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eetArchitect`6
何南差點就要甩開,但他這幾天惡補的視障人士相關知識告訴他,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不可避免需要更多地依賴觸覺,這種舉動未必是他想的那樣。 潘逾的手摩挲過何南的手背,朝著書本中央移去。他的五指落在了書頁上,輕撫著有些粗糙的紙張,仿佛能以指腹去追隨紙上的印刷痕跡。但這并不是一本盲文書,激光之下,所有內容都只能依靠雙眼來辨。 何南沒有動,只是悄悄抬眼去看潘逾,驚訝地發現他雙目中有微光閃爍,情緒洶涌,像是忽然又擁有了視覺,神采之中飽含傷悲。 潘逾滿眼熱淚,始終只在眼眶中流動,并未掉落。 他的心意仿佛能透過交觸的手掌傳遞一般,何南竟然覺得,能明白他此刻的感受。 如果潘逾想要讀書,相信不管多難找到的盲文書他都能尋獲到,但他懷念的是曾經的那個自己,可以自由陶醉在多年的收藏之中。一本書,上至辭海古籍,下至通俗小說,不被閱讀,就沒有了靈魂,不如一個花瓶,一個酒杯,一條板凳。任由珍寶封塵多年,即便端在手上也失去作用,潘逾心里必定不好受。 “潘教授……”何南輕喚他一聲。 潘逾如夢初醒,正要將手收回來。何南卻稍微起身,托著他的手臂,一個轉身,鉆進了他的一側臂彎之中。 “怎么……?”潘逾面露迷茫,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一條手臂摟住了何南的姿勢,雙手都被他放置在書本之上。 何南繼續讀了下去: “即使在沉寂的黑夜,你那殘缺的美麗身影 都能把酣睡中沒有視覺的眼睛照亮!” 讀到這一句,何南以余光去瞥他身側的潘逾,后者眼中光芒還沒完全散去。 何南的輕聲誦讀,像是微光,正照在潘逾的耳畔。 “見不到你,白天猶如黑夜,漆黑一片, 夢里看到你,黑夜好似白晝,光明無限。” 下一刻,潘逾明白了何南的用意。他牽著自己的手,引導自己,翻到了下一頁。 他們沒有讀完整本詩集,何南答應潘逾,明天會再來,還會帶著牛奶。 潘逾牽著小平,一路送他到居委辦公室門口,然后自己獨自去遛狗。 之后的日子里,何南只要來實習,就一定會來潘逾家,讀完了《十四行詩》,還讀了《木偶奇遇記》,讀了《城南舊事》,讀了《安妮日記》,竟然還讀了《閃靈》。 他們坐的位置,從客廳的沙發,逐漸挪到了陽臺。起因是某次天氣多云,客廳里光線不太好,何南到處探頭探腦想要找個開關,找不到也不敢開口問潘逾,畢竟他大概已經多年沒有開過燈了。 “你找什么?”潘逾喝著茶。 “……燈的開關在哪兒呀?”無奈之下,何南還是問出了口。 潘逾沉默了一會兒,何南都以為他不高興了,才聽見他輕聲回答:“我也忘了。” 還是潘逾主動說,可以挪到一個更亮一點的位置,所以他們搬了兩把凳子到陽臺,沐浴在自然光之下。 算不上烈日當空,只是正常下午斜陽,被樹蔭過濾后,舒適地落到書頁上。何南依然讓潘逾來翻頁,他尋常地讀著,在讀完一頁的時候輕戳幾下潘逾的手指頭。他在喝水的時候才意識到,這樣的姿勢,實在是太像他依偎在潘逾的懷里了。 第二天,潘逾竟然主動將凳子提前拉到了陽臺上。他面朝著窗外,視線投向遙遠處,等著何南過來。 莫非,他感受到了日光?何南多么希望,這是代表他黑暗的世界里重新點起光明的舉動,他多么希望潘逾能被外界的溫暖和明媚所感染,或許他的一片漆黑之中,也能燃起些許陽光。 “在這兒能聽見鳥叫聲。”潘逾卻這么說,“還挺清脆的。” 何南無言以對,但無論如何,他愿意出來曬曬太陽,依舊令人欣慰。 除此之外,在何南的幫助下,潘逾還是開了個apple music的會員。選apple music是因為可以直接喊siri來播放,價格也不貴。