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鐵捲門上升到一半,斜陽就刺得眼睛睜不開。八月,即使是傍晚的夕陽依然擁有很強的殺傷力,尤其是對一個剛從闇黑motel房間出來的縱慾過度的男人來說。 急忙鑽進車里戴上太陽眼鏡,發動引擎。車內還遺留前一晚女人的香水味,已經變質了的香水殘味聞起來讓人感覺彷彿置身在新幾內亞的叢林深處。我降下車窗讓叢林氣味與尚未過度開發的城鎮氣息互相中和交叉反應,十分鐘后,稍微能夠接受這個世界了。然而耳膜內部依然回盪著離去時女人的啜泣聲。 并不是第一次讓女人哭泣。無論是十七歲的花樣少女還是三十歲的太太,被拋棄時的哭泣全都一模一樣,都有著引發「再也不想當壞男人」的念頭之力量。然而這力量卻隨著經驗遞減,在不記得聽過第幾次的哭泣后變得完全無法引發任何念頭,有如閉幕儀式上必須演奏的定型化樂曲。 或許因為這逐次遞減的力量同時也逐次磨損我的銳氣,以至于鏡中的我看起來是那樣的疲憊。撥動后視鏡對準自己的臉──高挺的鼻樑,有如雕像般深邃的輪廓,我的俊美依舊,但眼神卻像七十歲老人那樣訴說著彷彿連續睡一百個小時都無法消除的疲勞感。 才二十一歲就玩膩了嗎?真悲哀。 忽然很想見見小海。 自從三人一起去海邊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多月。起初的幾天曾打電話給她想知道她究竟有沒有「接收」姜珮,但她不接電話,無論行動電話還是打到宿舍都不接。我猜不到她的情況,可能性有很多種。也許她在生我的氣、也許她對于愛上我的馬子感到愧疚吧、也許她早已和姜珮在一起了根本沒空理我、又或許隔天酒醒之后她就將這事兒擱下,忙著打工、樂團、糾集一票同學到處玩去了。 沒甚么可急的,遲早會知道,但我內心究竟希望發生哪一種情形呢?如果小海果真和姜珮在一起了,真的會幸福嗎?或者在激情一把后頭腦清醒像我一樣急忙逃開? 她應該不會有和我相同的感覺吧……… 過了一個多月我依然無法弄清楚自己對姜珮的恐懼感到底是甚么,愈思考愈覺得莫名其妙。恐懼幸福?恐懼愛情?怕自己陷入愛情中被女人看透、掌控?說起來似乎都與內心的感覺有吻合之處,卻又覺得不全然是這樣;太多的反省結果就好像拼命為結論找理由似的牽強附會,一點意思也沒有。 也許直覺這種事根本就是無法解釋的,即使提出再合理的解釋也無法證實到底是不是正確答案。 下交流道后開始塞車,在通過第一個十字路口前只能慢吞吞地挪動彷彿消化不良的腸道。終于變暗的天色被陸續點亮的霓虹燈取代,從桃園回臺北的一小時車程跨越日夜的分界點,也進入不一樣的風景。 在這九○年代的臺北人眼中桃園就如同鄉下一般;不只桃園,簡直可以把臺北市以外的地方全都稱作「南部」。但我始終相信整個臺北縣市和桃園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座巨大城市,綿密的交通網路將整個首都圈緊緊結合在一起,在玻璃管中飛馳的子彈列車直接從西門町通往中正機場只需十分鐘。想像中的未來總是充滿科幻味。 想像中的二十一世紀的我會是甚么模樣呢……… 好不容易終于到了景美,風景又轉換成大片的住宅區;愈往郊區方向前進住宅的密度漸低,在經過一所市立小學后沿路都是高墻深院,每一戶都相隔大段距離。我在一處丁字路口右轉進入私人道路。 不需要停車,只需放慢速度向站在坡道中央的黑衣男子揮手。黑衣人見狀立刻跑進路旁崗哨,隨即開啟了閘門。 蜿蜒向上的坡道兩旁種植了繁茂的無花果樹,頗有地中海風情。據說宅邸的男主人為了撫慰女主人的思鄉之情,特地派人前去女主人故鄉的法國南部取得樹苗。記得高中課本有一句:「橘踰淮而北為枳。」