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后無雙十三
陳田向來極知分寸,會這般進來打擾,定是已確認情況無誤。因易花都有孕一事,在朝中仍是秘密,陳田自不敢在外臣跟前講出實情,只湊到嚴從化耳邊輕道幾句。嚴從化當即退散大臣,不等他們離開,便大步往外走。 “小將軍那邊作動大概有一個時辰了,老奴知兩位大臣入京一趟不易,便沒有立刻驚擾陛下,只讓菲薇閣時時傳消息過來。方才那邊傳話來說是,疼得厲害了,老奴這才,這才,我的天哪……”陳田追在嚴從化后頭,根本跟不上他的步子,一邊小跑著一邊說話,累得他是氣喘吁吁,不得不停下來歇息。而嚴從化根本顧不上聽他說,自個兒健步如飛往前走了去,心大概已經飄在前頭了。陳田撐著膝蓋大口喘氣,“呼,這小將軍以前說得還真,還真沒錯!陛下這跑得……跑得比馬兒還快。” 天正是要黑下去的時候,嚴從化沖進菲薇閣的時候,只見到易花都在院中,撐著墻,抱著肚子,身旁有兩個宮女攙扶著,卻像是隨時都要摔倒在地的樣子。 “怎么回事?!”嚴從化大吼一聲,快步走過去將他抱進懷里。那兩個宮女當即跪下,不敢抬頭。 易花都正渾身哆嗦著,幾乎是立刻就跌進了嚴從化的臂彎之中,再無力站立,“先前,先前御醫大人說,若是還有力氣的話,便在院中多走動走動,有助之后生產。我走了幾圈,方才大概是,羊水,呃……” 嚴從化察覺到他衣裳下擺已濕,二話不說將他抱起,邁步回了房中,“御醫人呢?” “御醫大人剛才來過,一切都準備妥當,他便去取藥材煎藥了。”易花都聽出皇帝語氣不善,怕他因此開罪御醫,連忙柔聲解釋,“陛下,有一事,請陛下答應我。” 嚴從化才將他放回到床上,好幾個宮女產婆圍了上來,替易花都換下濕衣,擦身凈體。嚴從化這才見到,他的貼身衣物幾乎都被汗濕了個透,也不知他剛才忍著痛在院子里獨自走了多久。“什么事,你說,但凡朕能做到的,都依你。” 易花都一時卻不吱聲了。嚴從化定神去看,見他正咬緊牙關,拳頭緊握,渾身繃緊,氣也憋著不喘,許是又疼了起來。嚴從化不敢此時追問,只握住他揪著身下被鋪的手,耐心陪他熬過這一波。 等他終于松了口氣,偏生產婆又道了句“請小將軍忍耐片刻”,隨后伸手入他腿間,替他檢查起來。易花都又是一陣齜牙咧嘴,嘶嘶抽氣,更令嚴從化心中不忍。皇帝俯下身去,在他面頰與額前親了又親,輕聲哄道:“好小花兒,別怕,朕在此處陪你。” 挨了好一陣子,易花都才換上的新衣又汗濕了。他輕拽著嚴從化的衣袖,面上勉強扯出一抹笑來,“一會兒場面怕是會很駭人,請陛下還是移步別處吧,別在這兒給沖撞了。” 嚴從化看起來有些難過,但手上不停,一邊將易花都扶起些許,一邊又取了茶喂他,“朕上過戰場,你忘了?撤下來的士兵血rou模糊的樣子朕都見過,難道還見不得你生孩子?” 易花都飲了大幾口茶,然后又一頭栽進嚴從化懷中,嘴上仍然道:“這都不知要折騰到幾時,都入夜了,陛下今晚還是回東來殿休息吧。一會兒見到我難看的樣子,陛下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也不合規矩。” “你是不是怕朕聽見你大呼小叫,又哭又鬧?放心吧,朕不會笑話你的。”嚴從化知他心里緊張,故意說些討厭話來逗他。果然,易花都立刻瞪他一眼,喘著氣道:“我才不會大呼小叫……” 嚴從化將他抱緊了些,接過宮女遞來的帕子,細細給他拭著汗,“好好好,你不會大呼小叫,那你還趕朕出去?