤其不錯?!?/br> 人偶說:“你說的沒錯??墒俏铱此忠膊诲e,十指纖纖?!?/br> 青蜃無奈道:“一個女子身上,阿瑯只能選一樣啊?!?/br> 九蘅聽得毛骨悚然。聽他們的對話,這是要取她的眼或手嗎?他人的肢體怎么能這樣隨意挑選呢?取了又做什么用呢? 人偶不出聲了,死魚一般的眼睛盯著九蘅,似乎心理斗爭了許久,終于選定了:“就眼珠吧?,F在的瞳色著實不合適。等來了新的人料再選雙好看的手吧?!?/br> 青蜃微笑道:“好,就取她的眼珠?!?/br> 九蘅感覺自己是頭待宰的豬羊,還沒被殺呢已經決定了用哪部分做菜。忍不住出聲:“你究竟在搞什么妖術……” “噓……”青蜃手指豎在唇上示意她噤聲,臉上帶著笑,瞳中卻已無半點看著人偶時的溫存。 桌上的美人偶盯著她,明明面無表情,卻莫名透著令人恐怖的狂喜和貪婪。 九蘅看看青蜃,再看看人偶,心中的一團慌亂漸漸理出了頭緒。開口道:“那兩個婢女缺少的鼻子和脖頸,是被你和這個人偶合謀取去了,現在又要取我的眼珠。你要這些人的……人的身體部位用來干什么?” 他抬頭看她一眼,目光中竟有一絲欣賞。微笑道:“來到蜃宮中這么久沒嚇到崩潰,話反而這么多的女子,你倒是第一個?!?/br> 她說:“怕是怕的。只是怕也沒什么用?!?/br> “呵呵,有膽氣。倒要看你的膽氣能撐多久?”突然邁步向前,扯開了紗幔,露出被遮住的景象。九蘅看清之后,饒是鮫尸堆里殺出來的她,也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叫! “噓……別叫別叫。”青蜃用手指輕點她頸上血蛛的腹部,安撫著揚起牙齒要咬人的血蛛,“嚇到小紅它會咬你的?!?/br> 九蘅壓不住聲音里的顫抖:“那是……那是……” 站在幔后的是一個怎樣奇怪的“人”啊。 確切地說,恐怕不算個人,模樣實在太古怪了。 那應該是個女子吧——身上什么都齊全,頭、脖子、軀干、四肢、手腳,可是這些身體部位像是勉強連接在一起的,每個關節或僵硬扭曲、或大小不協調,整個人看上去像個壞掉又粘起來的木偶。特別異樣的是她的頭部——膚色如雪般潔白,銀瀑一般的長發垂在身后,一對眼睛無神地睜著,眼瞳竟是紅色的。而與這顆白色頭顱相連接的脖子膚色卻略深。這顆白膚美人頭像是從別人身上砍下,硬安到陌生的脖子上的。 這是一個用許多人的身體部位拼起來的人。 而那顆頭顱……突然想到了張嬸失蹤的女兒,得“羊白頭”病的雪櫻。這個怪人頭部看上去極像羊白頭病人。難道……那是雪櫻的頭顱?雪白臉上的那對紅瞳毫無生氣,如死人一般。實際上這個怪人雖以別扭的姿勢站立著,卻是一動不動的,像一具怪怪的尸首。 九蘅驚愕的樣子令青蜃和人偶十分滿意。 一個不知道害怕的“人料”總歸是令他們不安。 人偶尖笑一聲:“你看這個身體的臉,這樣雪白的皮膚誰能擁有?看那睫毛和頭發,都是銀白的,有如天上仙子一般,皇上一定會喜歡!” 九蘅心中驚疑。怎么又扯上皇上了?看看木偶,再看看怪尸。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能讓木偶具備生命,大概也能讓怪尸“活”起來。他是在做一個人rou“美人偶”獻給皇帝嗎? 青蜃的神色中有黯然悄悄閃過。旋即又浮起笑意:“是,皇上一定會喜歡?!?/br> 人偶又盯著九蘅問:“你覺得好看嗎?” 她誠實地答道:“豈止不好看。簡直可怕。” 人偶雖沒有表情,但片刻沉默透露了它的憤怒,冷笑道:“現在是不夠好看,但那雙紅眼換上你的黑眼珠就好看多了。接下來還會有許多女子獻上她們身體最美的部分,終有一天能拼出一具完美的身體!” 