相同種子在臺北的土地上長出來的無花果樹大概與法國南部不同吧?更何況女主人雖然是法裔,但與其說法國她真正的故鄉其實是一個名叫蒙地歐(manteo)的美國小鎮,男主人比誰都清楚。反正這人的不講究也不限于這種小事,計較起來就沒完了。 坡道的盡頭是一座中國南方式樣的大宅(與法式果園擺在一起,不講究的另一個例證)。我在拱型牌坊前下車時另一個黑衣人接手將車開走。這宅邸的工人男的一律穿黑色唐服,女的則穿花俏的歐式女僕裝,更突顯男主人的怪異情趣。 雖說是「黎家」大院,住在這兒姓黎的只有兩人,其馀幾十個都是工人。經常有許多親戚進出往來但他們不住在這兒,對我來說他們都是外人,可在他們眼里住在這兒的幾十個工人才是外人。有個「叔公」每次來都嫌工人怠慢,大搖大擺地到處指揮人打掃這里搬動那里,儼然一副「黎家人」模樣。 通過穿堂還要再走過一道回廊,出了回廊忽然占據全部視野的是一大塊江南式園林造景──假山、庭石、拱橋、枯井,我閉著眼睛也能指點出其中所有事物。 荷花池畔有整座園林唯一的低矮平房,是一間屋頂裝飾著藍色琉璃瓦片的起居室,爸爸花很多時間窩在這兒玩弄他多年蒐集來的古董名物。此時他正躺在薄板床上。即使是陽光普照的日子屋內也長年保持陰暗,何況黑夜降臨的此刻,躺在陰暗處的爸爸更顯得神秘感十足。床邊的大同電扇吹得墻上幾張字畫不停翻動,有個長相艷麗的女僕正在幫他捲袖子。 「阿爹。」 他頭也不抬地應了聲:「回來啦。」 小時候他嚴禁我進入這間屋子,大約國中畢業以后才得到他的正式允許,不過在那之前我和小海早就偷溜進來幾百遍了。雖然允許進入,但只要他在這屋子里與人談事情一定會把我們趕出去。曾聽人說爸爸生意上最重要的決定都是在這片藍色屋瓦下做成的。 我坐在門邊的太師椅上,抱起原本擱在椅子上的湯普森式衝鋒槍。圓盤狀的彈鼓嵌入槍身發出喀嚓聲響,女僕回頭看了我一眼,接著面無表情將爸爸脫下來的勞力士金錶放在桌上,開始幫他量血壓。 「這玩意兒還能用嗎?應該是二戰時期的老古董吧?」扣下扳機槍沒響,不知道是沒子彈還是壞掉了。 「小孩子不要玩槍。」 身兼護士的女僕用聽診器貼他的手腕,又解開他襯衫聽他的胸腔,動作熟練得讓我分不出這是真的檢查身體還是在玩角色扮演游戲。從女僕超短的荷葉邊裙猜想可能是游戲吧?但也未必。 「最近在干嘛?」爸爸問。 「老樣子。」 「老樣子的意思是成天跟女人混吧?」 「你還不是一樣。」 「你想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嗎?我跟你可不同,不要混為一談。」 爸爸在陰影中乾笑兩聲。我舉槍瞄準他,扣扳機。女僕皺著眉頭瞪我一眼,是另一番美艷。 「不會那么孝順吧……特地回來關心我的健康?」 「有問題嗎?我是說你的身體。」 「只不過最近血壓高了點,沒甚么,上了年紀就有這些麻煩。放心吧!暫時還不會讓你繼承遺產。」 「聽說你打算去紐約一趟,是真的嗎?」 「嗯,有個老朋友快死了,想去看看。」 「是你以前說過的那個『葛老大』?」 「那老頭七十多歲了還不懂得節制飲食,老吃些高熱量的洋玩意兒,大概是坐牢的日子讓他變得貪吃吧?結果上星期二心臟病發送進醫院,聽說快不行了。他家里人打電話來通知的。」 葛老大是以前爸爸年輕時期在紐約的「大哥」,他能夠迅速崛起都拜葛老大提拔之賜。后來因為爸爸跑得快,在聯邦調查局收網前溜到臺灣才沒有成為階下囚,但葛老大卻鋃鐺入獄一口氣關了二十年,前些日子才出獄的。 「搞不好你一下飛機就被fbi帶走,到時候我可不會去美國探監唷。」 「臭小子,我被關起來你就逍遙自在了。」 「你關不關我都逍遙自在。」 女僕將血壓計聽診器等物件放在托盤上然后端著托盤離開了,留下屋子里兩個姓黎的。爸爸坐起身,望著天花板上的大燈籠。