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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寄生 第3節(jié)

    管家搖頭晃腦道:“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敢議論罷了。那天被執(zhí)行家法、挑了手腳筋的蘭倚丫頭,爬了一夜,爬到這個地方,被我和另外哥幾個追上了。依夫人的命令,就地活埋了。”末了又加一句:“還是我親手往她頭上揚的土呢。”

    草叢中的九蘅,指甲猛地掐進手心,嘴唇咬出了血。

    有家丁嘆道:“也是可憐。怪不得顯靈攔住我們,想來是為了要護著她的閨女。”

    管家聲間拔高,刻薄而尖利:“有什么可憐的?蘭倚那丫頭仗著幾分姿色勾引老爺,本就該死!”又斥責(zé)一聲:“快點給我追!跟她娘一樣,就知道往外跑的小浪貨,夫人都大怒了,抓回去,免不了跟她娘一樣的下場!”

    有個家丁聽著不忍,多了一句嘴:“亡魂不遠,您還是少說兩句罷。”

    “啪”的一聲,這家丁被抽了一巴掌:“多嘴!我會怕個鬼嗎?”全然忘了之前被蘭倚的顯形嚇得屁滾尿流的模樣。

    雜亂的腳步聲匆匆遠去。

    九蘅慢慢從草叢中爬出來,滿臉是淚,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到管家所指的那片樹林中。林間的地上平平的,沒有一處突起。

    母親就是被葬在這里嗎?……即使是在心里念,也不愿念那“活埋”兩個恐怖的字眼。

    怪不得之前她會看到母親的鬼魂,原來真的是母親顯靈,助她逃過一劫啊!

    茫茫然四顧,也無法確定苦命的母親被埋在了哪里。

    終于只是跪地叩首,低聲禱道:“娘親,我一定會活下去,方府欠你的,將來我要百倍地討還!”女孩抬起頭時,滿臉淚痕,眼瞳深處多了堅定的意味和一閃即隱的兇狠。

    她用袖子慢慢揩去臉上淚水,心中暗暗發(fā)誓,從今日起,再也不會為過往的不幸而哭泣。若有眼淚,便化作內(nèi)心暗暗沸騰的巖漿吧,希望有一日能將這世上的惡化為灰燼。

    她站起身來環(huán)顧一下。天色大亮了,路上已漸有行人。她知道方家的人正沿著路搜捕她。此處不可久留,要盡快逃離。

    于是她離開大路,就走進了深林,匆忙地逃命去。

    從早晨一直奔逃到午后,已是深入山野,直到遇到一條山間小溪,才停下腳步,捧了水喝了幾口,潤一下干渴欲燃的喉嚨。溪水入喉,冰冷異常,激得她打了個寒顫,后悔喝得太急,過會兒難免腹痛。

    不過這水為何這樣冰涼?

    她抬頭看了看,明白了。

    起伏的山丘間,目光所及,可以望到一座高山的雪頂。

    方府的藏書閣共三層,是禁止女子進入的。不過她曾經(jīng)偷偷溜進去過,爬到頂層,透過朝南的窗戶,目光越過高墻和樹頂,可以望到那座峰頂臥著雪色的高山。那是方府里唯一能望到雪頂?shù)牡胤健?/br>
    如今她逃出牢籠的一般的方府,從不同的角度看到雪山,雪的潔白和天的凈藍猶如神跡。不由得感慨萬千。這個世界如此廣大,如此壯美,可是又有那么多斑斑惡跡。

    她想:這個世上若有神,為何不來清洗世間的罪惡呢?

    少女遠望著雪山,雪山也俯視著少女,中間隔了五十里。

    這時的她并不知道,看似灰暗無盡的人生,仍會有無窮變數(shù)。本以為會亙古不變的世界,一夜之間就能變成陌生的模樣。整個雷夏國萬千生靈的命運,已因那座雪山中發(fā)生的事情,走向了一場翻天覆地的毀滅。她的命運,也已經(jīng)開始改寫。

    沿溪而上,五十里外雪山的峽谷里,雪水融化而成的冰冷的河水穿過山谷。

    河邊霜凍的地上倒臥著兩個男子。其中一個艱難站起,白袍松松散散,黑發(fā)垂至腰間,神情有些茫然,眼神渙散。若不是從地上爬起來,倒像是午覺醒來。

    直至他拿開捂著左胸口的手,才露出一個手指粗的血洞。這血洞貫穿后背。他看著手上的血漬,懊惱道:“竟被這樣簡陋的暗器打傷……丟臉。”這才眉頭一皺,“啊,好痛。”復(fù)又捂住傷口,“上百年沒受過傷了,都忘記受傷的滋味了……痛!”