第41章 梁木制成的人偶 青蜃微微一笑:“你覺得她們還活著嗎?” 她記起婢女死氣沉沉的樣子:“難道……” “她們已成活死人供我奴役,靈魂都不在身上了,而是……”他指了一下那個扭曲的人身,“全在這里面沉睡著。” 她感覺一陣惡心:“你這個蜘蛛精的妖術怎么會如此邪門?” “既是妖術,邪門有什么好奇怪的?”青蜃笑著說,“這種把人靈魂抽走,驅使rou身的法術叫做人傀術,是我的獨門技藝。將人的身體碎片拼成一個新軀體的法術是我新學來的,很厲害吧?”他得意得滿面春風。 九蘅由衷地說:“是詭異得厲害。你害了這許多少女,難道就是為了做個美人取悅皇帝?聽說皇帝后宮佳麗無數,會稀罕你的美人嗎?” 青蜃尚未回答,人偶發出一聲怒斥:“賤婢!話怎么如此多?青蜃!先把她舌頭卸了!” 青蜃忙勸慰人偶:“阿瑯消消氣。等取了她的眼珠,剩下的部分任你處置,怎么消氣怎么來?!?/br> 人偶得意道:“那就做成人凳,供我隨意踩踏?!?/br> 青蜃笑瞇瞇道:“好?!?/br> 九蘅聽得毛骨悚然,青蜃與人偶的關系也令人看著費解。這個人偶多半是青蜃做出來的,怎么反倒人偶像主子,青蜃像仆從? 青蜃端起一個青瓷小碗,里面盛著些綠油油的液體,右手執了一支毛筆。他和氣地把小碗亮給她看了一看:“這是蟲油,用罕有的飛蟲蜚蛭煉就的,很難得的。將它畫在人身體上,肌理血rou就會齊齊脫落,無痛無血,莫怕?!彼霉P尖醮了綠油,作勢朝她的臉眶畫過來。 不怕才怪!她顧不得頸上附有毒蛛,下意識地后退。驚恐的模樣逗笑了人偶,發出伴隨著木關節摩擦的笑聲。這個人偶很享受這個殘忍的過程。青蜃看到人偶笑,也跟著笑了,臉上流露些許縱容。 大概是為了滿足人偶的興致,青蜃樂于逗一逗手底獵物,一邊舉著毛筆逼近,一邊徐徐道:“你也不用這么緊張。其實你不會死的。在我卸下你眼珠的同時,你的靈魂會引到眼中,匯集到新的新軀里,跟著阿瑯享盡榮華富貴。你的rou身也不會死,變成人凳為阿瑯所用。一條性命,活出兩番風彩,何樂而不為?” 毛筆筆端就要觸到她臉上的時候,她突然開口道:“你這么愛阿瑯,復活了她又將她送給皇上,你舍得嗎?” 筆尖一頓,青蜃的臉突然浮起紅暈,看了一眼人偶,有些慌張地道:“你亂說什么?” 她逼視著他說:“你們不是說過新做的美人皇上會喜歡嗎?又說這具拼湊起的怪尸是給阿瑯的rou身,就是說你要把阿瑯送給皇上嗎?你明明那么喜歡她,舍得嗎?” 說話一向有條不紊的青蜃居然結巴了起來:“我……我哪里喜歡她了?我怎么敢?你休要胡言,我這就把你……” 她大聲說:“讓我替你把話說完再動手也不遲!你殺了我,就永遠沒人替你開口了,難道不會遺憾嗎?”她觀察下來,人偶雖然樣貌怪異,青蜃對它卻有掩不住的溫柔體貼,旁觀者清,九蘅早就看了個透徹。原以為他是想復活自己心愛的女人,卻因為之前那句“皇上會喜歡嗎”,泄露更深層的秘密。 她之所以在這生死時刻揪出這個話題,可不是為了替他表白,而是為了拖延時間。多活一瞬,就有一瞬轉機的希望。不到走投無路絕不能放棄。危急關頭腦筋飛轉,總算是抓住了一個觸動要害話題。看青蜃遲疑的樣子,心中升起一絲希望。 他的神色瞬間一厲:“滿口胡言!我豈敢肖想貴妃娘娘!” 貴妃娘娘?! 這又是一個霹靂啊!原以為他不知是出于何種圖謀,要制作一個新阿瑯獻給皇帝,卻沒料到這個木偶阿瑯竟曾是貴妃! “青蜃?!比伺及l出略帶嘆息的一念,他幾乎觸到九蘅眼睫的綠墨筆尖生生停住了。 人偶說:“青蜃,便讓她替你說出來好嗎?” “阿瑯……”他眼中閃過痛苦的神氣?!拔摇也恢摬辉撟屇懵牭?。”嘴上雖說著掙扎的話,手中的筆尖已經失力垂下。 