我放下槍上前幫他把襯衫扣好,正要將他的袖子放下他說不必了。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有撕掉膠布留下的痕跡,也許他的身體比我想像得更差。 「你是回來看她的吧?她不在家。」 「還在療養院?」 「不然還能上哪去。」 他說的沒錯,我回家的目的只有一個。大約從我服兵役開始mama的狀況就變得愈來愈糟,一年之中有兩百多天待在療養院,今年更是從過完年后就一直住在那兒。她從沒在那兒連續待這么久。 是重度憂鬱癥。這種病是沒辦法徹底醫治的,無論花多少錢都沒輒。爸爸將她送進一家號稱全國最好的療養院,位在臺東的山上。雖說山上倒也不是崇山峻嶺而是在半山腰有十米寬的柏油路可以通往的地方。那兒的景致十分開闊宜人,一邊是翠綠的山巒,另一邊可以遙望美麗的太平洋。 遙想著太平洋那一頭的故鄉或許能撫慰她的心。我曾經問過爸爸為甚么不乾脆讓mama回到蒙地歐小鎮呢?我愿意在那個平靜的海濱小鎮陪伴她,也許病情會因此好轉。爸爸卻說那里已經沒有家了,這里才是她的家。我知道他永遠不會放她走的。 既然mama不在我也沒理由待在這兒了。我忽然心念一動,脫口問出一句── 「阿爹,你愛她嗎?」 爸沒回答,眼神呆滯地繼續注視天花板上的燈籠。我望著他良久,轉身離去之前也沒再說一句話。該說的以前都說過了。 在回廊的轉角處我又回頭瞧他一眼。敞開的紙門中,床板上的陰暗男人看起來是那么的渺小而寂寞,很難與叱吒商場縱橫江湖的大人物「黎泰」聯想成同一人。 握住方向盤我再次上路。年輕的好處就是精力過剩,連續駕車六個小時也不會累。就這樣一口氣開到臺東吧! 然而事實還是擊敗了我的過度自信,到恆春的時候就累得不得不休息。找了家小旅館過夜,隔天在當地有名的海產店大吃一頓,接著再踏上南回公路繼續朝臺東邁進。這段路其實可以是趟有趣的旅程,只要身邊有喜歡的人在。 八月中旬的恆春,陽光依然燦爛得讓人心情開朗。艷陽、沙灘、放肆的海風和筆直寬闊的公路,這些都能引發人體生理性的快樂反應,如果這時小海在車上想必會把兩條長腿伸出車外像瘋子似的大聲嚷嚷吧?暑假只剩半個月了,不知道她現在是否抓緊時間大玩特玩還是已經玩累了,正躺在宿舍房里等待開學? 忽然一輛保時捷超車上來。開車的是個穿花襯衫的中年男人,旁邊擱著一辣妹。長時間處于無聊狀態的細胞正等待這樣適當的刺激。我迅速排檔將油門踩到底,bmw猶如一整桶被點著的汽油瞬間爆發,兩部性能優越的猛獸立刻在公路上旁若無人展開廝殺。 保時捷顯然不是好惹的,花襯衫車主的技術老練再加上美女作陪,氣勢如虹,我嘗試了幾次危險性過彎超車都沒能成功,就這樣一路咬著對方的車尾抵達終點臺東市區。 贏了沒獎品輸的也沒甚么好沮喪,飆車的樂趣和戀愛一樣只有過程才是重要的。 兩隻激情過后的野獸一前一后停在小野柳海邊。停車場旁邊正忙著搭建一座臨時舞臺,有幾人正搬動巨大的音箱,看樣子當晚將有熱鬧的演唱會但不知表演者是誰。 花襯衫下車后對我說:「猴囝仔技術不錯嘛!」于是三人一起在路旁的咖啡屋喝了冰咖啡。男人自稱從高雄來的已經在墾丁玩了三天,邀我和他們同行,一口高雄特有的腔調充分表現南部人的豪邁熱情。如果間著沒事我應該會答應他的邀請吧!考慮到同行的女孩有一雙美麗長腿和甜味十足的笑聲,說不定能暫時解除在臺北累積的煩悶。 婉拒對方的同時得到一張名片,我繼續開車上路。與人飆車的好處就是大幅縮短原先預想的旅程,中午過后不久我就抵達目的地的療養院。 外觀看起來就是一棟棟別墅錯落在半山腰的臺地上,不知情的人絕不會看出這里是收容精神病患的地方。整整齊齊鋪灑了砂石的前院,以精細打磨的木條接合的步道一分為二;兩側則是成排的櫻花樹,一路蔓延到每一棟別墅后方。