    不遠處,有個穿黑衣的人俯臥在地,看那樣子,已是死了。黑衣人袖口露出未發(fā)射完的一支袖箭,尖端漆黑鋒利。那袖箭本有三支,有一支他避開了,第二支沒能避開,正中心口。

    “這箭被烏澤附了邪力才如此厲害。否則以我金剛不壞之軀……”撲地吐了一口血。他的血竟是藍色的。

    他懊惱地用袖子抹去嘴角血跡:“可惡。”

    白衣男子英挺的眉端微微一蹙,頭頂左側(cè)竟撲棱豎起一根細細的觸角。觸角微抖,手捏仙訣,幻化出一只白色大蝶,蝶翼上顯示字跡:“雷夏大澤,烏澤潛入,鎮(zhèn)靈白澤被毀。白澤宿主樊池急報。”

    大蝶沖上半空,直沖到蒼穹之上,在接近云際的時候,突然像撞上了什么東西,碎成雪屑一般的碎片。

    大蝶的突然被毀,給樊池的手心帶來一絲疼痛。他吃了一驚,指間再次化出幾只蝶,放飛出去。這些白蝶在飛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均像是撞上一層無形的、具有殺傷力的罩子,化作齏粉。

    樊池難地置信地自語道:“結(jié)界?結(jié)界封鎖?!”怒氣瞬間充斥心口,揚高聲音對著天空大聲質(zhì)問:“你們失責(zé)放跑烏澤,給人間帶來禍患,不設(shè)法挽回,只知道一封了之,置萬千生靈自生自滅,這便是上界解決問題的手法嗎?”

    寂靜的蒼穹沒有回應(yīng)。倒是他罵得急了,帶出一口血來。渾身無力,跌坐在地上,單觸角無力地耷拉下去。心中也明白,上界放棄雷夏大澤也是無奈之策。

    烏澤是無比可怖的異類,帶著無限的怨怒和邪氣,一旦現(xiàn)世,必會給世間生靈帶來一場滅頂之災(zāi)。

    他回頭看向身邊穿過山谷的河水,陰氣森森的黑色細長魚影正從水底叢叢掠過。那些魚影,便是災(zāi)難的前兆,殺氣洶洶,無可阻擋。頃刻之間,就可百里淪陷。

    上界將雷夏封鎖起來,不讓這災(zāi)難累及整個大荒,是應(yīng)對這危機情形的明智選擇。

    半晌,他的觸角又豎了起來,閉目蹙眉,頭頂觸伶伶顫抖,努力捕捉著某種氣息。

    良久,虛脫一般垮下來,嘆氣道:“捕捉不到白澤的氣息啊。”

    望向身后的廣袤世界,嘆一口氣。大荒世界版圖寬廣,幅員遼闊分為九黎,巴蜀,中原,江南,雷夏,燕丘六片大澤。雷夏東邊靠海,西邊以華胥之淵為界。這片大澤生活著萬萬凡人和飛禽走獸,雖有許多不堪,可是仍有很多事物值得保護。

    上界賦予樊池的責(zé)任便是庇護的這里的萬千生靈,劇變發(fā)生之際,封鎖來得突然,上界把他和萬千生靈一起拋棄在這里了。

    隱藏在云層之上的結(jié)界無人能突破,更別說他身上有傷,只要稍動靈力,便氣血逆流,傷口迸血。他打出生起,就沒這么虛弱過,感覺非常沮喪。

    如果能找回白澤,他就可以恢復(fù)得跟以前一樣強大。不知這個家伙是否還存在于世?樊池手指張合,一群白蝶從指間出現(xiàn),四散疾飛而去,給他采集來自各個角落的訊息。