九蘅閉了一下眼,總算是暫時松了一口氣。 他的嘴角浮起苦澀的笑:“聽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人偶說:“至少讓我知道你的心意,別的我不能給你……歉疚和感激不應欠你。” 他走到人偶身邊,指尖輕輕撫過它的頭發,低低的音調里如滲著血:“我不要你的歉疚。你受了那么多苦,只有別人欠你的,不該有你欠別人的。你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就是死,也要幫你得到。你想活過來,我就幫你活過來,你想去復仇我就幫你復仇,你想奪回皇帝的心,我就幫你奪回來?!?/br> “你真傻。”人偶怪怪的聲音辯不清是在笑還是低泣。它對著九蘅說,“那個人料,你說他是不是傻?” 她正在趁著他們說話,默默地撕扯著腕上蛛索企圖脫身——這蛛索又韌又粘,根本撕不斷。突然被點了名,呵呵一笑:“傻的很。明明喜歡你,還要把你送還皇帝。話說你就那么喜歡皇帝嗎,死了也要活過來回去找他?” “喜歡嗎?”人偶的語調里忽然有些茫然,“哪有什么喜歡不喜歡?我只是要搶奪,必須要搶奪皇上的寵愛,有了皇上的寵愛,身份,地位,我娘家的官位財富,什么都有了。你不知道皇上曾經多么寵愛我,我是后宮中最風光的女人。都怨那個賤人……”它的音調陡然拔高,“皇后那個賤人嫉恨我,污蔑陷害于我,害得皇上誤會我,將我打入冷宮。我失了寵,我娘家人也受了連累,一朝失勢萬人相欺,父親入獄,兄長發配。” 九蘅雖不太懂深宮中的糾葛恩怨,但若說因為失寵妃子就降罪朝臣?怕是本末倒置了。可嘆這阿瑯把家里的一切不幸都歸責在失寵上。但一個情緒激動的人偶怕是聽不進這些道理的。 人偶尖利地道:“皇后那賤人趁機派人勒死了我,懸于梁上,造成我自縊身亡的假像!我才不會自縊呢!就算是死我也要拖著皇后一起死,怎么可能自盡呢!我的冤魂絕不甘心就此罷休,就附在那根梁木上,日日夜夜咬牙切齒,卻無計可施……直到青蜃來找我……” 仿佛為了解釋,青蜃接言道:“早年間阿瑯父親喜歡招納能人異士,她還是姑娘時,我就化成人形,應招到她家做了死侍。”他臉上現出豁出去的神氣,也忍不住要一坦心聲了。 九蘅插言:“你本非凡人,為何要受人奴役?” 他凝視著懷中木偶,語調輕柔,“還記得你十五歲時,那只被困在樹上的貓兒嗎?” 木偶說:“那一天我在樓上看到你,還以為你是來家里的客人?!?/br> 青蜃:“我只是看你家玉蘭開的好,就溜進去逛一逛。你站在二樓窗前讓我幫你救貓下來。我用蛛絲攀上樹把貓兒抱下,遞給你的時候,第一次看清你的模樣。你那么美,那么美……我竟然慌得從樹上跌了下去?!?/br> 人偶忍不住發出一聲笑,昔日時光若流連眼前:“幸好沒摔到我的貓兒,否則就罰你了?!?/br> 青蜃笑中帶著淚光:“從那時起我的心思就鎖在了阿瑯的身上解不開了,索性應招做了你家死侍。可是阿瑯只想著宮里榮華。我是一個妖精,原不敢肖想,只愿默默守你一段時光。畢竟妖的生命那么長,總有些無可奈何的人來人去。后來你被送進宮,我認為這段緣份盡了,就離開了你家回了青蜃宮。……我以為你在皇宮里生活得很好,沒想到那竟是個吃人不吐骨的地方,沒想到你會那樣的痛苦地死去。 我再一次回去時,你家已敗落,家人獲罪,又聽說你死去的消息。你不知道我有多懊悔放你進宮……幸好我會人傀術,可以為你做些事。我潛入皇宮,從你縊死的梁木上盜取了一截木頭,制成木偶,將你附在木上的冤魂喚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