這里沒有醫生護士穿梭其中,應該說沒有人穿醫生護士的制服,無論醫護人員還是病患都像度假似的看不出誰正在治療誰。 療養院前方就是這片臺地的盡頭,放眼瞭望出去,能將從海岸線一直到地平線為止的整片太平洋盡收眼底;后方則是連接整座山的茂密森林,由于坡度過于陡峭,在森林與療養院的交界處筑起一道肚兜似的擋土墻,瘋得再厲害的病患也無法攀爬上去。 說起來這間療養院根本沒有任何門禁,雖然也有所謂的住院規則但形同虛設,保全人員則由全體男護士兼任。這里沒有需要戒護的理由也沒有強制住院的嚴重病患,所有人都是花大錢來這里享福的,想離開隨時都可以自由離去。之所以「高級」是因為這里有兩個從德國請來的頂級精神科名醫長駐,即使位在遠離都市的偏遠山區醫療設備卻相當齊全甚至超過大多數的小型醫院,聽說還有手術室可以緊急開刀。當然生活上的一切物資也絕對是高檔貨,游泳池、三溫暖、運動場、電影院、圖書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這些倒還不是有錢人青睞的最主要理由,而是著眼于它的隱密性。有錢有勢的人不怕人知道他身體不好卻很忌諱讓人知道他有精神疾病,所以養病的處所必須遠離眾人耳目。單純地理上的隔離還不夠,最好還具備某種力量能夠壓制任何將此處曝光的企圖。 以前來的時候曾聽這兒的工作人員說過,成立這家療養院的是某「黨政大員」,當初就是為了安置某個非常重要且不能曝光的大人物而設立的,因此沒有任何一家媒體膽敢冒犯虎威去進行揭露。這就像古時候皇上要是有個胡作非為的兒子,既不能將他治罪或殺掉又不能縱容他,放在身邊又教人心煩,于是以養病為名送到偏遠山區的寺廟里,實為流放。甚么時代都有這種掩人耳目的需求。 不過mama的情形倒不是流放,只要她打一通電話爸爸就會立刻派人接她回家。我知道他其實非常希望將mama留在身邊,即使她在家里并不快樂。 她十五歲就嫁給了他,無怨無悔的以一個法國女人的浪漫回應了作為中國媳婦的一切要求,即使不快樂她還是溫柔的面對爸爸和屬于爸爸的這個世界。我相信她的確得到他的愛,以那個男人自己訂下的方式塑造的愛情,但我實在無法認同。那簡直就像興建一座名為幸福的高樓再將之推倒壓在對方身上,被壓者喘不過氣,最后也只有憂鬱一途了。 在我去當兵之后mama的病情就轉壞,絕不是巧合,這讓我深信自己是她在那個家中唯一的慰藉。從前,每當我回家或者來療養院探望她,她總是開心地放下手邊任何事出來迎接我;然而退伍之后她的憂鬱癥已經嚴重到連我的出現也無法令她開懷的程度。就如同此刻的她,靜靜地坐在床上讀一張信箋,即使我來到她的面前也無動于衷。 我挨著她坐下,將頭輕輕靠在她的肩上,一起讀那信箋上鋼筆寫成的法文詩。 「這是誰的詩?」 「安德烈?舍尼埃。」 mama用她獨特而優美的法語腔調,輕聲吟頌著── 「我雖然慘悽悽深陷囹圉,我的琴卻甦醒; 請聽一個獄中少女作這番怨訴祈求吧! 我擺脫著奄奄待盡的沉重心情, 把她那天真小口自然流露的哀聲 依著韻律譜成詩歌。」 在連一句國語都還不會說的孩提時代我就開始跟著mama學說法語了,但我知道自己永遠都無法說出那樣優美的法語。她的語言美得令人心碎,彷彿用說的音樂。 從小,家里只有我和她會說法語,我們之間的對話也只用法語彷彿某種密碼或暗號。而爸媽之間說的是英語,我和爸爸說廣東話或國語,三個人在一塊兒聊天看在外人眼中簡直蔚為奇觀。不過mama在外人面前很少說話就是了。唯一例外的是小海。 「mama,」和她對話的時候很自然變得字正腔圓起來,「不要悲傷,我來陪你了。」 「我不悲傷,路易,」路易是mama給我起的名字,與外公同名。「也不是一點都不悲傷。有一些些吧。可更多的是不一樣的、另一種、不曾有過的。