    距雪山五十里外的溪水邊,九蘅靠近溪邊,想要洗一把臉。她的影子映在水面上,臉上臟兮兮地粘著泥巴,頭發(fā)亂成一團。

    怪不得之前那個駕車的車夫說她是乞丐。活脫脫的乞丐模樣。

    這溪水的源頭應(yīng)該是來自山上融化的積雪,所以才冰涼徹骨。此時時節(jié)是夏末秋初,氣溫兩頭冷中間熱,今日晴了天,更不寒冷。多日來難得的陽光落在溪水里,跳躍成一路閃光碎片。

    她捧著水洗臉,理頭發(fā)。

    水面的影像被她晃碎,手指沒到水中,沒有注意到水中有一些三寸長的細長陰影飛速劃過,轉(zhuǎn)圈靠攏,朝著她的手指襲來。

    可惜在靠近的一剎,她的手捧了水離開水面,淋到臉上去。

    一只白蝶從她身邊飛過。她看了白蝶一眼。白蝶看了她一眼。

    第5章 自我分裂的細魚

    一只悠閑的蝴蝶,沒有引起她絲毫注意。

    四周沒有人聲,安靜的很,方家的人應(yīng)該暫時沒有跟過來。她感覺疲憊至極,跪坐在溪邊的圓滑石子上,草草清理著自己,一邊回想起之前發(fā)生的事。想到母親魂魄顯靈,心中悲慟不已。

    然而仍是有幾處讓她覺得異樣的地方——她從暈迷中醒來,身上傷痛全無,甚至還有了些力氣。她以為自己是死了,醒來的只是自己的陰魂罷了,接著就看到了母親蘭倚。喜悅地想要碰觸母親,卻無法接觸到,母親只是個影子。或者說,只是個魂魄。

    而她九蘅,依然是個活人。

    母親說:“是你把我喚出來的。”天亮了時,又說“放我走吧”。

    然后母親就消失了。似乎有些不尋常啊。

    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一只泛著藍光的瑩白小獸。它突然從記憶中冒出來,嚇得九蘅倒吸了一口冷氣。對了,她暈去之前,似乎是看到了一只會發(fā)光的小怪物。那是什么東西?

    一邊走神般苦思著,一邊又把手朝水中伸去,想再掬些水抹一抹衣服上的污漬。全然沒有注意到水中有些細細黑影在緩慢地轉(zhuǎn)圈游動,就等著那白皙的手指入水。

    突然“潑喇”一聲,水濺了一臉,嚇了她一大跳。身邊傳來少年開心的哈哈大笑聲:“嚇到了吧,哈哈哈哈!”

    她轉(zhuǎn)頭看去,一個光著腳、挽著褲腿的十五六歲少年得意地站在一旁,笑得沒心沒肺,半點沒有抱歉的意思,純粹因為嚇了她一跳而開心。他手中了一只長桿的撈魚網(wǎng)兜,方才就是用這網(wǎng)兜擊起水花的。

    正在逃亡途中的九蘅卻著實被嚇慘,還好不是追殺她的人!撫著胸口驚魂難定,臉都嚇白了。少年見她這樣,也有些抱歉:“膽子也太小了。”

    九蘅瞪了他一眼。

    少年見剛洗凈臉的少女肌膚潤澤,面容明麗,天性驅(qū)使他討好親近。為撫平她的怒氣,把網(wǎng)兜中的魚往身邊的魚簍中一扣,往她面前一送,討好地說:“別生氣嘛,我也是為了捉魚,不是故意嚇你的。”

    她往簍里看了一眼,一怔:“這是什么魚?”

    “嗯?”少年自己倒還沒來得及看,經(jīng)她一問,也湊上來往簍里看。眉頭迷惑地皺起:“這什么魚啊?我在這溪中抓了那么多魚,從沒見過這種。”

    空空的簍里只臥著一條魚,看來少年今天剛剛開張。這魚大約三寸長,鱗片青黑,魚腹慘白,尖嘴側(cè)面露出細小的鋸齒狀牙齒,魚眼漆黑無光,透著森森戾氣,趴在簍子底部,鰓部翕動,時不時激烈地扭動一下。

    九蘅“嘖”了一聲:“這魚真丑。”

    少年點頭:“不但丑,還這么瘦小。連燉碗湯都不夠。”

    二人正看著魚議論,那條魚突然扭動了一下,他們似乎聽到了一聲古怪的、粘膩的輕響,然后就看到簍底多了一條魚。

    二人都是愣住,默默盯著簍底看了許久。還是九蘅打破沉默,遲疑地開口問道:“我剛剛是不是眼花了?”