而潘逾之所以被何南說服,是因為他手頭缺了一張披頭士的專輯,還是樂隊經典動畫的原聲帶《黃色潛水艇》。何南本來想替他網購一張,補全他的收藏,潘逾卻拒絕了。 “我手頭上其他披頭士的唱片,都是我自己在牛津街的一家小音像店買的。當時一口氣買了披頭士的全集,全部都在同一家店買的,就是這張原聲帶缺貨了,非常可惜……”潘逾的話語中無不遺憾。 “牛津?潘教授你還在牛津上過學?”何南吞下一大口奶咖,他的那杯里牛奶起碼比潘逾的多一半。 “是牛津街,不是牛津大學。”潘逾微笑起來,“雖然牛津大學我也去過,但是牛津街是倫敦的一條商業街,只是名字叫牛津而已,類似于上海的南京路。” “哦……”何南恍然大悟,“我還沒出過國呢,也是上大學才出的省。倫敦是什么樣的?潘教授,你給說說吧。” “唔,我去的時候都是十幾年前了,估計和現在差別挺大的。”潘逾本一直虛晃著的視線忽然有些聚焦起來,“天挺藍的,但是經常忽然晴空萬里就開始下雨,所以倫敦人出門都習慣帶著傘,街上的建筑也確實好看,紅色的雙層巴士特別醒目……” 何南一時有些訝異于潘逾的表情,陷于回憶之中的他,反而看起來相當專注。“聽說英國人都很喜歡聊天氣?”他順著話頭繼續問。 “確實是,可能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但我那時候有個朋友,每天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How’s the weather’。”潘逾笑意更甚。 “潘教授英文講得真好。”何南一手握著杯子,另一手托著下巴,肆無忌憚地直視著他,心里只想著反正他也看不見。 潘逾卻搖了搖頭,用長輩口吻的長篇大論來掩飾剎那羞赧:“現在講得不如以前了,學習外語還是得有環境,在當地的環境下待一個月,英語就會立刻有進步。你們年輕人有機會還是要多點學習,多出去走走看看,只有身體力行、親身經歷過的事,才能算是自己擁有的。” 何南在陽光下笑得露出一排白牙,但沒有出聲。他想了一會兒,又問:“英國的東西好吃嗎?” “非常難吃。”潘逾想也不想就回答。 何南先是一愣,然后終于笑出聲來,“哈哈,要不要這么果斷?哈哈哈……” 潘逾也忍不住了,發出了幾聲低笑,肩膀微聳動著,“他們也就茶比較好喝,巧克力也不錯……我在那兒幾個月,吃得最飽的都是去中餐廳下館子。” 何南笑得眼泛淚光,東倒西歪,目光最后仍落在潘逾身上,目睹他的輕松一刻。 好像還沒見過他這么笑呢,何南忍不住想。 “你快放假了吧?在居委會干滿一個學期了,之后還來嗎?”潘逾忽然換了話題,話似漫不經心,眼神又回到以往的飄忽不定之中。 “來呀,反正有補貼,就當打工了。”何南回答得也很坦率,“我希望畢業之后還能在居委會工作,潘教授要是嫌我煩了,可以直接和我的上級溝通,不然的話,你還得應付我很長時間。”后半句話,他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的。 潘逾聽出來了,沒有太在意,“嗯。那過年回家休息嗎?” 何南的微笑緩緩黯淡下去,“……今年不回去。” “嗯。”潘逾沒有繼續追問原因。 陽臺外有幾聲狗叫,大概是隔壁那棟樓的大媽在樓下遛她家的小柯基。窩在角落里的小平耳朵動了動,但沒有起身,仍然趴著休息。除此之外,有點安靜。 “那不如,來我這兒吧。” 潘逾稍微歪了歪頭,面朝著何南,令后者突然有了被他注視著的錯覺。 *文中詩句出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之43,艾梅譯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