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eetArchitect5
下周五再去潘逾家的時候,何南卻在他家見到了另一個人。 桂姐是個年紀比秦大姐還大的鐘點工,曾經照顧了潘教授父母好多年,直到二老不在了,潘逾回來之后又發生了意外。她本來想繼續照顧潘逾的,但據她自己說,潘教授性格實在太要強了,說什么也不讓她過來貼身伺候,現在只是每周過來一次,稍微收拾一下房間,然后帶可以吃差不多一整周的飯菜過來,讓潘逾自己熱熱就能吃。 “他說他自己也能做飯,可是這些火啊刀啊的,他一個人,又看不見,多危險!”桂姐和何南聊著天,將裝好成一盒一盒的雞鴨牛rou統統放進潘逾的冰箱里。 從她夾雜著許多小城方言的話語中,何南只能聽個半懂,基本都是在說潘教授年輕時多么有出息,從小到大得了好多獎,造了好多很厲害的房子,還在國外的名牌大學做教授,到父母臨終就回來了。還說他從以前起就特別獨立,大家都羨慕他,出了事之后也有些遠房親戚想要幫忙,全部被他拒絕了。 他們在廚房交談的時候,潘逾一直在客廳里,自己聽著收音機。他的收音機竟然還是那種比較老派的便攜款式,除了聽電臺以外就干不了別的了。 桂姐收拾好東西之后就走了,何南坐到潘逾身邊,正想問他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潘逾反而先開了口:“等等。” 何南原地坐好,不敢亂動,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但潘逾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坐著。收音機中播著某支不知名的古典樂,低音提琴渾厚的旋律如泣如訴。何南這才明白,他是想聽完這一首曲子。 等最后一絲音弦的顫動也平息之后,何南仿佛聽見了潘逾一聲嘆息,然后是關閉收音機的聲音。 “潘教授喜歡古典樂?”何南問他。 “嗯。”潘逾摸索著將天線收起,“不過一天就播這么一會兒,接下去該播故事會那種東西了。” 聽他的語氣似乎有些嫌棄,何南忍不住偷笑,“應該有24小時只播音樂的那種電臺的?或者試一下用智能手機聽?應該能找到不少免費的版本。” “我知道,我只是不太喜歡用智能手機。”潘逾淡淡地答。 何南察覺到自己可能失言了,畢竟那一塊光滑的玻璃板,想想也知道對視障人士而言,使用起來肯定諸多不便。 潘逾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繼續說:“iPhone的無障礙設計做得很好,要用我也能用,只不過我覺得沒必要而已。畢竟我又不用找人聊天,又不像你們年輕人那樣打游戲。真要認認真真聽音樂,我可以直接放光盤。”他抬起手來,指了指門口鞋柜上面放鑰匙的地方,那里還堆著一些零零碎碎的雜物,“我的手機在那里。” 何南好奇地走過去瞧了一眼,確實見到一臺算得上嶄新的iPhone,型號還不算舊,連何南自己用的都是舊一款的。他無聲挑眉,內心還真有點羨慕。 “是別人送的,我自己不會花錢在這玩意上。”潘逾再次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輕聲補充了一句。 “但是會花錢在好茶和好咖啡上?”何南說著笑,從書包里掏出帶來的掛耳包,熟練地接了熱水,等著深色汁液從白色濾袋中滴滴漏出,落到潘逾的杯子之中,“糖?牛奶?” “這不是濃縮吧?那就都不用加了。如果你要的話,廚房里有方糖,至于牛奶……”潘逾回答得頗為緩慢,似乎在呼吸中努力嗅著咖啡的香氣,“那要麻煩你明天幫我買了。” “好。”何南看出了潘逾的享受,答應起來心里也十分愉快。 “我今天,確實有件事情,”潘逾捧著guntang的杯子,視線如往常一樣游離飄蕩,“想請你幫忙的。” “嗯?是什么?”何南輕松地問。 “我想請你,讀點書給我聽。”潘逾的音量低了一些,似乎是難為情。 這確實不是常見的請求,但何南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可以呀,讀什么書?” “隨你喜歡,你決定就好。”潘逾聽他答應了,話音立刻上揚起來,“書柜里的書你都可以隨便選。” 何南走到書柜前,近距離觀察才發現,潘逾的藏書種類極其豐富,最多的當然是建筑相關的,看起來每一本都十分學術,應該不適合讀來作消遣。還有不少書脊上只有英文的,何南當然不敢貿貿然挑戰。令他覺得意外的是,潘逾的書包裝都不算華麗,大多數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陳舊,但也正正說明書本的主人并不是買了個裝飾,而是每本都仔細翻看閱讀過。 “潘教授,我可提前告訴你,我文化水平沒有你高,真的是只能出把嗓子。讀得不好,你可別笑話我。”何南拉開玻璃柜門,幾乎是閉著眼把手往書柜里放,隨機摸到一本就拉出來瞧瞧。 “你選了什么書?”潘逾喝著咖啡,有些迫不及待地問他。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是中英對照本。”何南有些慫了,“我,我可只能讀中文的部分。” “沒關系,讀你喜歡的就行。”聽見何南選了這本書,潘逾似乎有些驚訝。 何南捧著書,坐到了潘逾側對面。同書架上的大多數其他書一樣,這本書的封面略有褶皺,書脊也有翻看過的折痕。何南翻開第一頁,發現里面的書頁稍微泛黃,字跡也有些模糊,但狀態不算太差。 潘逾似是知道了何南的猶豫,“隨便讀就好,順序不重要。” “好。”于是,何南把書合上,再隨意地翻開其中一頁,然后故意逗樂地清了清嗓子,“咳咳……” “曾幾何時,我看那初生的朝陽, 以至高無上的目光寵溺著山巔, 金色的臉龐親吻著青碧的草場, 把黯淡的溪水涂成一片金黃; 然后,驀然間,任那卑賤的烏云, 攜著陰霾馳過他神圣的臉龐, 讓孤凄的世界再看不到他的天顏, 悄然向西移去掩埋他的缺點;” …… 何南緩緩讀著,從最初的一字一頓,被晦澀文雅的字詞堵得斷斷續續,到逐漸讀得流暢通順,甚至找到了些許韻律節奏。他一行一行,一首一首,一頁一頁地讀著,數百年前大文豪的一腔柔情蜜意,對愛情的贊頌與歌詠,從他這個心碎不已的異國青年口中,由點點滴滴變為涓涓細流,潺潺而出。隨著他咀嚼字里行間的悲喜和深情,何南的音量卻越來越小,像是將情緒統統念入了自己的胸腔之中。 他念道: “而當我入睡后,在夢里望著你, 幽幽的火焰,暗夜里徑自明亮, 你的影子把黑暗照得通亮, 把緊閉的眼睛映得那么輝煌, 你的倩影將形成怎樣的美景, 讓光耀的白晝更添光彩! 如果在白天也能對你凝望, 我的雙目將是多么幸福!” 并非何南不懂愛情,那么炙熱,那么強烈,那么明確,那些像是要沖破胸膛一般的渴望,他又何嘗不明白? 何南眼前的詩句逐漸虛化,字與字之間糅合在了一起,隨即黯淡下去,而某個身影緩緩在他的視線中升起。他知道那是誰。 但何南還來不及看清叔叔的臉,忽然,一只手闖入了他的視野。 不知何時,潘逾已經坐到了他身邊,伸手抓住了他放在書本之上的手掌。 *文中詩句出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之33、43,艾梅譯版。