    少年也猶疑不定:“是……吧?”

    九蘅:“你到底網(wǎng)到了幾條魚?”

    “兩條……吧?”

    “可是剛剛我明明只看到一條。一下子就……一下子就……”她把兩手的食指并在一起又分開,“一下子就變成兩條了?是我記錯了,還是看錯了?”

    少年也是一頭霧水:“那我也是……看錯了?”

    二人面面相覷,均是開始懷疑自己的視力。

    少年突然拍了一把自己的額頭,努力地清醒過來:“不對,怎么可能我們兩人都看錯呢?事情分明就是:我明明只捕了一條魚,可是它剛剛在我們的注視下生了一個孩子!”

    “噗……”九蘅被這話逗樂了,有那么一瞬忘記了自己還處在生死逃亡的路上。哈哈笑道:“你是不是傻?魚是下籽的,然后籽孵化成魚苗子,怎么可能瞬間生個孩子,還跟它本身一樣大小,長得毫無二致?”

    少年被嘲笑了,惱火道:“我自小就在這水里摸魚撈蝦,怎么會不知道魚是下籽的?但是明明是我們親眼所見嘛,你明明也看到了啊!得虧有你這個見證人,我若直接說給別人聽,有誰會信呢?”

    九蘅也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第二條魚的出現(xiàn),發(fā)生在他們未曾移開片刻的監(jiān)視下,簡直不可思議。也是,除了“魚生了個孩子”這個說法,又如何解釋呢?

    不過她還是搖了搖頭:“我怎么覺得,不像是生孩子,倒像是……這條魚,分出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這句話說出來,青天白日的,居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少年被這樣的猜測也是震了一下:“你是說,它由一個分裂成兩個,創(chuàng)造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若是這樣,其中一條被我燉吃了,別一個‘它’還活著,再一分為二,我再吃一條,還有一個它活著……”少年的想象力突然被激發(fā),兩眼灼灼發(fā)光。

    九蘅:“照你這么說,這條魚豈不是做到了永生不死?”

    少年開心地道:“永生不死好啊!我捉一條魚,就等于捉到了千千萬萬條魚,夠全村人吃一輩子了!”

    九蘅翻了個白眼:“就知道吃。我覺得吧一定是剛剛我們看錯了,你本來就捉到了兩條魚。”

    一邊說著,又湊到了魚簍前看了一眼。這一探頭似乎驚到了它們,其中一條魚的眼睛呆滯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沖著簍口的方向,猛地彈起!嘴巴張開,咧到不可思議的大,露出口腔中一層一層、一直密布到咽喉的利齒。

    九蘅盯著這張怪嘴,來不及反應(yīng),眼看著要被它咬到臉!

    “啪”的一聲,少年把簍蓋子蓋了回去,跳起的魚撞在蓋子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復(fù)又跌回簍底。

    她有些嚇到,道:“這魚兇得很,像是會咬人的。”

    少年哈哈一笑:“誰咬誰?回家就燉了它們。”這時仔細打量了她一眼。見她相貌妍麗,皮膚細膩,身上衣服雖破敗臟污,背上似乎還有斑斑血跡,卻看得出質(zhì)地不錯,不像是山野村姑。問道:“你是哪個地主惡霸家逃出來的丫鬟吧?”

    九蘅心道:這少年必是平時沒有少聽集市上的說書唱戲,片刻間腦子里就聯(lián)想出了一出話本。不過即使是他聽過那許多故事,也猜不到她的身世比故事里還要悲哀。只點了點頭:“是的。”

    少年單純的臉上露出同情的神氣:“你餓了吧?走,我領(lǐng)你去家里,讓我娘燉魚給你吃。”一邊說著,把魚簍背到了背上。這少年站直了身子也比她高半頭,但看上去比她稚氣一點,大概比她小一兩歲。

    此時她又累又餓,若是繼續(xù)踏上漫無目的逃亡之路,怕是要餓斃山中。不如跟他到附近的村子里歇息一下,蹭點飯食,再做下一步打算。

    跟少年道了謝,與他一起上路。

    少年自我介紹道:“我叫阿七。”然后看她一眼,顯然是在等她也做個自我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