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周六,今日晴。 陽光垂直滾下來,像世界在用放大鏡觀察人類,把一個又一個人燒穿一個洞。 天太能變臉,以至于看不清它的本貌。立冬過了許久,怎么天冷一會兒又熱回去,人是一道放涼了又用微波爐熱好再放進冰箱、舍不得扔又發出臭味的菜嗎? 雖說太陽無情地散著熱,但風還是原模原樣地刮,她把灰色大衣捋緊了些,里面穿著灰黑相間的菱形針織背心與白色內搭襯衣,下邊穿著黑色百褶裙,光溜溜的大腿往下是黑色小腿襪與小皮鞋。 忠難神色恍惚,戴了個白口罩把臉一大半都給遮了去,只留下一雙慘淡的目。他穿著淺灰色立領衛衣和破洞牛仔褲,總是捂上口罩咳出幾聲,因果看他這憔悴樣,站定在紅綠燈旁,仰著頭說:“你別走一半暈倒了。” 他垂眸看著化了淡妝顯得異常明媚的因果,陽光灑下來,她像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嘴唇泛著水光,只是搖了搖頭,余光由紅光變作綠光,他握著她的手,說:“走吧。” 熾熱的柏油馬路,人們走過被涂上一條一條白的虛擬的路,因果看著忠難灰色的背影,風吹起他稀碎的發絲,美好如初,風景常在。也許是她的步伐太過緩慢,他側過頭來,徒有一雙慘淡的目凝視著她明媚的雙眸。 站在了斑馬線的彼岸,他方才轉身,冰涼的手捧上她同樣冰涼的臉頰,隔著口罩的聲音悶悶地說:“要打車去嗎?” 其實他們的約會毫無目的可言,生長在應試教育中,他們對外界娛樂的了解少之又少。吃飯、看電影,想不出什么別的,不如說坐在圖書館里看一天書最適合他們。 但和在家里有什么區別?啊,家里可以肆無忌憚地zuoai。 因果搖了搖頭,把他冰涼的手從臉上剝下來,嵌在手里,她不要被他灰色的背影擋下一生,她要走在前面,盡管風刺骨得冷。 他們漫步于街道,路上鳴笛四起,偶有消防車鳴著警笛,曠日持久,像末日將至,吞沒了所有嘈雜的聲響。他們穿過人群,人群駐足觀望那紅色車身奔流而去,而他們與世無關,只有他們自己與對方。 路過一條出名的古跡街道,低矮的房屋還鋪著瓦礫,大紅燈籠高高掛,一面紅一面黃的旗子,有二胡婉轉凄涼之聲作伴,再走點路又是歡快的敲鑼打鼓,一悲一喜,恍若隔世。 因果趴在拱橋上,水面被日照撒上麟粉,船上老人劃船而過,蕩起一圈一圈的水波,她被太陽曬得有些困倦,瞇著眼睛昏昏欲睡,模糊之中看到灰色的影子,才緩緩睜目。 忠難兩手各握一只梅花糕,冰淇淋甜筒似的,卻燙著手,青紅絲和芝麻布在糕上,因果接過他遞來的一只,捧在手里咬下去,一口豆沙冒出來,她被內陷燙了舌頭,便伸出舌頭讓風涼一下她的舌苔。 他看著因果給自己舌頭扇風的可愛樣,俯下身來,嘆道:“這么著急干什么。” 她瞪了他一眼,挽上他的灰色袖子就往橋下走,他見她急急忙忙的樣子問她去哪兒,她說她也不知道。 昨天以為他徹底失去了這場約會,但早上醒來因果已經在翻著他最近頻繁網購來的xs碼女裝,下身還只穿著一條黑色內褲,上身的白色內襯都沒扣上扣子,露著一半黑色胸罩,他這才晨勃,猛地把自己的身子裹進被褥里。結果被她從被褥里抓了出來硬是套上了同樣色調的衣服褲子,他捂著嘴咳嗽,因果就給他戴上了白色口罩。 所以連一向有計劃性的忠難也全無計劃,更何況涉及到他的知識盲區,此刻也只能被她拉著漫無目的地到處游走。 我們要去往哪里?不知道。我們該到哪里去?不知道。我們的目的與終點是什么?不知道。我們現在在做什么?不知道。我們的關系是什么?不知道。我們的過去現在未來有意義嗎?不知道。 那我們的意義是什么? 沒有意義。 忠難被忽然卷起的冷風吹醒了神智,樹枝傾倒一邊,人們的頭發、衣服連同五官與思緒都被風吹得歪七扭八,他低頭看向走在前路的因果,她脆弱的身體站在狂風之中,猶如生長在石縫里的枝丫。 他好像有那么一瞬間覺得這一切都是虛無,整個世界是一片空白,沒有時間,沒有生靈,連這白也不是太陽光照射而來,那這一片虛無又是從何而來? 因果吃完梅花糕把紙包裝扔進了一邊的垃圾桶,剛轉身要同忠難說些什么,迎面而來的卻是他沉重的懷抱,她愣在原地,眼珠往他埋進自己頸里的側臉上瞟。 忠難緊緊抱著因果,好像才能摸到這個世界的實體,從她身上的溫度、心跳,以及她開口落下一句“我不冷”,逐漸地看清世界的輪廓。他緩緩直起身,摸著她的頸,臉龐,指腹摩挲過她的眼瞼,盯著被他高大的身形蓋住陽光的臉,眼中徒有他大夢初醒的雙眼,他混亂的大腦這才放松了下來。 “你可以不愛我,深深恨著我,但是不要離開我。” 不然他覺得這世界是一張全然空白的紙張。 因果盯著他龐然的深淵,只是輕描淡寫:“人終有一死。” “那你也不能拋下我,帶我一起走。” “是你自己說的,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死了我們就徹底分開了。” “那是小時候,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相信天堂地獄、六道輪回了?” “我什么也不信,”他的手滑下她的肩膀,輕輕地落在她的手臂上,“我只是接受不了我的世界再也不存在‘因果’。” 她仰著臉,將那唯獨能看清的眼刻了下來,她有一種從未咀嚼過的感覺油然而生。 是她終成為“因果”而立于這片土地之上。 他含著她的名字,像念著佛口中的經文,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果,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因。 因果的心在他吞下那個名字的時刻,又活了過來。 長久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