最近我特別這么覺得。」 「是甚么呢?」 「……是恐懼。我真害怕………」 「是不是發生甚么事了?」 mama轉頭望著窗外的鬱金香花叢,提起手指著說: 「那天,她來了。」 「誰來了?」 「我夢見她來看我了。可是她不會來的,你爸爸不會讓她來。她從另一個世界來到我的夢中,美麗一如當年,而我卻老了。」 她的手垂下壓在詩箋上,然后轉頭對著我,微笑。 「你愈來愈強壯,就像爸爸當年一樣。你比較像他,不像我,你的生命力是很強的,有如海浪一般不停前進著。」 「看著年輕的你我愈發覺得自己枯萎了。最近常常想著自己的事,總覺得死亡離我相當近,幾乎聞到它的味道。可是我還沒準備好呢!怕得不得了。」 我環抱mama的肩膀緊緊摟著她,過了一會兒才感覺到她細微的顫抖。不曉得該怎么安慰她才好,也無法透過她那如詩一般的語言體察她內心的恐懼。 「為甚么會想到死亡呢?」我試著探問。 「我這一生啊,總是與死亡糾纏在一起。身邊的人,與我扯上關係的人,因我而死的人。死神越過了許多人也拎著被祂帶走的人們追趕我呢!眼看著就要趕上了。」 「你不必說,我知道自己有病,對很多事都迷惘著,迷惘得彷彿在深夜濃霧里航行的船,糾結在其中看不到方向。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在我很小的時候全家一起坐船前往美國,那艘輪船在海上迷路了,開進濃稠得像眼睛被塞進棉花一般的濃霧里好幾天都走出不來。全家人抱在一起害怕極了,拼命想像撞上礁石或冰山的慘況好讓結局來臨時不會太過驚慌。也許至今我還困在那迷霧中呢!」 mama好幾次用了séjour這個字,中文大概是「糾結」或「繾綣」的意思吧?但似乎又不完全一樣。她總能為字詞賦予更深厚更微妙的變化。 「最后不是平安到達了嗎?」我說。 「是阿。我還記得你外公看見自由女神的時候眼淚一直流個不停,好像把在迷霧中忍住的淚水一次流個痛快。我當時并不知道他為甚么哭,直到你外婆把我抱起來讓我也親眼瞧瞧以前只在電視上看過的自由女神。但我始終沒哭。」 「路易,男人是很容易流淚的,女人卻不是。所以不可以讓女人流淚唷。」 即使精神如此衰弱,mama的眼神依然能夠穿透我的內心。我想告訴她其實女人的眼淚并不是那么稀罕,昨天我又弄哭了一個,可她眼神訴說的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別想這么多了,mama。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就常常來陪你,乾脆弄個房間我也在這兒住下,好不好?」 「這兒太悶了,你別來,多花點時間待在家里不好嗎?」 「昨天才去過。」 「見到爸爸了嗎?」 「嗯。」 mama下床走到窗前,依然癡癡望著那叢鬱金香。 「她就站在那朵花旁邊,開得最盛的那朵。我就像這樣打開窗戶,然后……」 「……你爸爸最近血壓太高了,必須戒酒,我把他的酒都藏在祠堂后面他一定猜不到。海倫最近好嗎?好久沒看見她……」 「她正在放暑假,要升四年級了。」 「有沒有想過回學校讀書?你應該多讀點書才好。」 「我經常讀書啊,想讀甚么就讀甚么,最近還讀了一些物理學呢。去學校只是浪費時間,照著別人的安排學習別人要你學習的東西,沒意思。」 「其實學校是很好玩的。可惜我沒機會,太早就嫁給你爸爸………」 「你后悔嗎?」 「后悔嫁給他?噢,不,遇見他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第二美好的是生下你。人生本來就會充滿挫折,誰都一樣,你也是。羅蘭?巴特說過:『一旦受到威脅就用愛情的抽象和高尚去化解它,對方被虛化后自然也就不再對我構成傷害,我對他的欲求也就不會使我sao動不安了。』