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后無雙六
“是朕……”嚴從化坐于椅上,抬手托著額頭,看向易花都的目光中不無羞愧,“強要了你。”此刻,他已憶起當夜全部。 易花都默不作聲,神色漠然,起身跪到嚴從化跟前,腰桿挺得筆直。 “你這是做什么?”嚴從化愕然。 “罪臣自知愧對大寧,愧對先父,愧對陛下。腹中龍種,自當由陛下決定去留,若陛下認為罪臣不配,那臣甘愿領罰。若陛下憐惜血脈,容臣將孩子生下,那臣……有一請求。”易花都話說得一字一頓。 嚴從化認得他此刻面上的表情,這表情叫做“視死如歸”。在易花都八歲時,嚴從化提出要將他接進宮,并對他直言易將軍的遺志,他臉上就是這副表情,還噙著眼淚發愿絕對要報效大寧,至死方休。此刻,他又是這副表情。難道他認為自己會因為這件事情,就要他的性命??“什么請求,說說看?”嚴從化倒想聽聽他究竟是什么心思。 “請陛下將罪臣發配回軍中,臣愿意以終生流放,換取一個死在保家衛國的戰場上的機會。”說完,易花都磕了一個響頭。 嚴從化強壓怒意,“你先起來。” “陛下。”易花都執意不起,捏緊拳頭。 “小花兒。”嚴從化忽然又這么喊他。 易花都面容微有松動,疑惑地看向他。 “今日,即便在朕憶起菲薇閣一夜之前,即便朕以為是你闖下大禍,朕也從未想過要責罰于你!”嚴從化字字吐得卯足了勁,“你為何會認為,朕會因此要取你性命?” “因為那夜,陛下對臣并無任何……”易花都面露委屈,“陛下無意于臣,那一夜荒唐,并非陛下所樂意得見。” “胡說!”嚴從化雖立刻否認,但仍難掩窘迫之色,“即便是朕強取于你,你腹中骨rou也是朕的種,是朕的責任,朕的——”他忽然頓了頓,似是在思量措辭,“是朕失禮,后果應當由朕來承擔,是朕有愧于你。” “陛下,臣不愿讓陛下心存愧疚。”易花都仍想爭辯。 “你跪著不累嗎?”嚴從化皺著眉頭看他,忽然又轉換話題,“起來吧,先保重身子,之后慢慢談愧疚不愧疚的事。” 易花都話被堵了回來,心里卻仍有些憤憤不平,跪著不動。 嚴從化鼻間發出一聲“哼”,隨后起身,親自彎腰摟住易花都的腰身,將他扶了起來。 易花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子,腳卻沒沾到地面,就被嚴從化攔腰抱起,一路被抱著進了菲薇閣。 易花都被留在了菲薇閣,這個他曾住過兩年的地方。 “貴妃才歿不久,不宜此時就冊立新妃。你且在此處將就些日子,待孩子生下來之后,朕定當給你一個名分。”嚴從化想了想,還補充道,“貴妃之父好歹是個三品文官,多年來勞苦功高,便是出于尊重的門面功夫,朕也必須這么做。” 御醫每日都來給易花都請脈,嚴從化多數也在此時前來探望。易花都自小習武,身體強壯,這幾個月又深居簡出,將龍胎養得十分穩健,御醫很是滿意。但孩子長得越好,大人便越辛苦。易花都日日茶飯不思卻仍吐個昏天暗地,幾次御醫前腳才走,后腳他便將方才飲下去的安胎藥吐了個干凈。嚴從化特意給菲薇閣指派了一個他自己御用的廚子,叮囑他想法子讓小將軍開胃些許,但收效甚微。 每次來到菲薇閣,嚴從化都同做賊似的先躲在院子里,喚李姑姑和另外兩個貼身照顧易花都的小太監出來,細細詢問閣中情況。下人們的回答每回也大同小異,小將軍今日一直留在閣中,只是散步和讀書,早膳沒用多少,吐了兩三回,沒說身子哪兒不適。 而易花都每次見到他,也是規規矩矩地行大禮,面上神情一本正經。兩人相顧無言,再不似從前那樣暢快交談,隨心所欲。 