朕便是出去,也就在外頭站著,大不了站一宿。你若是想朕陪你,在里頭喊一聲,朕能立刻就進來,這樣你看可好?”他說完這幾句,低頭去看懷里的易花都,卻發現他閉著雙眼,應當是睡著了。 大概他先前真的是累到極點,才這么說句話的工夫也能睡過去。嚴從化不敢再多動,只將摟著他的那只手挪到他后腰舊患處,輕輕按著。 可易花都也沒睡多久,便又哼哼唧唧地扭動起來。嚴從化想抱緊些他,他卻半睜著眼,撐著要坐起身。陣痛還未再起,只是胎兒向下墜著,咯得他筋骨酸痛,坐臥難安。 此時御醫送來煎好的藥,道是易花都羊水破得早,產程卻有些滯后,添了幾味催產的藥材,喝下去后片刻藥效便會起,易花都需做好準備。 藥端到跟前,易花都知道喝完之后必定會疼得更厲害,忽然又有些膽怯。嚴從化看出他心思,親自捧著碗,將藥喂到易花都嘴邊,好生哄道:“來,乖乖把藥喝了,你想朕在里頭,朕就在這陪你,你若是想朕出去,那等你喝完,朕就出去。” 皇帝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易花都便只管把眼一閉,一碗藥仰頭咽了下去。然后,他扭過臉去,將嚴從化往外推了一把,意思亦再明顯不過。偏巧此時陳田來報,太子殿下聽說了這里的事,過來探望了,嚴從化便干脆從了易花都的愿,先去偏廳見見仁合。 太子帶了一根提氣的人參和幾個小太監過來,說是今晚可隨菲薇閣差遣。實則閣中眼下兵荒馬亂,無人得閑招呼太子殿下。嚴從化也知道他多半亦是有些擔心舊友,尋個借口過來看看罷了,便幾句話又要把他打發回東宮。 “那父皇今夜是在此候著了?”嚴仁合略有些詫異。 “你不必替朕cao心了,趕快回去吧。”大概是因為被看穿了心事,嚴從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跟他在屋里喝了一盅茶,仍是放心不下,又走到院子中來回踱步著。 月上梢頭,菲薇閣中的下人們進進出出,不時端入熱水湯藥與干凈布巾,又端出污水與燒剩下的碳,換了干柴進去。陳田勸了嚴從化幾回,請他回廳里坐著歇息,都被他揮手趕走。嚴從化等得心急如焚,卻始終聽不見里頭有呼喊聲,咚咚作響的敲床板聲倒是時有傳出。過了一會兒,他見又端進去一碗方才給易花都喂下去的那種藥,再隔不久,他就聽見里頭有了輕微哭聲,想必是易花都咬著什么,連哭都是悶在口里的。 那一點點虛弱而壓抑的哭泣聲,簡直如刀子扎在嚴從化心里一般。易花都在戰場上受的腰傷和腿傷,軍中都有向皇帝匯報過,曾得其上級“一聲不吭,極為堅忍”八字評語。嚴從化如何不知易花都至堅至韌的性子,他能忍風沙中血rou之傷,亦能忍十年間單戀之苦,如今卻掙扎于誕下他們的骨rou,要被這種事折了去? 嚴從化怒哼一聲,除下自己身上礙事的寬袖外袍便往里走,兩側宮人紛紛退避,無人膽敢擋他推開房門。 入目場景令嚴從化心碎——易花都跪在床上,雙手撐在床頭,上身薄衫被汗浸濕透明,下身光裸,產婆正焦急地在他腿間忙活。他面額上粘著碎發縷縷,雙眼緊閉,口中咬著布巾,聲聲嘶吼都憋回喉中。陣痛起時,他難耐劇痛,幾次以頭撞向床頭木板,或捏緊拳頭猛錘一頓,正是這聲聲悶響取代了常人的痛呼呻吟。 —————————————————— 下章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