在這個意義上,我沒有后悔的馀地更沒有拒絕美好事物的權力,因為沒有愛情不是圓滿的,只是每個人的圓滿不一樣罷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你的想法,卻不明白你為甚么會這么想。」 「那是因為你不清楚過去的往事。你是活在現在的人啊!孩子。」 「是指在美國的時候嗎?」 「如果不是她來看我,我也以為那些事都過去了。想起當年還真有些懷念。那些年頭大家都還在一起,很親密的關係,每年夏天聚在葛老大在威斯康辛的大宅院里盡情玩樂,圈子里的人都攜家帶眷到齊了。說起那宅子呀!是從一個葡萄牙人那兒買來的,也是當時的大新聞。葛老大真是了不起!沒有幾個華人能做到像他那樣。我還記得地下室的酒窖里有好幾十箱美酒,葡萄牙人帶不走全成了我們的寶物……你應該去看看那宅子的。」 想起年輕時代的事,mama的神采似乎也變得年輕起來。我不禁開始擔心。 「葛老大最近出獄了,你知道嗎?」 「是么。」 「爸爸說他想去一趟美國,去探望他。」 mama忽然好像被人打了一記醒過來似的,整個人變得……怎么說呢,好像一瞬間恢復成正常人,表情異常嚴肅。 「路易,你爸爸有說打算何時動身嗎?」 「倒沒有,只提到有這想法。」 「這樣………你馬上去美國!要趕在他之前見到葛老大。」 「找他干嘛?」 「替我問葛老大一個問題───」mama鄭重地用英語說出下面這句話:「j到底是怎么死的?」 「j是誰?」 「先別管。總之你告訴他,這個問題是我要問的。我早該在二十年前問的。本來以為事過境遷真相究竟如何也不再重要;然而葛老大出獄,她偏偏選在這個時候來看我,兩件事冥冥之中一定有所關聯。我非知道答案不可!」 「我都被你搞糊涂了,mama。到底是誰來看你?那個『她』是誰?」 「她是………」 敲門聲突然響起,接著進來一位中年婦人。 那婦人全身裹著色彩鮮艷的印度「紗麗」,一大塊布料斜搭在左肩感覺相當累贅,眉間中央還涂了一小粒紅點簡直把自己當印度人。她雙手端著一只銀盤,里頭有水。婦人臉上掛著微笑用英語說:「嗨,蜜雪兒,時間到了唷!」接著又以國語向我打招呼:「路易你來了呀,這次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禱告?」 她是臺灣人,某部長的老婆。由于部長外遇緋聞不斷以至于精神耗弱被送來這里療養,實際上是為了方便把情婦帶進家門。她聲稱自己有靈異體質能憑藉靈力接觸上帝,經常幫mama做「靈能治療」。爸爸在背后都稱呼她「神棍」。 「……方阿姨好。」差點脫口說出「神棍你好」。 我很想接著追問剛才的話題,但mama卻緊握住方阿姨的手說:「我昨晚又夢到她了。她到底是人還是鬼?」 「別著急,蜜雪兒,讓我們把一切問題都帶到上帝面前,萬能的上帝必然會為你準備最圓滿的解答。上次的經文讀完了嗎?」 我不確定她口中的「god」能不能理解成「上帝」,說不定是印度的濕婆還是梵天甚么的。不是很了解她的信仰內容,只知道她每次祈禱前都會先沾點銀盤里的水印在mama額頭上,說是能開天眼。 「媽………」 「你快去,照我的話去做。這件事千萬別讓你爸爸知道,去吧!」 眼看她們移動到房間另一側、鋪著華麗地毯的木製平臺上,開始點燃檀香準備進行祈禱,我知道自己的疑惑暫時無法得到解決。 「我愛你,mama。」 輕吻她的臉頰后,我離開了療養院。 當時的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最后一次見到m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