嚴從化知道,這事只能怪自己。且不說易花都是將門之后,本該縱情沙場,自有矜持驕傲,現在卻被自己仗著君威奪了貞cao,還得躲躲藏藏地不能讓人知道。嚴從化也憶起了自己那夜粗暴行徑,將心比心,若是自己被一個敬如師長、親如父兄之人強取豪奪了,他便是不能手刃那人,也要自裁以明志。眼下易花都顧全大局,不吵不鬧,還彬彬有禮,已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了。 自己不會辜負他的,既然錯已釀成,那身為一國之君,定會承當后果。嚴從化對自己頗有自信,多年來在后宮眾妃嬪美人之間周旋,他多少也諳些討好之道。更何況小花兒的喜好,他也還是熟悉一二的。 金鏤花香囊,紫玉劍絡,竹青暗紋絲綢長袍,冷暖玉吊墜,天青琉璃盞,雕麒麟像銅香爐,艾草香團,還有幾朵玉蘭。一整排宮人托著賞賜依次入內,易花都看得都有些呆了。 嚴從化的心思,他立刻便明白了。易花都拾起那一枚劍絡,輕聲嘆息。 若他是名女子,這兒擺著的估計便是各色脂粉首飾,供他可穿金戴銀地在御花園中招搖炫耀君恩。只因他是男子,賞賜便被大大局限,羅裙釵環不合適,那便只能在吃穿用度上挑挑揀揀。這枚劍絡其實很合他心意,捧在手里熠熠生輝,溫潤舒適。但戰場上可容不得這等花里胡俏之物,系在他那飲慣了敵人頸間血的寶劍上,搖來晃去的只會礙著他殺人。 這些琳瑯滿目的東西,價值連城,能買下易花都的整個人生。 他終究,是將自己擺在了與那些鶯鶯燕燕同等的位置上。 易花都將那劍絡復又放回到托盤之上,轉身道:“這些賞賜,我受之有愧,請陳公公替我向陛下請罪,把它們都送回去吧。” “小將軍這是哪兒的話?如今小將軍身懷帝裔,那是多大的賞賜都受得起的。”陳田忙向他回禮。 “若是因為身懷帝裔而受賞,那賞賜便該是給腹中龍胎而非給我,我為大寧捐軀本就是職責所在,待孩子出生之后,再直接賞賜給陛下骨rou便是。還請公公替我回絕,若陛下有所責怪,由我一力承擔。” “陛下哪兒會責怪小將軍你呀……”陳田有些急了,“這些都是陛下指明要給小將軍的,是陛下的一番心意,小將軍還是不要推辭了。” “那便依我的意思,將這些奇珍異寶全部捐入國庫便是。”易花都不以為然,“待有需要之時,朝廷只管取出用之于民。” “唉,小將軍喲,這是存心要和陛下過不去。”陳田愁眉苦臉,“眼下陛下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怪罪于小將軍的,但我們這些下人若是這般去回秉陛下,只怕免不了好一頓罰。” 易花都聽了這話,略有些猶豫,沉吟片刻,拾起那兩朵玉蘭,“那……我收下這個,其他的就請公公送回去吧。這樣,陛下應當不會怪罪于你們了吧?” “老奴謝過小將軍!”陳田連連道謝,隨后趕緊指揮幾個宮人離去。 易花都以指尖捏著花朵,盯著花蕊,面露愁容。 那頭的嚴從化見到那一大堆完璧歸趙,獨獨是花朵被取走了,沉默不語半晌,若有所思。 翌日,嚴從化忙于政事,一整日都無暇擺駕菲薇閣。午后,易花都才令人撤了沒動幾口的午膳,正郁郁寡歡之時,忽然又有小太監端著盤子過來,說是陛下賞的。 易花都心中更是煩悶,正要揮手趕他走,小太監掀開蓋子,里頭竟然是一盤洗凈切好的新鮮青梅果。酸甜清爽氣息立刻飄進了易花都鼻子里,他登時口舌生津,大有興致。 “……你去替我向陛下謝恩,就說,我很喜歡。”易花都吮著果rou汁液,心中歡喜,嘴角微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