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癥 第2節
像是在一片灼熱的海洋里,行人如魚,周念穿梭其中,經繞過一條又一條的魚。 離她的目光所及之處越來越近。 男人的背影就在前方。 周念不太能走得穩,在人群中像是一縷飄著的冷魂,短短一段距離已經耗盡她所有力氣。 她的胸線在不平穩地起伏著,呼吸也全然亂掉。 周念停在男人身后。 耳邊鼓鳴的心跳聲很劇烈,周念喘出一口氣,開口時沒料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得也很劇烈: “……鶴遂?” 男人單手插兜,懶懶站著,聽見聲音后轉身。 直接迎上周念的目光。 四目相接,周念正對上男人黑白分明的眼。 在她的世界里,靜止在繼續。 男人戴著一副黑色口罩,整張臉只有一雙眼睛還露在外面。 可就是這雙眼睛,周念不會認錯。 這輩子都不會認錯。 單眼皮,尾端微微上斜,看人時眸光格外冷厲。 周念神情震驚,不敢相信他就這樣出現在她眼前。 與此同時,男人身后的高樓幕墻屏上,還播放著那支手表廣告。 兩張相同的臉孔遠近重疊。 如出一轍。 周念被虛幻感籠罩。 分不清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周念緩緩放下手,任憑毒辣的陽光將她眼睛照得生疼。 顧不得許多。 她只想問,問出那個困住她四年的問題:“那天你為什么沒有來?” 男人眸光低垂,看她的目光冷淡疏離,甚至微微皺了下眉。 “嗯?” 給出的反應像是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周念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在這盛陽天里,她顫得像是個冬季里沒有衣物可以御寒的落魄人,重復地問:“那天你為什么沒有來?” 她在火車站等了整個通宵。 是他說要帶她逃走的。 是他親口說的—— 念念,我會帶你逃出這個小鎮。 男人的眉皺得更厲害,低沉嗓音從黑色口罩里傳出:“你說什么?” 周念眼窩一酸,淚水在瞬間奪眶而出。 饒是這樣,男人看她的眼神也依舊只有冷淡,可是明明以前……以前的他最舍不得看她哭。 沒等周念再開口,不知從什么方向涌來一群人。 有肩膀上扛著攝像機的,有高高舉著打光板的,烏泱泱的一片全部麇集圍攏。 有個穿白西裝的男人把話筒舉到周念嘴邊,熱情地問:“請問這位小jiejie,是怎么在人群中一眼認出鶴遂的?” 周念完全在狀況外,卻已經置身在鏡頭拍攝中。 無數雙眼睛落在她身上。 白西裝向她解釋:“這是電影《晝春》戶外路演活動,讓我們的男主角鶴遂喬裝成素人上街,看多長時間會被路人認出來?!?/br> 話筒還舉在她面前:“小jiejie你能這么快認出鶴遂,一定是粉絲吧?” 周念的眼睛自始至終都看著他,沒移開過,平靜否認:“我不是他的粉絲。” 氣氛一下就變得尷尬。 白西裝呵呵笑兩聲緩解氣氛,看了周念一眼,留意到周念眼神不對勁,轉而有些猶豫地問鶴遂:“兩位是認識嗎?”頓了下又提醒,“先把口罩摘掉吧,這天太熱。” 鶴遂抬臂,修長食指輕輕勾住口罩的細繩,隨意地一挑。 黑色口罩往斜下方摘落。 周圍響起年輕女孩的尖叫聲,震耳欲聾。 男人臉孔清絕,輪廓線條凌厲流暢,頂著日頭的皮膚白得近似發光。 陽光斜照過來。 半明半暗的一張臉,格外英俊。 他隨意地將口罩勾在指間,淡掃過周念的臉,漫不經心地說了三個字:“不認識?!?/br> 那三個字像是炸彈,投進周念耳中。 把一切都炸得粉碎。 只剩下分崩離析的她。 周念注意到男人脖頸間一圈黑色的細繩,她不顧現場還有幾名強壯保安,直接上前一步逼近鶴遂,飛快地伸手攥住男人頸間那根黑繩。 這是突發狀況,嚴重點能算作是活動事故。 任何人都沒反應過來,周念就已經把繩上所飾從他衣領里強行拽住。 那是一顆人類的牙齒。 潔白的牙齒被極細銀絲覆蓋纏繞,通體完整。 “你說你不認識我。”周念的眼淚越流越多,“那你為什么還要把我的智齒戴著?” 這是她十七歲時拔下來的智齒,被他親手做成項鏈戴在頸間。 連洗澡都舍不得摘,平時更是從不離身。 四年過去,還是如此。 鶴遂眸光一聚,低頭去看被周念緊緊攥在掌心的智齒項鏈。 男人眼皮耷著,盡斂長睫,眼底情緒不明。 與此同時,周念也被一名強壯的保安拉開,保安沒用太大的力氣,輕輕一拉,她的身體就輕飄飄地摔了出去。 智齒從周念沒有血色的指尖脫離,重新回到男人頸間。 周念狼狽地摔在地上,臉上全是淚,引來無數注目光和竊竊私語。 “天啊,她好瘦……” “感覺精神不太正常。” “正常人能會對鶴遂動手手腳?那么粗魯?!?/br> 圍觀者眼里的周念,已經完全瘦得脫相,像是骨架上裹著一層薄薄的皮膚,此外沒有一點肌rou和脂肪。 她的皮膚蒼白,雙頰嚴重凹陷,手臂和脖子上全是爆根。 周念身上穿著最小碼的白色連衣裙,都被她過瘦的身形襯得肥大。 人在裙中蕩,里邊空蕩蕩。 很像一朵衰敗的、枯萎的、缺乏養分的茉莉。 冉銀從人群里擠進來,手里還拿著瓶剛買的礦泉水,她也看見了鶴遂,正被人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關切地詢問剛剛有沒有受到驚嚇? 男人神色淡淡地說了個沒事,依舊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條智齒項鏈。 冉銀快步來到周念身邊蹲下,一面伸手去扶一面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女兒精神不太正常?!?/br> 平日里,周念坐硬板凳或睡較硬的床都會被咯得生疼,何況這重重一摔。 全身骨架搖搖欲墜,在崩解的邊緣顫抖。 在冉銀的攙扶下,周念顫抖著瘦削的身體艱難站起來。 白西裝主持人走上前來,臉上帶著歉意,說著打圓場的話:“不好意思啊這位小jiejie,我們保安手有點重。但你最先認出鶴遂,所以可以和鶴遂合照,要不要來一張?機會難得哦~!” 周念的手肘和膝蓋在破皮流血,白裙子沾滿灰塵,她舔舔干裂出血的唇,嘗到腥烈的血味,望著鶴遂的眼眶紅得很厲害,語氣卻又很堅決: “我不要?!?/br> 白西裝神色一尬,又面臨冷場危機。 周念真的不懂。 原來和他合照已經成為一件很難得的事情了嗎? 那在她的手機里,一張又一張與他的親密合照,是不是也很難得。 真的是有夠諷刺。 周念立在原地,像具隨時會散掉的骷髏骨架,眼里暗淡無光:“鶴遂,我只想再問問,你……” “別問了!” 冉銀皺著眉,一把拽住周念胳膊,厲聲呵道:“走!快走!” 男人清冷目光望過來。 周念被扯得搖搖晃晃,像一陣颶風在身體里席卷,她卻格外固執地用微小力量反抗著,她直直看著他的那雙眼,哽咽著問: “你是不是真的不認識我?” 晃眼的光從萬丈高空落,兜頭照臉,男人立在這樣的光里,清冷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